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第十四章 ...
-
堆云叠雾,琪树瑶草,宫殿玲珑,阆苑清虚。仙家景象,自是超凡脱俗,隔断红尘。
松涛闲鹤,石坪棋盘,太白金星今日迟了,月老摸着花白的长胡子,笑道:“来得晚了,下次便该你请酒了。”
太白金星撇撇嘴,在月老对面坐了。拂尘一扫,拈了一子不客气道:“我先落子了。”
月老却摇头道:“我可没有动棋的心思啊。”
“哦?所为何事?”
月老苦笑着举起右手,食指上一根红线缠得紧紧的,勒的月老的指头紫红。
太白金星讶道:“这是怎么回事?”
月老又举起左手,上头亦有一段红线相缠,更奇的是,竟和右手上缠的那条红线结在了一起。
月老对着目瞪口呆的太白金星道:“所以你看,我两手都被缚了,如何还下得棋?”
“你这老顽童,好好地那红线缠着自己做什么?”
“哪里是我自己缠的,”月老白眉抖了抖,哭丧着脸:“今日一根红线莫名地勒住我的手指,扯也扯不开。左边这条红线本是今日应当修成百年之好的,谁知却出现了异动,也缠上我的手指,末端还与右边的红线相接了。便是我也解不了。”
“你可是月老,居然无法控制红线了?”太白金星有些不信。
“这种情况以前也有过。皆是执念太深,逆红线安排,抗姻缘命数的显现。只是这次尤其严重。”
“那可有什么方法化解?”
月老“呵呵”摇头道:“不妨事。红线见逆,自会愈绷愈紧,终有断时。红线断时,可惜逆行之人便要殒命魂飞了。那时,我便再与你下棋罢。”那笑容,依旧高深莫测。
太白金星皱眉道:“真是人间多痴儿。这些痴狂迷惑像,竟半点也看不透。你既不下棋,便让我看看这些愚顽之人如何?”
月老用红线缠住的指头在棋盘上叩了两下,二人的视线透过层层云障,飞下人间俗世,红尘紫陌……
三月十五。
秦府上下忙忙碌碌。
秦中丞与那春夜宴上勾魂男子的艳遇传遍京城半个月后,那个男子终于要被迎进府了。
对外面说是到秦府里当义弟一般看待,实际上不过是秦中丞的禁脔。这是京中人心照不宣的事实。秦中丞从前就喜旱路多过水路,狎玩男子是常有的事,如今的权势又如日中天,纳个男妾,自是无人敢指责他。
秦中丞这天穿的是件暗红的袍子,仔细打理了一番。渴慕已久的人便要到自己府上长住了,日日在梦里相欢,如今终于可以真正一亲香泽,心里着实痛快。想着那黄九郎,多冷傲孤高的一个人,竟答应做他的小相公,虽是料到,却也还是吃了一惊。又想像那冰霜般的人雌伏在自己身下喘息的媚样,全身着了火似的,一刻也不能多等。
新给九郎腾出来的屋子倒是宝鼎瑶琴,璇几玉案,样样都华贵周全。秦中丞立在融融春风里,从屋外打量着自己的布置。斜挑的细长眼精光闪闪。
约定是在午时将人接过来,巳时才过一刻,秦中丞便急不可耐地在前厅踱着步子。
日行到正午,门外有人来报“轿子到了”。秦中丞也顾不得身份,忙走到府门前去迎。
一顶四人抬的黄绒小轿,在门前停稳了。轿帘打起,一个红色的身影跨出来。
不是九郎。却是四娘。
秦中丞细眸霎时寒气逼人。
四娘福了一福,张口却丝毫不客气:“进去说。”
幽暗昏昧的偏堂,遮了重重的帘子。秦中丞跪着对着佛龛里的像拜了几拜。
绿烟紫气,佛龛里供着黑面赤目的阎罗王,还有许多尖嘴獠牙青皮长舌狰狞的小鬼。鬼气森然,叫人毛发倒竖。
站起身,理理衣服,转过来,那张脸叫人心惊胆寒。
不是秦中丞日常的脸,现在的那张脸颧骨高凸,面色蜡黄干枯,却阴气逼人。
四娘也不惊讶,跷着腿对着手中的茶盅吹气,道:
“阴差大人,您还是戴着人皮比较好。”
被唤作“阴差”的秦中丞摸摸自己的脸,道:
“一张脸换得一世的显贵有什么不值得。”
他接着冷声道:“黄九郎呢?”
四娘蔑笑道:“我如何知道。且他今日就要是你的了,你不谢我,反跟我要人,还真是稀奇。”
“凭你怎么说,”秦中丞已是不耐至极道:“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哎哟喂,怎么说我们也是一条船上的人,如何这般疏远起来了,”四娘用手绢揩揩嘴,媚笑道:“我是来问你的罪的。”
“我有什么罪?”
“哼。我问你,你前些日子为何把何子萧往死里逼?连我的面子也不顾了。”
秦中丞眉微挑:“没有得到我的报酬,当然要逼紧些了。何子萧到底有什么好的,黄九郎会一颗心拴在他身上?!”
“何子萧就是好!”四娘愤然:“他唯一比不上你的就是心机不如你深。哼哼,如若九哥知道当初那一半修为其实是给我的报酬,而你真正的报酬是要他当你的禁脔,不知他会做何感想。”
秦中丞也还以一个锐利的眼神:“的确。若他知道他的表妹这样设计他,会是什么感想。”
“你闭嘴!”四娘慌忙厉声道:“为何你们都非黄九郎不可?你知不知道黄九郎去改过红线?他的红线虽是与你牵在一起,却还是无法爱上你……如此下去,一旦你们成了百年之好,黄九郎便是个死?”
“那又如何?”秦中丞一脸漠然:“他死了还好。我是阴差,与他在地府相守也不错……”眼神又像要戳穿人一般:“你是不是知道他去哪了?”
“你个疯子……”四娘摇摇头,眼神空洞地瘫坐在椅子上,却突然惨声笑出来:“哼哼呵呵哈哈哈……可惜呀可惜……就算在地府,只怕何子萧也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了……”
“你说什么!”秦中丞疯狂地扳住四娘的肩膀,用力摇晃着:“给我说清楚!”
四娘犹在笑,嘴角浮起嘲讽:“……哼,我原也以为帮你把九哥弄到手,何郎便是我一个人的了……谁知道……谁知道他的记忆虽被篡改却还是爱上了黄九郎……更何况,他的记忆竟恢复了……”
“不可能!”秦中丞摇首,不敢置信,手指要抠进四娘的肉里,面目凶狠:“说!然后呢!”
四娘眼角滑下一滴眼泪:“然后呢……呵呵,然后……黄九郎今日来辞行,何子萧……”
秦中丞的手在发抖:“说下去!”
“……还用我说么……”四娘一直都在蔑笑,不知是轻贱秦中丞还是轻贱自己:“……你也看到了……九哥现在不是还没到么……”
“哐啷!”几上茶杯被秦中丞怒扫碎地,他狂吼:“你这婆娘怎么不早说!”
“哎哟,”四娘又哭又笑地挥挥帕子:“若不拖住你,你怕是早去搜他了吧?嘿嘿,看这时辰,只怕他们已经死绝了……”
“疯婆子!”秦中丞一个耳光扫在四娘脸上,堪堪把她从椅子打翻到地上。她却还在笑着,又满足又悲凉。
秦中丞飞速戴上那张人皮面具,狂暴地夺门而出!
黑洞洞鬼火嶙峋的偏室里,静静躺在冰冷地面上的四娘,一动不动,眼泪花了红妆。
她微微苦笑呢喃,声如蚊蝇,细而空洞:
“我好歹帮他们争了个死则同穴的机会……他们……该不会怨我了罢……”
十五日,风和日丽。黄历上书着“宜嫁娶”。
朝露珠玑,云锦霞织。媚柳易临春汤碧,锦袖不挽东风细。流莺娇歌,泥燕软语,镇和那几声杜宇,却平添了多少惜春伤情。
旧时琉璃杯,旧时飞琼醅。一朝饮毕玉郎辞,咏罢桃夭唤不归……
黄九郎来斟一回辞行酒。白衫轻盈,发黑如墨,用一条细白绒挽了一半。
何子萧的目光从他进来起便没有离开过他。
黄九郎轻拈着琉璃酒盏,眸中凄凉频闪,又硬生生被刻意的漠然掩住了。他的嗓音一贯地沉郁清冷,何子萧呆呆地已然听痴。未饮便已先醉。
他道:“今日一别,恐今后行动未便,劳烦四娘替我多照料母亲,她若问起,只说我修行去了。你二人……休要牵挂。当各自珍重才是……”
左边宽袖遮着,饮尽琉璃杯中酒。何子萧有些微失望,他极想看九郎饮酒的样子,是否如初见之时。
为何不看我呢?何子萧不解。傲慢的狐狸,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心痛。为什么不能晚几天呢?晚几天,让自己好好做个决定……
可是红线姻缘已改定,生生死死环环紧扣,自己能做什么样的决定,能改变什么,能解救谁?难道就这样接受,九郎替自己做的决定?……
黄九郎放下酒杯,道了声轻轻的“告辞”,转过身。
他要走了……他要走了……九郎……他将成为秦中丞的男妾……何子萧心里的利刃翻搅……
黄九郎迈开了离开的脚步。
莫走……你会死……你若还爱着我,你会死……
可是你若抗姻缘,也是个死……
你为何把自己往死里逼……我的九郎……
黄九郎已到了门边。
莫走……你死了还要去给孟婆端汤……我想要的是和你相守……你却生也好死也好都在把我推开!我不同意……我不要你给我自行安排的决定!我知道我自己的决定!
黄九郎一只脚跨出了门槛。
莫走!
“莫走!”
一声痛喝,阻住了将离的脚步。黄九郎不敢回头,他一直不敢面对身后那人的别离。
四娘惨然又凄楚地微笑了一下,眼神里是洞穿了一切的辛酸。她默默地退出了前厅,只剩他二人。
“莫走……九郎……”低沉的声音愈靠愈近,九郎的身躯突然落入一个很想永远依靠怀抱。很像梦啊,所以还是不要回头好了。
“不许离开。我不会放手。”何子萧将脸埋进九郎肩膀,一字一句,清楚明白。
“你现在……又在闹什么脾气……”九郎无可奈何地问道。身后这个人,总是这么任性。
何子萧将九郎转过去面对着,坚定地看入黄九郎迷离的眸子:
“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无须你替我做选择。我心中已有决定。……我是很无赖的人,所以你,黄九郎,不要想违背我的意思。”再没有比这更强硬的请求。留下他的愿望凌驾于一切。
映入九郎瞳中的何子萧冷然深沉。苍天弄人,命途多舛,一步步被推上绝望的命运,还能指望转机?
“你要我留下做什么?你行个好,也让我走得痛快点罢……勿要纠缠下去了。我受不了……”伤过的心再难瓦全。破镜再难重圆。他不是不争,而是争了也注定无路可走。老天爷从来不可能给人妖的不伦之恋定个正果。
何子萧并没有强硬地留他。却换上一副笑容,温柔淡定道:“你先跟我去一个地方,然后我便不会再做纠缠。”
九郎疑惑地看着,子萧径直牵了他的手大步走出门去。
十指交握,绵绵无尽的心痛传递着,却始终不曾分开。也许这条路长些也好,一直到寿终命尽,都执手并肩。
一个颦眉冷目,一个却神采飞扬。像极了,像极了初见时的二人。
人生若只如初见。多好。初见时,他是孤高傲世的狐妖,他是骨重神清的才俊。没有堕入尘劫,没有纠缠因果。或许做个知交酒伴,逍遥半世,快意红尘,也不错。只是情根已萌,眷慕难扼,都入了相思风月的痴局。一次次阴差阳错,一次次断肠摧心,几番辗转,早非初见之情状……
繁花迷眼,若洇开的胭脂朵朵,微露犹凝,乱颤东风。分明是千红都哭,檀痕已涴。
碧水轻柔,如翠带一抹嵌在城中,涟漪轻推,潋滟生辉。便是这九曲清河,也难浣尽,愁肠一半。
柳外莺高,露重烟微。那边墙角骑竹马的孩子还在唱着童谣,一窗里正在念书的少年趁着先生不在,欣羡地悄悄贪望。叫卖吆喝的小贩,青楼拉客的花娘,客栈里豪饮的侠士,打着哈欠巡街的官差,脂粉摊旁云鬓堆鸦施朱佩玉的女郎……世间百态,人来人往,一个照面,一个擦身。可是自己抓住的,只有这个人的手,是绝对绝对不能放开。
穿过闹市,往冷僻些的地方走。左拐右转,终到了一个所在。黄九郎看见匾额上的三个大字,一怔后大骇。
——“月老庙”。
何子萧对上黄九郎又惊又怒嗔视的眼,笑得云淡风轻。
庙门口已有一人,红衣似火,炽烈灼目。面上是妖异绝艳的妆容。是四娘,又不是平日的四娘。眼前的这个四娘是妖气凛然的红狐。
她移动身形,到了二人面前。
笑容惨淡道:“……我已料到你们会到这里……方才已把里面的善男信女吓走了……这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有人来的……可都想清楚了……?那么……进去罢……”说到末,声音已哽咽了。
“四娘……”何子萧深深唤了一声,倾注所有真情。四娘抬眸,已是水光盈满。
何子萧肃容,举手加额,躬下身,行了一个极正的揖礼。正色道:“此生是我负你。万千缱绻,感之肺腑。恩眷深情,来世做牛做马,必以为报。”
四娘不答。眼角滑过一滴晶莹。摇摇头,一挥红袖。飘飘摆摆地一路笑着去了。
对着四娘背影,何子萧又行了个正式的拜礼,一点惆怅,眉间心上。直至火红背影渐渐消失在目力尽处,才起身握住九郎冰凉的手,不由分说地牵进庙里。
庙堂空旷,香灰未尽。炉烟缥缈,烛火明灭,檀香幽芬。
巨大的月老像在殿堂中央,面上是慈祥的微笑,手执红线,执掌着尘世姻缘。
拖着黄九郎一齐在月老像前的蒲团上跪了。
黄九郎面色苍白,欲起身要走,又被何子萧扯回去跪着。
何子萧对着月老像重重叩首,口中坚定地吐出清朗的一句:
“月老在上,我何子萧愿与黄九郎结百年之好,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啪!”窗户被一阵阴风撞开,庙中温度瞬间寒冷许多。
“你疯了!你不要命了!”黄九郎大喊,急忙也拜了两拜慌张道:“月老在上,休听何子萧胡言乱语。我并不欲与他百年!”
何子萧摇头道:“子萧之心,天地可表!愿与黄九郎生同寝死同穴!若有违心,永不超生!”
黄九郎愤然揪住何子萧衣襟吼:“闭嘴!你知不知道我们的红线不在一处,你对着月老发誓要与我相守是逆了天道该死的!”
子萧的嘴角渗出一点血迹,却笑得平静:“我知……但是我只要和你在一起。你死,我不独活。同样的,我死,也要拉了你一起……九郎,你逃不掉的……”
黄九郎不敢置信地缓缓摇头,美眸一明一暗,突然瞳孔骤缩,捂着心淌下泪来。
红线姻缘,皆有天数。何子萧拂逆天意,还跑到月老庙来立誓,报应已至。他如不立刻悔改,便只有一个速死。
何子萧捧起九郎的脸,凑上温唇,轻轻覆在九郎的两片柔软上。
香烟袅袅中,那月老像的表情似乎有了改变。
一股腥甜冲喉而至。何子萧吐出殷红的血。
九郎也是一阵心绞。
“够了,已经够了……我知你心……”九郎伸手抚去子萧嘴边的血迹:“……我什么也不求,死便死了,你何必也要求死……已经够了,你忘了我罢……”
何子萧紧紧将他的手用力抓住,淡淡地,像素日里聊天般道:“……南方有一种交让木,枝叶总是青的,再是严寒也不会改变……”迎着九郎的泪眼,说得平和安详却坚若磐石:“……交让木变成红叶的时光,才会忘记你……”
只一瞬的凝伫,仿佛是痴缠了千年的流光。
交让木变成红叶的时光,才会忘记你……
黄九郎笑了。原来从来都是他在作茧自缚。他总在用自己的秤去量何子萧的幸福,却不知何子萧的幸福只是与他相爱,死活都罢,只要在爱着。如今,他都释然了。
他微笑道:“好。”
便果断地转身跪对月老像,磕了一个头,朗声道:“我黄九郎愿与何子萧结永结秦晋,聚首白头,请月老成全!”
心中绞痛更甚,头痛欲裂。快不能支撑。但求同死胜同生。
两人心有灵犀地坚定对望一眼,看到了对方眸中流转的,三生三世不休的忠贞与承诺。一齐对着月老像,郑重地三拜。
每一拜,都有鲜血流出,地上已落了无数浓稠的血点,如那黄泉路上相傍的凄艳花朵。
每一磕头,元气就被抽走一分,心中如万箭在攒。
阴寒的风狂作,吹灭庙堂里残烛,符纸脱落,灯台都翻倒下来。
轻蔑地看了脸色变幻不定的月老像一眼。两个孱弱的人笑着紧紧相拥。在神像面前,大胆而狂傲,禁忌的唇舌交缠,泪痕交涴。
不怕死。已知相思才是砭人肌骨,相思方是透骨沉疴。
这样的爱恋,百死不悔。
忘情的拥吻间,子萧惨白的面上浮起安心满足的浅笑,道:
“这一次,不用再分开……人间幽恨,地下残缘……我们就做那冢边连理,墓顶鸳鸯,也不错……”
外头电闪雷鸣,夹杂着谁尖利的嘶吼:“黄九郎!你给我出来!你们……这边,这边,给我搜!”
一个脚步正冲着庙堂走来。黄九郎听了也不怕,还是浅笑地靠在何子萧怀里,轻轻道:“……我在孟婆那,等你来……”
何子萧道了声:“好。”
然后怀中那个幸福的人儿,渐渐模糊,渐渐透明,渐渐没了分量。
最后化作了一怀的金光灿灿,星星点点,晶莹闪耀……
“呵呵……”何子萧笑了两声。
庙堂的门马上要被推开。
他喃喃道:“我就来……”
幡帐翩飞,死灰翻滚。咳尽最后一口血。
红线终于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