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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章 ...

  •   一犁春雨,半畦碧色。已近是二月初了。
      雪融冰澌,细水涓涓。一点暖飔,将一抹春痕悠悠一夜带遍了山林溪谷,驿路田埂。
      天气还未回暖,棉袍夹袄,还是不能脱的。
      何子萧近来在外连连不得意,都系那秦中丞祸心包藏,摆了多少阳计阴谋只等着寻着何子萧的差错。秦中丞势大财粗,听人说又有些神神道道的本事。何子萧是个聪明人,处处谨慎应付着,却也渐觉得吃不消。又想不出与那秦中丞又何间隙,竟逼迫至如此。
      幸而在内有四娘打点,省了些心事。虽未置酒宴客,却俨然已是何家夫人了。鱼水情深,却愈觉得空乏。二人情思似总合不到一处,只知爱她,却仿佛仅剩这一种意念而已。
      这天是出行的吉日,何子萧想着四娘也少出外走动,便唤了台轿子,自己骑着马一齐到内城的月老庙去告一柱香。

      马蹄踢踏,小轿颠簸,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小摊小贩张罗吆喝着,好不热闹。
      何子萧眼尖,蓦地瞥见那边药铺有个白色的身影,不是黄九郎又是谁,阴沉着俊脸,似正在跟谁说着话。他面前那人锦衣玉佩,白面有须,本也该是长相颇好看的人,但跟黄九郎在一起便只觉淫邪奸诈,让何子萧直觉地厌恶,再仔细一看,竟像是那秦中丞。
      何子萧大惊,那秦中丞伸出手像要搭上九郎肩膀,却被九郎打了下了。待要仔细看,谁知另一人骑着高头大马与他擦肩,遮了视线。等重新望向药铺时,黄九郎和秦中丞俱又不见了。
      何子萧生疑,莫名地如骨鲠在喉,总想着黄九郎与秦中丞方才的情状。也不知那二人是否认识,什么关系,只愿不是因为与自己不卯而去寻小舅子的麻烦才好。

      不一会儿到了月老庙,只见绮罗穿梭,环佩玲玎,粉黛生香,多少女子随着自家官人或是相好情郎到这月老庙来求一段太平姻缘。烧香,求签,卜卦,求得好的,女子花颜红赛胭脂,男子玉面喜上眉梢。求得不好,便二人敛眉不语,忧心忡忡,只恐又多一对苦命鸳鸯。
      月老庙的香火甚旺,乃知人世情缘,总是不能自主的,多少人动了情都只盼个修成正果的情结。把自身情缘,拱手天定。
      与四娘百年修好,是何子萧的心愿。这个念头似乎产生已久,也不知为何直至今日,才带着四娘到月老庙来上香。
      何子萧不愿叫人卜卦,知晓那些神算不过口出狂言骗几个钱,只有上柱香表表诚心倒是正经。他携着四娘到庙前的树上手把手栓了根红绳,才进到庙堂里。有相识的人碰上,无一不赞四娘娇花碧玉,貌美倾城。何子萧只为爱侣笑得欣慰,又想四娘一家怕都是这等的美貌,像那黄九郎,便是个男人,也美得让人心醉沉迷了。
      到了月老像前,便都虔诚地跪了。个人手持三香,拜了几拜,便就许愿。
      一瞬有些空洞,那“愿与四娘永结同心,白头偕老”的誓愿愣是梗着无法倾吐而出。
      何子萧愣愣抬头看着面前巨大一尊月老的彩陶像,檀香熏人,烟缭雾绕之间,月老像愈见模糊,竟有些浑浑噩噩,昏昏瞑瞑,身子虚飘起来。

      云海沉沉,洞天清寒,云房深锁,鹤径幽闲。青冥缥缈,彩云生寒,极目处蓬山虚无,远方阊阖直耸,又似乎有些琼楼玉宇,参差鸾殿,都隐约在云之彼端。
      何子萧四顾茫然,手脚皆定,无法行动,置身一片云山雾海之中。
      方惊醒应在九重碧霄上,不知如何是好。只听有老叟笑声,一阵仙风拨云弄雾,原来离自己前面十几步路的地方有一虬枝盘卧的松树,松下一石桌,几张石凳,皆是白玉制成,冰清透亮。
      有两个老人正在松下对弈。都是鹤发童颜,眉长须白,仙风道骨,精神矍铄。
      执黑子的老翁一手捻子,一手托着雪白拂尘,道:“月老,近来你管的这人间风月地可有什么趣事?不妨说来听听。”
      执白子被唤作“月老”的老叟慈眉善目,神态亲和,又似童心未泯,手上缠着些红线,衣衫上也随意地拴了些红绳子,比那庙里的月老像不知要出尘多少。他捻着花白长须道:“太白金星果然是闲得无事了。”
      原来是太白金星与月老二人下棋,何子萧不敢出声妄动,只惶惶地看着。
      太白金星笑道:“情欲这种东西,我们是没有的,自然想听听人间的那些凡夫俗子如何痴狂。”
      月老下了一子,想了想道:“趣事也不是没有。你且看看。”
      袍袖一挥,那棋盘上竟呈现出了何子萧方才拜祭的月老庙里的情景,飘忽如幻,那棋盘上的景象中,居然是何子萧与四娘一同跪拜祷告。
      何子萧大为惊异,一时都看呆了。
      月老咳了一声对太白金星道:“你看此二人,是红线相连,姻缘已成的。”
      太白金星轻皱白眉道:“我看此女与凡人不同。”
      月老笑:“正是。原是红狐,现已附魂到了人身上,当个人看也不差。”停了停,从怀里掏出一条红线,压低了声音道:“此二人的红线原不是一处的,”指了指那条红线上一个结,道:“是后来硬接上去的。”
      “哦?”太白金星来了兴致,问道:“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月老道:“约是两三个月前,有只狐妖冒着被万钧雷霆击中,永不超生的危险要上天庭见我。我念妖物向来无情,如今竟有事要见我,又看它可怜,便现身与它见了一次。”
      “这个妖物究竟何事?”
      “此妖求我更改姻缘,红线另牵。”
      太白金星这才下了一子,看着棋盘映出的画面里在月老庙闭目求神的四娘,嗤笑道:“哼,不过是私心作祟,将心上人的红线硬是与自己搭上了而已,如何妖物也染了这种情痴,非要跟人做姻缘?”
      月老却摆摆手,笑容高深:“非也,非也。此妖要改的红线谅你也意想不到。它求我将它心上人的红线和另一人牵在一起。”又下一白子,道:“但你可知,它心上人的红线,呵,原是牵了它自己的。”
      “有这等事?”太白金星不由惊叹:“这是个什么道理?那如今它自己的红线呢?”
      “它与它心上人的红线本来也缠得十分坎坷,二人在一起恐怕是不得善终的。说来也巧,此时向我求姻缘的人中正有一人求的是这妖精,于是便牵给了那人。只是那妖物心死如灰,怕是牵了这桩新缘,它也不依。”
      “那会如何呢?”
      “如何?呵呵,”月老又抚须而笑,“心若逆红线姻缘而行,身却跟红线相连之人许定终生,那日便是命尽之时。倒不是天罚,而是逆心之痛当夺人性命,原无可阻挡。”
      太白金星像是未闻,盯着棋局看了好久,终于叹了一气:“唉,月老,你这一着走得不好。”
      缓缓地,一颗黑子下定。
      月老看着那颗黑子摇头犹笑:“谁输谁赢还早,尚不可定论呢。”又吟道:“人世蜉蝣,恩眷顷刻,缘深缘浅,谁可奈何。仙家笑,良宵佳会,都做浮沤幻泡……”
      ……
      忽的青霄间风弄纤纤,一阵冉冉云生雾滚,扑面而来。瞬间遮了松下棋坪,侃笑白叟。何子萧又置身云障,除了云雾浓稠外一切都不见。突然又一阵昏沉,直觉地像要失去意识……
      “何郎,何郎……”
      有女子音如银铃,不停叫唤。
      眼前复又清晰了,一看还在月老庙内,檀香悠远,烛烟袅袅。
      “何郎,还跪着做什么,后头的人都等着拜呢。”四娘疑惑地嗔道。
      “哦,”何子萧慌忙站起身,搀着四娘离开。迷糊未醒之间,回头往那月老像又看了一眼,惊得瞠目结舌。
      那月老像的表情变了,正是方才遁入云海之前月老吟哦时的高深笑容。
      人世蜉蝣,恩眷顷刻,缘深缘浅,谁可奈何。仙家笑,良宵佳会,都做浮沤幻泡……
      何子萧神惊汗冷。

      从庙里回来后,四娘见何子萧脸色灰白,还当是被魇住了,便要替他做法收惊。何子萧只说是受了风寒,连忙制止了。打发四娘去煎药,何子萧方能沉思。
      何子萧想着神游一事,始终思忖不透所见所闻。也许是方才跪拜时做了个小梦也未可知。又不敢和四娘说起此事,恐她担心。只是那月老竟说自己和四娘的红线原不是一处的,而是后来结上的,自己对此事实在放不下心。而月老说的其他听得自己是一头雾水。愈想愈觉烦躁,索性到院子里看看。
      料峭春寒,那株高大梧桐已经砍掉,倒是迁来了许多桃树。虽是不忍,却不愿拂四娘之意。
      此刻未到花时,那些桃树秃秃的,却也有好些花苞在上面了,过不了几日便要绽的。
      那些桃树边上,一株梅花,独自冷落着。和站在它旁边的男子一样。
      黄九郎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白衣款摆,发带轻飞。削葱指轻点梅瓣,凝水眸愁看残花。
      白梅与黄九郎,相映生辉,何子萧没有见过如此与白梅相配的人,只觉白梅下的黄九郎有凡人不及之美,仿佛原长在红尘之外的仙子,面上又有贬谪人世的忧伤,远非四娘等人可及。
      一阵凉飔,簌簌落下梅英几许,九郎一下子像有些慌神,梅花拂了一身。一阵阵幽冷清寒的香气散开来。
      何子萧不由走过去道:“我记得院里本来没有这株梅花。”
      黄九郎看着他微微一愣,才低声道:“是我迁来的。”
      “九郎喜欢梅花?”
      九郎不应,只看着梅树发呆。许久才摇头,又点头,终是苦笑道:“也许是吧。”
      “我恍惚记得,”何子萧也抚弄一朵梅花道:“当初将死之时也看到梅树了,树下有一人,也是极美的,是四娘吧。如今却觉得怎么也不像。倒是你,刚才和那人却有些相像。”
      黄九郎竟有些呆呆地望着他,片刻之后又转过脸,不再说话。
      何子萧总觉想要和这个人搭上一两句话,又继续道:“方才起风时,为何着慌?”
      九郎叹了一声,眉色哀伤浅藏,神色凄楚掩映,方缓缓道:“便是说它再耐寒,再坚强的,也是怕这雨践风摧的吧。不过比别家花木坚忍些,但风揉了雨打了也一样凋零颓败的。无人怜它,因此心疼。”
      心疼。有些心疼。何子萧也不知为何,只觉得面前一人一树都叫人怜意骤生,恨不将其护在心怀,举之掌上才能放心。
      子萧好容易才道:“九郎与这梅花,却很相配。这梅花,我倒也很喜欢。”
      黄九郎蓦地扭头狠狠瞪他一眼,呆了一会儿,却笑了,笑得声哽色惨:
      “你喜欢这梅花?哈……哈哈……你看到旁边要开的那些桃花了么……你说你喜欢这梅花?……”他边笑边道,艳丽凄绝:“四娘不喜欢梧桐,梧桐砍了……你如今说你喜欢这要凋的梅花,只怕那些桃花定会讥笑你了……当我求你,你把这梅花,立马就砍了罢……”
      这些话说得,字字剖心,句句含血。
      依痕香冷,雪瓣离蕊,又是北风一阵,风盈袖管,吹目生酸。
      黄九郎素来冷漠的脸上清澈地滚出两行玉箸,一滴滴从下颌坠落,如珠断线,抛滚难收。
      不常流泪的人,瞪大了清漪目,眼泪恣肆,却不知所措,笨笨地想拿两只攥紧的拳头去擦。
      一只袖子,轻轻地替他揩去了那哀绝的泪水。抬起视线,只见何子萧有些痛惜的脸。
      何子萧怜惜地敛眉边用袖子印了眼泪边抚慰道:“九郎,莫哭了……九郎,莫哭……”
      低声软语,四目相对,恍然是最初时万千缱绻与柔情。
      一些皓月般洁白的碎瓣飏着,飘飘悠悠从二人之间擦过。似谁的叹息,幽怨低回,牵扯徘徊,然后坠了一地。
      只有刹那温柔。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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