《花隐掖垣暮》小苔

3、三

　　风渐暖，卷檐铃晨更。被早课的诵经之声缠蔓的花朵，在朝泽寺内嫣然绽放。恰如露盘百卉拥金容，香汤争来拂洗。
　　知还侍弄着手边一朵鹅黄色的牡丹，不远处的花圃里，妖娆若云泽。桃柳棣棠青木香，芍药紫苏绯碧桃，菖蒲金杏野葵，大凡时令，几乎皆能在这寺中寻见。较之盛唐时便著名起来的赏花胜地西明寺和大兴寺，竟还要让人大开眼界。
　　然而最吸引知还的，却仍是她手边这朵含羞将开的姚黄。
　　白居易曾作《西明寺牡丹花时忆元九》，言“一作芸香吏，三见牡丹开。岂独花堪惜，方知老暗催。”
　　花美人老青春易逝，在感叹光阴流转的诗意之下，这朵迟开的牡丹更显得有种别样的气息。譬如法术。
　　自古便有僧侣或道人改变花令时节，令花在特定的日子绽放的故事流传下来。但懂得此种法术的人都知道，令花提前开放比滞后开放要容易得多，尤其在如此多的繁花盛开之时，要独独使一朵花不受花间精气和时令的感召，迟留到最后，是很困难的。
　　“这该是方丈大师的杰作吧？”
　　“姑娘好眼力。”
　　知还和身旁陪伴的小沙弥齐齐回头，一旁的大殿外，无疚方丈正和郓王与辟兮往这边走来。
　　方丈慈眉善目，蔼然微笑着走到知还的身侧：“老衲便将这朵花送予姑娘吧。”说着，他俯身提袖，将手笼到将开的牡丹之上。须臾，明明手掌没有任何的变化，但手下的枝叶却轻轻地颤动起来。花朵好似受到时令的感召般微微旋动，缓缓绽开，越开越大，耳边都仿佛能听到花瓣在悉索地摩挲间伸展蓬起。
　　讵知红芳侧，春尽思悠哉——
　　白乐天若能看到这一幕，恐怕更会感叹宇宙广博的奥妙。世间万物的力量，生命的涌动与求索，朝与夕、美与丑，诗人会捕捉到心中所有的感动，然后凝结成诗。寥寥数字。
　　然而站在方丈和知还身后的两个人，却没有半分感动的模样。
　　他们一个有些不屑，另一个在方丈出手的瞬间面露疑惑。
　　疑惑的是辟兮。
　　不屑的是郓王赵楷。
　　宫中有太多的高人异士，作为皇上最宠爱的儿子，见惯了宫中大法式的赵楷的确不会为这样的小把戏流露出太多的惊讶。但知还很惊讶，因为她在花开的一瞬间看到让她异常惊喜的事情——她发现花朵化成了一只只肉眼不易辨别的蝴蝶，振动着鹅黄色的翅膀，聚集在一起又成了牡丹花瓣的微微颤抖。然而蝴蝶只是一瞬的事，一瞬之后，花依然是花，只是秀色韶华盛开，若女子晚妆频醉，娇嫩惹人怜。
　　“如此，大师真的没有什么可以和我们说的了么？”辟兮在最精彩的一刹将话题回转——从入寺起，他和赵楷便一直在询问有关暖寒小姐失踪的事情。然而说完一些和失踪几乎毫无关系的琐事之后，所有僧人的回答便都如方丈接下来的回答一样。
　　“没有。”
　　赵楷不由得叹了口气：“那么，我们就此告辞了。”

　　今早，张大人从屋内退出去，辟兮便与赵楷商定了三件事：一、去朝泽寺，二、集合田府中和小姐交往密切的所有家人以待询问，三、对每个人的重新调查都要有知还的参与。
　　“知还姑娘？”赵楷当即不可置信地站了起来。他着实不知道她能够帮到什么。
　　然而辟兮缓缓睁开微阖的双眸，月光穿潭水无痕般淡淡道：“王爷信不过我还是信不过我的师门？”
　　言语轻缓。
　　赵楷一怔，他万没有想到辟兮会这样问，竟是容不得半点质疑的措辞。
　　如果他问“你信不过我师妹？”，他全然可以承认自己的顾虑。但辟兮如此问法，却让他难以说不。
　　于是，事情便这样定下了。
　　“刚刚在寺里有什么收获么？”辟兮问。
　　赵楷正坐在归程的马车里靠着车中的锦垫小憩，闻言掀开车侧的锦帘，疑惑地望向窗外。
　　辟兮与知还正各乘一匹马，闲闲地跟在车尾。车还在山中，一行人都是郓王百里挑一的亲卫，两个人说起话来便毫无顾忌。
　　“刚刚一直陪着我的小沙弥就是在寺内伺候暖寒小姐的知客僧。”知还答。
　　“嗯。能‘看’到什么？”
　　“跑——他和一名女子两个人在夜里从房间出来，一直沿着屋外的走廊跑。”
　　“那女子漂亮么？”
　　“天黑，她脸上又蒙着东西，根本看不见。但我猜她就是暖寒小姐。”
　　“很好。她们跑到哪里去了？”
　　“能看出她们是在东院几间客房外的走廊上跑，但我只看到她们出了东院，然后……有人破了我的法术。”
　　知还自幼便懂得一种与众师兄弟们所习不同的法术。她能够“看”到人们所经历过的事情，然而，不同与一般的通晓古今的灵识或神通，这种法术读出的是对方眼中的记忆。
　　像看戏一样，借对方的眼，将他亲历过的一切重顾。只要眼中所见，事无巨细，皆能查看。
　　这是种关乎天赋与灵识的法术，此时，被人轻易地破了。
　　“是无疚大师？”辟兮回首遥遥望向朝泽寺的方向。
　　知还也顺着他的目光遥遥地望过去：“是，无疚方丈的修为很好呢。”
　　“经由他开出的花果然芳香旖旎，比之小小的蝴蝶要雅致得多。”辟兮唇角不觉又流露出那种似有似无的笑意，像是欣赏，像是感兴趣，又像是在期待着什么。
　　“你们在说什么？”伏在车窗边的赵楷终于忍不住出声，“什么牡丹蝴蝶？”
　　辟兮回转过头来驱马快行两步，来到赵楷的视线之内，微微颔首道：“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一会儿返回田府还有很多事要办，您现在还是安心在车内休息吧，郓王殿下。”
　　他眼眸静静地注视着回望过来的赵楷。两人视线一交，却似彼此在瞬间黏着了一般。然后赵楷硬生生夺离了视线，只听车内“哼”地一声，锦帘被一股力甩在空中，晃了一晃，复又垂顺地将车窗盖严。
　　郓王殿下——
　　赵楷在车内不悦地想。
　　不过是外表谦恭地告诉我不要多管。
　　知还有些担心地将辟兮拉到身边，她本想说出她对郓王的顾虑，但见到辟兮气定神闲微笑的神采，不由松了口气。
　　“师兄也看到花朵变成蝴蝶了？”谈话改为传声。
　　在朝泽寺无疚方丈让牡丹花开放得最为繁盛的一刹，知还发现振颤得让人心生怜惜的花瓣竟是由无数细小的蝴蝶振翅所形成。
　　“然而，并不是牡丹花变成了蝴蝶。”辟兮轻笑，瞳水包裹着异样的光彩。
　　“啊？”
　　“你不觉得那一瞬间，花朵所散发出来的是两种味道么？”
　　“哎？”
　　“让花迟开和催花开放是两种气息的法术。”换句话说，那是不同的人所施展出的法术。
　　并非一人。
　　“所以……？”
　　“所以——在花盛开的最后一瞬，阻止花朵绽放的法术聚集起来，以某种姿态，和无疚大师较量了一番。”
　　“是蝴蝶？！啊！”知还不由得惊叹，“朝泽寺真是藏龙卧虎的地方！”
　　“是。只可惜施法的人没在身边，否则——”
　　否则一瞬过后，花到底会开放抑或依旧含苞待放，尚不可知。
　　辟兮慢慢地闭上眼，气息如往常般沉静下来。
　　真是有趣。出家的人，也不放不下情、趣啊——
　　“一会儿回到田府，你要检查每一个家人。”
　　“师兄放心。”知还甜甜地笑开。
　　车行大约半个时辰，一行人已回到田府。昨夜派出去寻找小姐的家人们都已经按辟兮的吩咐全部召回，齐齐地站在前院里，等待辟兮再次询问。
　　“真的没有人知道小姐是怎样失踪的么？”
　　众人摇摇头。
　　赵楷一口浊气闷在胸中，不由得拂袖离去。辟兮却仿若未见般静静地立着，唇角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小姐失踪前，没有人和她接触过么？譬如端茶，譬如抬轿，譬如见小姐从院中经过。想一想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小姐在干什么、想什么。小姐失踪后你们又在干什么想什么。”辟兮的音调不知不觉间变得幽然而魅惑，如浴中女子的轻纱，细细划过胸口颈项唇角眉尖。他细长的眼眸暗自涌动起幽深的磷光，如浓浓夜色中深潜的银鱼，在低垂的天际代替月光。“你们慢慢地想，想完一个一个地告诉我。”
　　束缚之咒，言灵。
　　如果说世上可以束缚住事物的都可以称为器，那么箱子、房子、世界、道德或语言便都可以称为器。器乃容器，另一个角度说便是束缚。房子束缚我们起居的范围，道德伦理束缚我们的言行举止，人们会不断地挑战某一些束缚，然而，最难冲断的却是语言。
　　语言，用以描述我们所能感观到的一切。
　　即便有些事物或情感我们难以用语言描述，然而，所谓“难以言喻的美妙”或其他不也正是一种描述么？所为描述、定义，不过是用语言将其禁锢。
　　所以，语言是一种束缚，束缚便可以用来作一种强大的咒。
　　它强大到每一个普通的闻者都无法逃脱它的束缚，只要听到、产生反应，无论是赞成抑或不屑，便都已经被它所影响所束缚。这便是言灵。文字亦一样。
　　辟兮对院中的每一个家人下咒，不由自主地，他们便会想到与之相关的事情。然后知还就可以轻易地读取它们，从中找到未必是真相但必然是真实的那一面。
　　不管他们如何掩盖，发生过的事情终会被知还“看见”。
　　“……轿夫，三天前下午送小姐去往朝泽寺，昨夜忽然被人从床上叫起来，说小姐失踪了让他们出去找。几个轿夫知道的都差不多，其中一个昨夜里淋了雨病了，脑子还有点糊涂。”家人们过堂一般规规矩矩地进来又出去，知还的法术流水般施在不同人的身上，借着不同的眼睛，去搜寻和小姐有关的细节。有用的不算多，但庞杂。知还便口述由辟兮记在纸上，整理出来亦算是对郓王的一份交代。
　　“病了？”辟兮停下笔端。
　　问询的房间里，只有辟兮和知还两个人。等待被询问的田府家人都被侍卫们看守在另一个不大的房间里。晌午已过，杂七杂八不太有机会接触到小姐的下人们都已被问过，放回去吃饭。只余了十来个丫鬟，清清秀秀的，却饿着肚子被关在闷热的小屋里。
　　“怎么了？你要替他看病么？”知还疑惑。
　　“不，我在想……”辟兮若有所思地低下头，“那些丫鬟们此时大概也快被憋坏了。”
　　“大师兄何时变得怜香惜玉起来了？人可是你下令关的。”知还阴起脸，学着大师兄的样子：“要憋憋她们——她们越急躁，越有情绪，就越会觉得此番受苦都是和小姐失踪有关，和小姐有关的记忆就会不自觉地涌现出来。这样我就不用再在所有的记忆中挑挑拣拣了！”她竖起大拇指，“大师兄，你可真损！”
　　“多谢夸奖。”辟兮举起扇子作欲打人状，“趁你大师兄还没把她们折磨死，还不赶快去问！”
　　“嘿嘿——”知还一扭腰闪出门去，在门外喊，“大师兄欺负人我回山里告诉师父去！”
　　辟兮无可奈何用扇尖点了点她的背影，面容却渐渐地凝重起来。

　　“这师兄妹俩搞的什么名堂！”张大人一脸怒相，猛地将袖子甩在墙上。
　　从今早见面没被辟兮拿正眼瞧过起，张大人便窝下了一肚子的火。明明是两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后生小辈，却对他如此不恭，还在商讨小姐失踪一事时将他“请”了出去，不由他不发火。
　　“这是我云安郡内的事！他们把我这郡守晾在一边，算是怎么回事！”一回到自己府中，张大人便怒不可遏地将下人们骂了一通。然而气还没有泄够，从田府内又传来了消息。
　　“什么？！他们把所有人又重审了一遍？！”
　　送信的衙役当即不敢再开口说话。
　　“这可是我和郓王爷一起连夜审的！他们不把我放在眼里，难道连王爷也不放在眼里？真是好大的胆子！”
　　他当即起身前往田府。
　　“我定要禀明王爷，杀杀他二人的锐气！”
　　张大人到达田府之时，赵楷一行刚刚从朝泽寺归来。本来要和辟兮、知还一起询问田府家人，但听闻张郡守求见，托推一番，便将事情全权交给了他们二人。
　　“王爷。”
　　田府后堂，张大人跟在赵楷身后，低声道：“这二人到底是个什么身份？”
　　“身份？这也是你能打听的么？”赵楷微微昂头，眼观着鼻。
　　“这……王爷，下官可是在为您打抱不平。”
　　“哦？”
　　“您看这二人，眼高于顶自命不凡，王爷亲审过的人他们都想再问一遍，分明是不相信王爷的能力。尤其是那辟兮，我就不信王爷问不出的东西他能问出来！”
　　“是么？我倒相信他不会让本王失望。”赵楷负手，不觉扬起唇角。
　　“啊、王爷……？”
　　“张大人可知宫中有一个林灵素？”赵楷问。
　　“被皇上赐了金牌，出入宫禁无时，号称‘金门羽客’的‘通真达灵元妙先生’？听说他上知天宫下知地府，开坛作法广施神水，是位法力无边的仙家！”
　　“哦。我原以为他长居景灵宫，侍奉的皇家宗祭，民间少有人知呢。如此，那另一位连京中百姓都家喻户晓的司揆公子，张大人便更应当清楚得很吧？”
　　“司揆公子？”
　　“不错。”
　　“下官愚钝，司揆公子是神医，和灵素大师并提，不知有何含义？”
　　“他可是灵素大师的同门呐。”赵楷斜斜看他一眼。
　　张郡守一惊。
　　“京里不成文的惯例，每逢初七日昇座，座下皆宰执、百官、三衙、中贵，土俗观者如堵，讲谈《三洞道经》，让京师士民始知奉道的，可就是司揆公子。”
　　“他——也是位仙家？”
　　“如今的太一中宫便是他的道场。”赵楷言下落座。张郡守赶忙奉上茶来：“王爷这么说，莫非那二人是两位仙家的高徒？即便如此，那辟兮的态度也猖狂了些。”
　　赵楷微微一笑：“他一向如此，司揆公子即便在圣上面前也从未像你这般谄媚。”
　　终于，“当啷”，张大人一个手下不稳，茶杯摔在了地上裂成几半。
　　“您说他——他是——”
　　“行了，”赵楷看不得他那哆哆嗦嗦的样子，起身推门出了后堂。行至门口，他轻描淡写地又回头看了一眼，“你想知道的也知道了，再对辟兮不满我也管不着，只是张大人，这世上不该知道的事情多，别让自己的舌头比命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