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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三章 ...

  •   景翳霁敛,风和日丽被狂风吹卷,霎时大雨滂沱。
      九郎……
      这个名字动息间扯痛心魂;时时如针,刺入骨髓;更似渗到了周身血脉,剔骨剜肉也无计消除。
      便连四娘何时上岸离开了也不知,一味儿呆坐在舟中,直到倾盆雨下。

      跌跌撞撞跑进家,淋得凄凄惨惨。只觉已半疯半傻,如痴如狂,痛得撕心裂肺。
      满脑只塞满了九郎二字,忘了问个真相缘由。其实便是知道了又有何用,已经失去了。懦弱地双手奉上,将自己的挚爱送给别的男人做小相公……
      思虑至此,何子萧喉头腥甜,当下就一口血呕出来。
      暗红的血渍马上被雨水冲淡了。他抹抹唇边,惨笑一声道:“死了才好!”
      终于挪进了寝房内,四娘已在桌边坐了,铁青着脸沉默着。见他这般情状,也像是料到的,并不惊讶。瞥了一眼,又自冷冷地转过头,不时往眼角揩一把。
      何子萧的目光绕过她,又不知该停在何处。只恍恍惚惚呆站着。
      她终是不忍,闷闷地道:“……热水已吩咐备好了,去洗洗罢。”
      何子萧应了一声,刚想解开衣服,却停了手,转而对四娘道:“你也乏了,先休息罢。我上书房洗浴去……”
      四娘也不留他,由着他跨出房门,手中的丝帕绞得皱巴巴。

      香暖金猊,水浸烟蒸,泡在木桶里的身子却总觉得冰冷。
      何子萧后仰着头搭在桶缘,闭了眼。
      黄九郎的音容却立刻出现在脑海,叫他不能不重新瞪大了眼睛。完全没有想起前事的欣然,只有满腔的苦水,悲咽着。
      不知何时桶里的水已经冰凉,他意味索然地站起身,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惘然地启了门窗。
      还是苦雨连天,檐下阶前,庭树院花,合着着纵横的风雨高响低鸣,似悲哽愁啼。
      不经意将眼眸穿过桃花,投向垣墙院角阴翳处。一个白色的东西晃过眼帘。
      何子萧倏地站起,拽着一把伞冲出去。
      斜风冷雨扑面,青绸布伞遮不住全身,下摆已溅湿了许多。
      疯狂地,三步并作两步穿过桃花障,身后飘起一阵粉雨缤纷。
      他终于在院墙脚堵住了那个白色的东西。
      狐狸全身毛皮都湿了,贴在身上,还滴滴答答落着水,瑟瑟抖着。被堵住去路,乌亮的眼睛怯怯看了他,又低下去。
      他狠狠瞪着那只白狐,狠狠瞪着。握着伞的手骨节分明。
      突然鼻子一酸,眼中又尽是凄伤悲哀。
      何子萧缓缓蹲下身,伸出手想要去够那只狐狸。
      狐狸立刻惴惴地往后缩,再向前伸手,再往后缩。
      何子萧红着眼睛,咬牙飞快地抓住白狐正要后退的爪子,一把粗暴地拖过来。
      狐狸发出一声短促的悲鸣,又马上被紧紧地勒住了。
      何子萧一手举着伞,一手用力地将白狐环抱在胸前。起先狐狸还舞动着爪子挣扎,但何子萧看着它,嘴唇嗫嚅着,流了一滴眼泪。滚烫的液体打在狐狸身上。
      狐狸立马不动了,只是不停地剧烈颤抖着。
      在炽暖的怀抱中,听到抱着它的男人心跳沉重,和他无法压抑痛苦的泣诉。
      “九郎……九郎……”他又哭了,如始龀垂髫,毫不掩饰:“九郎……莫要再躲了……我什么都想起来了……”
      狐狸突然不打颤了,怔怔地抬起头看他。
      “……九郎,你告诉我为何会这样,你告诉我……”潸然血泪,与这风狂雨乱,交相迸溅。
      怀中的身躯突然闪出白光耀眼,一下子变大了。
      白光消失时,坐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男子,自己的手还拥着他。
      他垂头不语,看不到是什么表情。全湿了的黑发,沿着脸颊优美的弧线。白色春衫贴在冰肌玉骨,印出隐约的蜜色。
      何子萧呆呆地看了他许久,吸了几口气,瘫软地把头埋进那个男子的肩膀,低声呢喃:“九郎……”
      春寒透骨,瑟雨潇潇,桃花障里软红消瘦。黄纸伞上沾满落英,黄纸伞下的二人相对饮泣,这一回,一定要抱紧了他,勿再逃躲。

      书房内点了个小火盆,何子萧站在几案前,黄九郎靠着门,四娘坐在桌边。
      三个人均是青着脸,缄默着。
      火星子时而蹦出,噼啪作响,更显房内的死寂。
      外头雨声小了,天已全黑,却有那叫血的子规,啼痕惨绝。
      不知是谁先咳了一声,何子萧终于闷闷地开口:
      “说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九郎和四娘还是哑子一样,谁也没有回答。
      何子萧沉声道:“……那我一个个问罢……四娘,为何我会还魂?”
      四娘抬眼,细白牙齿咬着檀口,瞪着面若冰霜的九郎,好容易挤出一句:“是他求我。我去找了阴差,买通了地府的人……”
      ……

      四娘曾死过一次,机缘巧合地跟个阴差混熟了,那阴差帮她把魂附在了一个将死的女子身上,从此变成了人。
      那日,正是残宵梦酣之时,九哥拍开自己的房门,身上落满了雪。
      面如死灰,四娘还未点灯,九郎就过来抓住她的手急道:“求你救何子萧,给他还魂。”
      四娘讶然,才醒转过来,迷上九哥的那个男人,定是精元殆尽一命呜呼了。
      她道:“不过是个男人,居然要我替他还魂。九哥还真是会开玩笑。”
      黄九郎却二话不说地跪下了,硬生生跪在表妹面前,双眼噙泪磕头道:“四娘,求你救他。求你去找那阴差,救救他……”
      四娘大惊,这哪里是平日冷心冷面,清寒孤傲的黄九郎,分明只是一个爱欲情愁的凡人。
      四娘蔑笑,何时冰坨一样的九哥也这般儿女情长了。倒是想看看那个男人到底有何本事,能让九郎为他如此。
      于是她道:“便是他活了,你也不能与他在一起……”媚眼上挑,试探道:“不如……让与我吧?”
      九郎脸色晦暗,却道:“……我先前便一直有撮合你二人的想法……谁料他如此执迷不悟……”
      四娘惊奇,心念一转,冷冷道:“果真如此么?……那九哥凭什么答应我,还魂后,让他爱我不爱你?”
      “……带我去见那阴差,我再想办法……”
      四娘见他不似玩笑,复又道:“我与那阴差虽有交情不假,但这等私纵魂魄的事总不能白干,你就等着他索报酬吧。”
      九郎抬起头,有些迷惑:“……他要什么……”
      四娘嗤了一声,拿了斗篷系上:“谁知道呢……”
      ……

      “那么……阴差到底要了什么?”何子萧问,眉峰攒聚,直直盯着门边默然的人。
      四娘“哼”地冷笑一声,自斟了一杯茶水,道:“阴差要了他一半的修为。”
      何子萧的眼神像是要把黄九郎剜上几刀。
      生生把一肚子孽火咽下,再问道:“……接着,究竟为何对九郎的记忆会全变成了四娘?”
      四娘犹似未闻,还在喝着茶,并不答话。
      此时那一直默不作声的人淡淡地开口了:“……那日,孟婆换了一碗汤……”烛火摇曳,在那人水雾迷蒙的眼中明灭。
      何子萧含怒道:“……代价呢?你给了孟婆什么?”
      “啊呵呵呵……”四娘扔下茶杯,茶水四溅,红衣艳丽的女子面色苍白,笑得前俯后仰,涂着蔻丹的手指指着九郎道:“哼哼呵呵……你说好笑不好笑,这只蠢狐狸答应那个老贼婆什么……他答应那个老虔婆,等他死了,就去给那个老虔婆端汤!……陪着那个口口声声喊着寂寞的老来骚……呵呵……你说好笑不好笑……”
      四娘笑声未绝,就惊见何子萧已经飞身跨到门边,怒火填膺地一把揪起了黄九郎的衣襟!
      他吼道:“你个混蛋,你还有什么可给的!自作聪明!……你,你……”突然想起一事,更是血气上涌,心绞得快碎掉。
      何子萧瞪着毫不反抗,双瞳失色的九郎道:“……你还去求月老,改了红线,是不是?……”
      九郎不答。
      何子萧将他的衣襟揪得更紧,声音提高,厉声道:“是不是!?”
      “……是……”微不可闻的回答,轻于叹息。
      “啪!”何子萧恨恨的用劲甩了九郎一个巴掌,九郎一个趔趄,重重撞在门上。
      何子萧胸脯起伏着,喘着粗气,眼光似箭,要在他身上戳出无数个窟窿才甘心。四娘已然看呆了。
      九郎扶着门,垂眼擦了擦唇角血丝,才缓缓要直起身来。
      何子萧心内大恸,突然攥紧拳头冲过去!
      四娘以为他还要揍九郎,急忙想去拦,却见何子萧强硬地将九郎拽起来,紧紧箍在怀里!
      四娘的眸中寒光一闪,表情瞬间阴狠。
      何子萧又痛苦却疯狂地捧住九郎的脸,咬上了他冰凉的唇,犹绝望的困兽。
      反复碾吮着那两片薄唇,纠缠不休,几丝黏腻的银线牵扯。

      四娘大声尖叫!
      她扑到二人之间捶打,发疯般哭喊着,撕扯着道:“不许你们在一起!松开!松开!”
      何子萧和九郎均是一惊,被迫分开交织的唇舌。何子萧的脸上已被划出一道血痕,九郎的衣衫早扯得裂了。
      四娘嚎哭,声音凄厉惨绝。
      她哭骂着像是要打九郎,何子萧见状慌忙抱住她。四娘挣扎着,冲着有些惊慌的九郎骂道:
      “……都是你!都是你!……明明说过把他给我的,你为何还要来勾引他,为何还要与我争他!骗子!……做狐狸的,敢爱敢恨,哪个像你这般拖泥带水,藕断丝连!呸!”
      九郎呆呆站着,眉痕惨淡,由她骂着。
      忒伤人的话,便连子萧听了都觉得寒心,咬牙费了好大劲才制住她:“四娘!你冷静一些!是我对不住你,要打打我!”
      四娘忽地不闹了,只在子萧怀里哀哀哭着。
      哭泣的脸上并没有梨花带雨的凄美,只有肝胆俱碎的哀痛。何子萧心中一抽。
      泪眼朦胧地望着何子萧,她抓着他的两臂,像要支持不住:
      “……你记起来了,你记起以前恩爱欢好的是他非我……所以你爱的是他对吗……”她颓然地滑坐到地上,还扯着子萧的衣摆,抬起脸,红泪似雨:
      “那我呢……你爱他是真,那你我相处这些天的日子是假的了吗……这些日子你对我莫非不是真心的么,难道不是真的在爱着我么……你敢说不是吗?”
      何子萧愣了。
      是啊,还魂以来,不是一直都爱着四娘吗?虽说被替换了记忆,但他的的确确在爱着四娘啊……难道这些竟是假的了……?
      九郎微微睃了一眼子萧,又有些黯然地挪开视线,认命似的将手伸进衣袖,覆上了腕上那块琉璃。
      四娘质问愈加尖利:“……我恨你记得的梧叶传诗,我恨你记得的把笔教书,我恨你记得的泛棹兰舟……对,那些是真的,是他的记忆……那我呢,至少替我梳头,给我簪花,还有为我移来的桃花,这些都是真的吧?是属于我的记忆吧!?……你为何不承认了……你说,你说!……为何……”
      泣不成声,一把胭脂泪晕染在何子萧的衣摆上。
      三人的红线纠缠成结,解不开,挥不断。
      何子萧一时惘然。
      无论做任何抉择,都是太残忍。鱼和熊掌,两难境地,他左顾右盼,都无法周全。故而他不知所措,只得彷徨徘徊。做决定需要太多勇气,做决定之人才是最痛苦。他犹豫了。
      黄九郎摩挲着的琉璃还是冷冷没有热度。他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将那琉璃褪了下来。
      果真是做不出选择的凡人啊。那么,就自己代劳好了。何况自己早已没了什么指望,只叹终究连留个念想的东西都没有。
      他踱至桌前,将那琉璃链子小心的轻轻放回桌上,叹了口气。再是不敢看它一眼。
      他悄悄蹙蹙地打开门,跨进了外面的夜里。
      这间屋子,怕是再没机会来了。想当年,月上清秋,烛花频剪,他研墨,他挥翰,两手相握,书得一个“情”字……
      对的,他微笑,他还留着呢,那一个“情”字。他并不是什么都没有。
      他不是痴人,可以不用在乎的。他又自以为是起来。子萧不用做任何决定,他自己也害怕听见答案,于是,就让自己替子萧决定吧。
      有些冷,还没干透的衣服如冰,他发抖,抱紧了自己的身躯。漫无目的地走着。
      他不是痴人。好笑比痴人更痴。

      待到何子萧回过神来时,四娘已止了哭,只低低呜咽着。而黄九郎已走得了无踪迹了。
      半壁残灯,一盆冷灰,蝙蝠穿帘,蜘蛛挂丝。纱帐风掀,窗网鼠翻。
      几案上的琉璃安安静静摆着,如九郎一般冰冷默然。他突然想到了最初请九郎喝酒时,用的似乎是琉璃酒盏。
      那时,琉璃光转,月泛酒殇,风溶秋盏,他修指拈杯,檀口轻碰,仰头干尽,一丝酒水沿着玉颈而下,勾人心魂……
      如今九郎将最喜欢的琉璃链子放了回来,意思再明显不过。
      都是自己懦弱退缩,叫那个自作聪明的家伙替自己做了个决定。
      子萧也叹了一口气,蹲下身扶住四娘。
      他幽幽看着她的红肿的眼睛道:“我那时是真心爱你。只是如今,我亦不知自己的心思……四娘,告诉我阴差在哪,带我去见他。”
      四娘的神色多了一分惨绝:“你想找阴差?呵呵呵,太晚了,何郎,不可能再挽回什么了……你死心吧……我便是死了,也不会叫你见到阴差的,你死心吧……你死心吧!哈哈哈哈……”
      笑得歇斯底里。何子萧只摇头,再叹了一口气。
      叹这缘悭一线,叹这尘缘倥偬……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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