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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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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键,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曲词婉转,油壁车载着莺声燕语,沿着碧柳河堤,颠簸着去了。正是春风沉醉时。
只是京城里人们最近的谈资并不是谁的春日宴,而是一个春夜宴。
在那个高官名士的酒筵间,彩裙纷飞,玉面花颜,舞衫歌扇,红牙拍案,无比的奢靡热闹。
这些均不如一名何府带来的绝色男子有说头。那个男子跳了一曲天魔舞。恣狂潇洒,却是难掩一身的媚骨风流。舞终之时,男子五指似电划开,手里的绢花往一边的上席用力一横掷,正正落到了秦中丞的酒殇上。那男子荡开一抹媚笑,真如此时春风沉醉。
这场春夜宴立刻传遍了整个京城。
春风沉醉。千金都不买一宵酣醉解千愁,还如何醉春风。
那场春夜宴后,何子萧始终恹恹地,神萧意索。琐窗碧色无心赏,穿户东风懒望眸。
四娘劝解无用,反而也有些恼了。他向来对她疼惜怜爱,千依百顺,只是如今有些累,装不出笑脸去哄她。
黄九郎约莫是不会再来了。只恨自己终究是个懦弱的人。
一宵夜雨,清晨起来,空气些微冷湿。外面霪雨霏霏,已是落红成霰,秋千架冷。
四娘已经早起了床。子萧披上衣服,朝书房去。
路过偏厅的时候,只听得里面小丫头跟四娘道:“夫人,今晨奴婢到桃渡送个远方亲戚,竟碰到九公子了……”
“哦。然后呢?”
“九公子一个人呢。奴婢上前替夫人问了个安,九公子道是到桃渡边散心的呢。”
“……”
“嘻,夫人是淋不得雨的,也不知九公子身子怎么样,伞也不带一把。此时还好,倘或待会下的大了,必定淋湿的。躲也没处躲去……”
……
何子萧也没和四娘打声招呼,径自撑了一把伞,再怀揣着一把便出门了。
再没有信马游骢,花街柳巷流连的心思了。一路上也不再问狂花乱柳。雨天骑马不便,便用步行。一介风流名士,也弄得两只靴子和裤管泥星点点,袍子上也沾了泥水,好不狼狈。却是一心只往桃渡赶去。
狐狸天性畏水,四娘哪怕有了人身还是不肯轻易在雨天出户。更别提黄九郎这样的。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桃渡僻静,一曲桃花水杳然东去,洇开了淡淡青黛色。渡头桃花烂漫,本是占尽春光,此刻静默地立在雨中,烟羁雾锁。落英芳草,绛红青碧,再是好看不过。
却不见九郎。便立在渡头出神地望这一江春水,一汀烟雨。
忽地听得春雷阵阵,狂风卷地,噼里啪啦竟下起大雨来。
何子萧心下着了慌,雨打得撑着伞的手都有些支持不住。
轰隆隆又一阵电闪雷鸣,四周又一座屋棚也没有,何子萧急忙抬起脚跑走,寻一个避雨的地方。
没头没脑地跑了一会儿,才看到远方似有一座古刹。已很破旧荒芜了。剥落红漆,生草屋梁,碎乱瓦片,朽蚀大门。
刚欲走过去,却见那古刹门前,躲在檐下的白衣飘飞的身影。
子萧一时竟怕了,他竟缩回了身边几株碧桃的掩护中,远远地偷偷地看他。
他脸色苍白,低着头,双手环抱,微微战抖着。白色的春衫单薄,像是湿湿地贴在身上。
那样子,说不出的可怜。
又一阵响雷,他惊慌地抬头,再往后缩缩,失色地将自己的身子搂的更紧些,闭上眼,嘴唇青紫,也在颤抖。这哪里还是平日里冷漠淡定的那个九郎。
檐上落下的碎雨成帘,那个又冻又怕的身影隐约在雨幕中。
何子萧终于握紧手中的伞,正要走过去。
莫怕,我来接你了……
脚步还未曾踏出那几株桃花,一辆马车便从苔痕遍布的旧路飞驰而过,溅起一路泥泞,直直地奔向那座古刹。雨愈发地大了。
何子萧费劲地看到九郎对着马车愣愣地毫无防备的期待的表情,那马车停在古刹门前。一个锦衣华服的人撑着一把青伞急急从马车上下来,竟是秦中丞。
他匆匆跑到檐下,把犹在颤抖的九郎一把搂在怀内。
顷刻又是电闪雷鸣。
秦中丞满脸疼惜,将怀里的人搂得更紧些。一手撑着伞,慢慢地扶着九郎挪向马车。
何子萧怔怔地望着,他望见九郎没有推拒地上了秦中丞的马车。
然后马车调了个头,沿着原路驶走了。
半撩起的车帘内,秦中丞似极关切地握了九郎的手。九郎的目光投向车外,面色冰冷,须臾后双眸也黯淡了。
于是车帘儿拉下,马车载着两人走远。何子萧依旧躲在那几棵桃花后,被雨帘环绕。
雨横风狂三月暮,桃英带水重重坠落。何子萧觉得透骨的冷。
“呵……呵呵……”他竟笑了出来,“何子萧,你这孬种……”他自嘲道,肩膀一抽一抽,笑得停不下来。手中的怀里的雨伞俱抛落在地上。
大雨倾盆,自顶而下,将他淋了个彻底。
他抬脸任大滴大滴的雨打在面上,天可怜见,老天哭,他也想哭。
无情击打着脸颊的雨忽然绝了,头上多出一把伞,撑出一个暂时的晴空。
四娘在他身后,眼光深邃,要看穿了他。何子萧止了笑,也不说话,只是都沉默着。
许久,才听得后面四娘闷闷的声音问道:“……你还是爱上他了……就算记忆改变了,就算有了我,你也还是爱上他了……是不是?……”
何子萧仍背对她:“我的记忆……是什么……”
良久无声。突然四娘一手从后面搂住他,将身子紧紧贴着他的背,头枕着他的肩,像执拗的兽,哀哀鸣着。
四娘带着哭腔道:“我不管!……已经太迟了……你已经失去他了……不要再想了……何郎,我不要你爱他,我不要!……你是爱我的,你只是我的!……”
何子萧不答。他知道身后的女人在哭。
他缓缓掰开她的手指,转过身,揽她入怀。他只是叹了一声,他只是看着伞外雨幕重重,一脸茫然……
将暖不暖薄春衫,醉也醒也错觥筹。何子萧一连喝了几天的闷酒。
三月天孩儿面,这会子又是入眼晴光,霁色薰风。
四娘坐在对面,也斟了一杯酒,仰头喝下,道:“……这月十五日,秦中丞将大宴宾客,把九哥接去府上做相公……你也好了了这一桩心事……”
何子萧不应。端详着手里的琉璃酒杯有些出神。闭眼抬手,又尽春酲一樽。
四娘压下心火,强笑道:“何郎,今日天色正好。不如与我到苕溪泛舟,可好?”
何子萧也挤出一个浅笑:“甚好。”
苕溪春色,桃花披岸若一带粉绸,春风如剪,桃瓣轻飏。
兰舟内各自默然,相对无言。只见水清似碧玉,一脉脉柔情流转。水边芦苇独自悠然款摆,好似追怀昔日盛时。
天上两三归雁,水面一双野凫。孤舟短棹,洄澜皱漪。
好容易四娘在那头唱,歌声旖旎娇媚:“三月三,片笛飘落乱花狂。晓听流莺啼春暖,作赋观书且抛荒。坐我红床,羞骂玉郎……”
兰桨荡开一痕春水,很快地水面又合在一块儿,分也分不开。
何子萧有些痴痴地,微微僵硬道:“四娘的歌固然是好,我这倒有一首更好的。以前和你泛棹时,也唱给你听过的。是《诗经》里的《狡童》。呵。”
他没注意四娘瞬间苍白的脸色,犹自望着一溪春水唱起来:
“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唱到最后,声音已经哽咽颤抖了。
却还是格外灿烂地笑着,道:“呵呵。真是的……四娘明明是女子,我为何要唱这首《狡童》呢……真是的……”
四娘的脸色更为惨白,眉沉千斤,静默无声地看着他。
他还在笑:“呵……呵呵……四娘你说……我怎么……我怎会对你唱这支《狡童》呢……呵呵……狡童……狡童啊……”
两道冰清的水痕划过面颊,他笑着握了四娘的手,按在自己的脸上,虽是笑却已是泪流满面:“我那时真的唱了……这支狡童……我为何……我为何……狡童……”
倏地眉峰一敛,再笑不出,只是把脸埋在四娘手里,泣不成声。
四娘怔然,幽幽道:“……你想起来了,是不是……你想起来了……”缓缓摇摇头,眼里也已泛起水雾茫茫:“你记起他了……你竟然……”
四娘的眼泪业已决堤。
“晚了,晚了啊……”她边哭边道:“就算你记起他,也已经晚了啊……你已经将他送给别人了……你忘了他吧,你忘了他吧……”泪洗红妆,摧心断肠。
何子萧只是哭着,声嘶力竭。
野凫惊飞,只留水面兰舟上对泣的二人。
跳不出痴迷洞,割不断相思鞚,又倩谁补恨填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