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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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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和景明,东风拨转,汤汤春水,青碧如玉,烟薄雨微,纸伞蓑衣。窗前莺并语,帘外燕双飞。天地间碧绿抹遍,姹紫嫣红。
院里那十几株桃花绽了。粉铸脂凝,浓芳香艳,瓣瓣堆叠娇如红云,朵朵压枝灿若明霞。夭夭灼灼,衬着风薰草碧,益发地妖娆可爱了。
四娘爱极桃花。何子萧便陪着她走近了玩赏。
他轻撷下了一朵娇红,给四娘戴在乌青的鬓边。四娘袖掩春风,笑颜如花,稍许含羞,一会儿又调笑道:“何郎你看,是这花美,还是我美?”
何子萧也笑:“人面桃花相映红。但就我说,世间没有什么比得上四娘的。”
甜言蜜语,口齿余香间,眼角一睃,却再笑不出来。紧挨着桃花边上,一株残梅。
本是色浮朗月皓,香招雪魂白;而今独立春初,茕茕残喘,飘坠如雪的白瓣沾上地上青绿的浅草,凄美而清丽出尘。只是如此单弱,又开到末期的梅花,与盛放之桃一作比,一边是万枝丹彩灼春融,一边是一株缟素堕薰风。就更显孤寂伶仃,冷落凄清,十分的格格不入。
心又开始作痛。只因想起几日前那人惜梅垂泪。那个如梅香清寒的九郎呵……子萧想着,不觉得又出了神。
四娘循着他的目光看去,见了那株白梅,当下一阵寒心。春山轻蹙,低低道:“何郎……那梅花都快掉光了罢……”
子萧只痴痴地看着,嘴上不经意勾起一抹淡淡的却极温柔的笑容。他道:“四娘。看它像不像你九哥?”
……那样,如二月春风般温煦的笑容,竟是为了九郎……
四娘面色骤冷,眼里寒光一现。而何子萧犹未觉察自己说了什么,还在看着。四娘冷冷道:“……我看它立在桃花边上,实在寒碜扎眼得紧……何郎,将它砍了罢……”
她再没想到何子萧竟惊异地转过头看她,他拒绝道:“好好的又砍它做什么,何况是你九哥迁来的……”
四娘听罢,狠狠瞪他,怒道:“你果真是被狐媚子迷了眼了!你喜欢他便跟了他去,还来我身边做什么!”说完便忿忿地扭头,快快回屋去了。
何子萧大惊,也不知四娘哪来的火,提起脚便要去追。只是那株梅花,是万万不能砍的。他不欲再见,黄九郎那样伤心无助的眼泪……
喜欢九郎么?……不。不可能……且不说九郎是男子,自己的心不早就只钟情于四娘一人么……这种风流薄情的心思,自己绝不可能……何子萧有些害怕。
他突然迟疑了一下。这一次,他看见了,有只白狐默默瑟缩进了墙角的阴影里……
“便有黄金三千,我也一样置你于死地。你且候着好了。”
秦中丞浮起阴鸷的笑脸,轻轻拨着手里的茶盅,悠然道。
何子萧愤然道:“究竟我与阁下有何仇怨,我已说了我并非薛太史诈尸,阁下为何迫我至此!?”
“哈哈……”秦中丞捻须笑道:“正因为你是何子萧,我才要费一番心思要你的命呀。……本中丞只是极厌你而已……”
“所为何事?”
“不为何事……只为一人……”秦中丞抿了一口茶,闭着眼懒懒道:“黄九郎……”
从秦中丞府里出来后,何子萧愁绪万千,面如死灰,颓丧地御着沉重的马蹄在黑夜里穿行。
近来秦中丞处处搜罗,将那薛太史早年与叛王交往的证据一个个都做实了。又一口咬定何子萧是薛太史诈尸。何子萧还魂之事本来就蹊跷,再经秦中丞这么一鼓吹,相信何子萧是薛太史诈尸之人便越来越多了。一旦秦中丞万事具备,突然发难,那何子萧必定百口莫辩。本想着此日到秦中丞府上服个软,贡献点银钱,说不定那姓秦的可以放一马。谁知那秦中丞是铁了心要自己死。只为了黄九郎。
何子萧不明白秦中丞的意思。再询问,秦中丞也只是笑得高深,然后逐客。
在走出厅堂的一刹,往那神龛一瞥,不由得瞠目结舌。
秦中丞府里神龛里绿气紫烟,供着的不是佛祖菩萨,不是玉皇王母。阴森森黑黢黢供着的分明是地府阎王和青面獠牙的鬼……
为了黄九郎,难道就恨得秦中丞要自己的一条命?何子萧心中无限的苦楚。黄九郎是个太扑朔迷离之人,也难怪当初四娘会一再提醒要自己远离他了……
苍烟寒月,夜凉露重,啼乌惊空。
炊烟已毕,华灯早上,虽是内城,店铺却几乎都打佯,街道上也鲜有人行了。河畔阒静,柔柳弄姿,依依点开水面微澜。朦胧钩月冷了一河铅色的水,扑面风凉,柳枝斜摆,招摇若鬼手。
前方桥头,像是画着一个白色的身影,衣衫微微飘飞,对着夜月黑河仿佛在顾影自怜。
何子萧心惊,忙揉揉眼。的确是一个白色的影子在桥头独立。也不知是人是鬼。
马儿缓缓载近桥头,何子萧才看清了。竟是黄九郎。
九郎一手撑在桥上,一手拿着个酒葫芦往嘴里猛灌着。眉目间隐隐有不可抹去的哀色。
何子萧诧异,忙下了马去看他。刚靠近就闻到一股浓重的酒味。
“九郎。你怎么……”
还没问出口,黄九郎便转过脸来,两腮酡红,星眼微饧,吐气沉郁,好不魅惑诱人。何子萧看了也是一时心醉神惊。他两缕黑柔的长长的发丝飘打在何子萧脸上,有些痒。
九郎似乎已经喝多了,有些口齿不清地道:“你……从哪里回来……还不……回家去……”
何子萧随口道:“刚从秦中丞那边过来呢,便遇上你了……”
刚说完便觉得不妥。果然九郎神色一变,定定的看了他好久,才道:“你……去找他了……他和你……说了什么……”
何子萧见他如此情状,心下确定了秦中丞的逼迫真的与黄九郎有关。只觉得通体冰凉。他既问起,便也乘着道:“……他与我说要害死我,因你的缘故……九郎,你且告诉我,你与这秦中丞到底有什么瓜葛,为何为了你竟要我死?”
黄九郎怔怔地听着,忽然咳嗽了几声。他喘了几口气,像在激烈地挣扎,好久才面对着何子萧道:“他要你死……你还不知是为何么……呵……呵……”
他干笑了两声,摇摇晃晃走近了何子萧,差不多能感觉何子萧的呼吸,微喘如兰:“只是因为……因为我……我……对你……”
醉醺醺的眼抬起来,看进何子萧的瞳仁里,嘴唇红艳欲滴,前襟微敞。九郎竟把双手搭在他肩上,冰冷的身体贴向何子萧滚烫的胸怀。呼吸交缠,浓浓的酒味似乎也熏坏了何子萧所有的思绪。
冷月,柳畔,桥头。四片柔软的嘴唇相贴。
何子萧紧紧搂住了黄九郎的身躯,像要摁进自己的骨头里。他疯狂地吻着九郎,追逐他的舌头,占有地攫取他口里所有的温度和味道。仿佛有千般万般的痛楚积存,而今都要倾斜出来。
九郎呆呆地睁大了在浓夜里漾着水光的双眸,任何子萧勒抱着在唇舌索求。终于,眼皮也渐渐沉下来。
醉了……真是醉了……
何子萧却突然惨叫了一声推开九郎。九郎踉踉跄跄退后了几步,扶着桥栏失神地望着他。
何子萧大口喘着,瞪着眼睛,胸口急剧起伏着。
突然边摇头边惶恐地喃喃:“不……没可能的……没可能的……”
他脸色惨白,急忙转头,步履不稳地奔向马儿,颤抖着跨上。头也不敢回地扬鞭疾驰而去。
剩九郎一个人立在桥头的夜风里。良久,才自嘲地笑了几声,失了力气似的慢慢滑坐在桥上,抱膝埋首。
狂奔的马,一路尘土飞扬,马上人欲狂。
没可能的……自己怎么会去吻黄九郎……怎么会主动抱住他那么激烈地亲吻他……那绝对不是自己的本意……绝对不可能对黄九郎有情欲的……一定是……对,是狐媚子的把戏……一定是……
何子萧害怕到极点,他无法接受无法忍受去亲吻除四娘之外的人的事实。他不敢面对。假如他发现内心深处居然真的对九郎有情,他一定会发疯的!不,他已经疯了。他怕,他恐惧。他觉得已入了黑色的梦魇,他无法摆脱。
所以他一回到府内就冲进了房内,他迫不及待地拉着惊愕的四娘入怀痛吻,他要消除口腔中方才九郎淡淡的酒味,他要确定地告诉自己让他动情的只有四娘而已……
可是已经抹不去了,就像黄九郎总无法抹掉眉间的哀伤,他也抹不去心里黄九郎那让他心动得害怕的身影了……怎么办……这样的情,他决不允许!
待到心情平复下来,已是三更后了。
四娘握着何子萧的手关切地问他。何子萧隐去了路上遇见九郎的事情不谈,只把到了秦中丞府上,那姓秦的如何如何说了一番。
四娘听罢,紧锁蛾眉:“却是不好办呢……”
何子萧叹道:“……只怕我就要命绝于此了……”
四娘低头不语,忽然眼里精光一现,道:“我有个法子。其实也不难。”
“什么法子?”
“那秦中丞缠着我九哥好些时候了,想必是心里爱慕得紧的。我们便将九哥送给他,叫九哥求他,他必定照做的。”
何子萧心下一颤:“……这……还是算了罢……只怕九郎未必愿意……”
四娘嗤笑一声:“我去跟他说,他势必答应的……”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何子萧一眼道:“还是说,你舍不得……”
“不是!”何子萧慌忙道,冷汗出了一身。
对……自己绝对没有舍不得……就去求九郎答应跟着秦中丞又何妨……
于是他咬牙道:“好……就这么办吧。”
衣袖下,手指欲抠进肉里;一只灯蛾,空洞地垂死舞着,扑进火光中。
倒春寒的天气,一阵雨过后,桃花掉了好些。那梅花已尽落光了。
黄九郎面无表情站在何府大厅中,听着那两人的请求。
他们求他,跟了秦中丞;他们求他,去请秦中丞高抬贵手。
一个是自己的亲表妹,另一个是……黄九郎只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垂着头,面色凝重地立在一旁。
四娘见黄九郎总不做声,便哭起来也发了脾气道:“我将身托付给何郎,这是谁的缘故?当初若不是你……如今他若死了,你倒说,你想怎么安置我?”
黄九郎还是不答,只是看着他,只是一直看着,看他有些惶然,不知他听得懂还是听不懂。
四娘推了推何子萧,哭道:“想来我也劝他不成了,你自己说去。”
黄九郎看着,看着他微微抬起头,看着他别过眼,看着他艰难地抱拳做了个揖。然后听到一个让自己心碎的声音:
“……求小舅子成全……”
九郎愣了好久。那人一直维持着作揖的姿势,垂着眼,眉色痛苦。
于是,黄九郎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道:“好。我答应你……”
那人终于抬眼看他,又马上别过头。黄九郎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很难看,所以他笑,他想也许这会显得好看些。
九郎还了个揖,笑着说:“我答应。妹夫放心……”
何子萧压根不敢看九郎,他没听过谁笑得这么凄伤,如失伴的鸳鸯,丧偶的凤凰。连他都感到强烈如针砭的痛楚。他才知道,九郎真的绝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