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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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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奚然不在身边,唐云鹤愈加放肆起来,快步走过淮音寺的石路檐下,路过扫地的僧侣,苦了清溪在后头跟着,久追不上,欲哭无泪。
“小姐……小姐快停下来啊,寺庙用餐之地不在那儿啊。”清溪眼见着前方的人就要消失眼前,连忙大声叫唤。
唐云鹤似是突然想起身后还有一个人跟着,猛的收住踏出的绣花鞋,停了下来,转身去看气喘吁吁跑向她的清溪,挑了挑眉,扬了扬调子:“清溪?”
清溪在她面前站住脚,累得弯下腰一手扶腰,一手撑在膝盖上,音色颤了颤:“小、小姐。”
“肚子饿吗?”唐云鹤双眸含笑看着她,显然是满脸黄鼠狼的不怀好意。
清溪呆了呆,一时不解,困惑地看着她:“有、有点。”
唐云鹤向前踏了一步,离她更近些,弯下腰板,双手负在身后,带着女儿家特有的俏皮,盈盈双眸盯着她:“清溪呀,人既然觉得腹中饥饿呢,就该想办法先解决民生大事。你去吃饭,我呢,还不饿,所以要先去处理一下人生大事。”
清溪欲哭无泪的看着她,全然不解她的用意:“小姐,丞相让奴婢照顾好您啊。您对这庙里的环境不熟悉,万一走丢了可怎么办?”
“清溪,今天我就放你一回假,你也帮我一回好吗?”唐云鹤凑近她的脸,眨了眨眼睛。
“不行啊小姐,奴婢一定得跟着你,你走丢了丞相会怪罪于我的。”清溪慌张地摆了摆手,不大愿意惹火上身,为人婢女的,自然不希望自找麻烦。
唐云鹤神色瞬间黯淡下来,心情低落道:“你就帮帮我吧。我都快闷坏了,你让我四处走走,这里的风景和我的家乡不一样,我真是欢喜极了,你就给我一个机会吧?”她低垂着眸子,却仍偷偷打量清溪的表情,见她似乎很为难,但表情有了些松软,便压低了声音又接着说:“清溪不帮我的话,我会很难过的。”
清溪看着她的脸,见她似乎真的很难过,不觉松了口:“其实小姐您武功高强,想走奴婢也是拦不住,只是希望小姐能早点回来,也让奴婢好跟丞相交代。”
唐云鹤一刹扫去阴霾,立马挂上轻松的笑颜,直起身子看着清溪:“清溪能想得这样明白真是太好啦,那我先走一步。”
话毕,她又迅速蹦跶离开,留下无奈的清溪。
淮音寺真是大啊,她快步走到无人的寺庙角落,看着朱红的墙壁,轻轻一跃上墙头,找寻竹林的方向,确认方位后便用轻功向着一片青翠碧绿的竹林方向行去。
云腾山上的竹林素来是朝堂官员喜爱之地,竹叶青翠,竹竿挺拔,排列整齐,从头望去,毫无参差,走到竹林中央,则是人工修造的休憩之地。
此地假山环绕,间有青草冒芽,石头做的椅子、桌子,成套成列,顶端居中桌椅都较大,恰是朝廷宴会惯用的仗势。据说是先皇当年来此游玩时,因爱这竹林清新气息,特意建造的宴聚场所,但不过是一时兴起,不久这里就被帝王遗忘,渐渐沦为朝臣宴饮的好所在。
唐奚然不紧不慢踏入假山之中,正好对上的是坐于首位的华应籍的目光,华应籍头发半百,胡须绕在嘴边,大概饮多酒,脸色涨红,看向他时,忽而大笑起来:“右相啊,快来快来,能在酒宴上看到右相,可真是稀罕啊!来来来,今天必须与本相痛饮三百回合!”
正在欢饮畅谈,坐得东倒西歪的官员一听,瞬间都停了下来,,转头看向唐奚然,表情愣怔。
唐奚然扫了扫全场,宴聚的人大约有十几个,官职大小都有,坐在较前头的那几位,位高权重,且都是左相党羽。
他目光稍稍一偏,忽而看见坐在左相左侧的少年,与其他人醉眼熏然不同,他显得格外清醒,身着白衣,玉冠束发,唇色红润,面色白皙光滑如玉,眉目深刻,此刻面上带着从容的浅笑,一手正持着茶壶的壶柄,手腕略一放松,扣着的茶壶倾斜,刚煮开的茶水冒着热气,缓缓倾入杯中。
自成风景可入画,这样的少年,看一眼便不会忘掉。
而坐在这位俊美无双的公子身旁的中年人,虽也满面酒气,可眉毛横竖,一双眼睛透着晶光,锐利无比,看着他时,不作神色,显得静默无比。
这两个人,他倒是从未见过,只觉得神韵非凡。
他还在默默打量着这二人,华应籍久等不到回音,有些不悦:“右相啊,你可是不愿给本相这个面子?”
唐奚然这才收回目光,沉稳回应:“左相多虑了,左相为两朝大臣,辈分在奚然之上,奚然何有不给面子之说。”
华应籍闻此,这才重新露出了笑容,语气缓和下来:“右相客气,同朝为官,何需拘谨。”转头又看向坐在左侧的二人,招呼他道:“右相啊,你到这里来,本相今日向你介绍两个人,这两个人在当今天下,可都是称得上名号的啊。”
唐奚然无视犹自惊讶的一众大臣,踏着步子走向前方,忽而转了方向,走到左相右方的位置,径直坐下,没有半分犹豫斟酌,众人在他脸上也找不出不满的痕迹
恰在这时,唐云鹤悄声无息地潜入竹林,不一会儿便找到他们的宴聚之地,假山遮挡了宴聚人士的大半身子,她轻手轻脚地躲到假山后。
只见华应籍神色有些迷离,左手指向坐在左侧的那位公子,笑得开怀:“你看这位公子,正是如今闻名天下的殿国名士,商玦衣商公子。今日你们见面,也是缘分,“梁昭奚然,殿国玦衣”可是名不虚传啊。”
唐奚然一时诧异,看向商玦衣时带了些钦佩,点头示意打过招呼,而这位容颜俊美的公子望向他时眼中则盛满了笑意,宠辱不惊,安稳无波的模样。
华应籍的手换了方向,指向商玦衣身旁的那个中年人:“这位则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闻知先生,江成文。”
这位闻知先生通晓天文地理,人缘脉络之广难以清算,且有一双名动天下的眼睛,说是能识人本性,预测人的前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各国君主都要敬他几分,唯一的不足,大概是世人眼中他的善恶不分,好美酒,喜宴聚。
唐奚然拱手,以示对先辈的敬重,闻知先生则一手举着酒向他示意后一饮而尽。
华应籍转过头冲立在他身旁候着的下人命令道:“去给右相斟酒,可别怠慢了我们右相。”
听到他的话,唐奚然制止道:“不必了,庙宇旁在,安感惊扰神明,况家父身体有恙,本相自当禁酒肉,为家父积福寿。”
“想同右相喝次酒,还真是不容易。”华应籍冷嘲,神色莫测,目光放在唐奚然身上,说的话确是对着下人的:“既然如此,那你就和给商公子一样,也给右相斟壶茶。”
被他严峻的眼神盯着,唐奚然面不改色,心如止水。若放在从前,华应籍这样明里暗里的贬讽他,在天子脚下结党营私,他一定会怒不可遏,写奏折笔伐他,但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这些做法根本改变不了任何事情,只会让他自己陷入更艰难的境地,加上当今圣上根本无心朝政,他也只能尽自己绵薄之力,以期不至令百姓陷入囫囵之地。
他谢过华应籍的这杯茶,安稳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等着宴聚结束,但自从他出现,聒噪的人声息止,显得格外安静,大部分人的目光都还在他身上。
树欲静而风不止,他有心息事宁人,在场的人却都等着看他的好戏,好不容易等到唐奚然出现在宴聚场所,不发生点什么特别的,似乎对不起他们平淡枯燥的生活。
御史大夫杨盛素来是个爱挑事儿的,瞅着这个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机会,合该助助大家的兴。
杨盛拱手,向着左相道:“左相,早先听说闻知先生能观人本性,识人前程,恰逢今日闻名天下的两位新秀聚到了一起,卑职斗胆请示,让闻知先生一观二人前程,看谁更盛一筹。”
杨盛挑衅罢,静候左相回音时横眉看了唐奚然一眼,小眼睛眯起,透着一丝蛮横。
华应籍正等着这样飞来的机会挤兑唐奚然,自然不会拒绝,他兴致勃勃地看向闻知先生,语气柔和:“本相也觉得这个主意甚妙,不知闻知先生可有此意?”
江成文既然吃了他一顿酒席,自然不会拂了他的面子,闻言笑道:“这有何难,吃饭的本领,自然是时时带在身上的。”
商玦衣此时手臂撑在案上,宽敞的袖口轻垂而下,露出一截骨骼坚硬,皮色白皙的前臂,他一手撑着半边脸,闲得漫不经心,潋滟的桃花眼看着唐奚然,险些让人误会他对眸中的人影情根深种。
至始至终都未曾开口说话的他,此时倒是舍得开了玉口:“闻知先生怕是早就按捺不住了吧,你这样的癖好,真不知让人是喜是忧。”
他的音色清润,听来有如清泉潺潺而过心口,干净透彻,说的话满是揶揄,可偏让人听来耳根舒服。
江成文忍不住抚着胡子大笑起来:“哈哈,商公子这话说的,倒显得我爱管闲事了些。”
商玦衣三言两语便把本来略显焦灼的氛围化散了几分,等着看好戏的这些朝臣自然不能坐视不管,杨盛连忙接到:“不知闻知先生可看出一二?”
江成文斜睨了他一眼:“何必心急。”
江成文目光在全场扫视了一圈,定在面无神色的唐奚然身上,伴随着他的目光,全场的人几乎都屏息以待。
他沉默,一手仍托着酒盏,一手放在桌上,五指在桌上来回走动,他不说话,别人也不敢出声。
躲在假山后的唐云鹤一时听不到声响,微探了脑袋,侧眼去看场上情况,只见所有人都静默不语,不动,过于安静的场面让她有些急躁,心中暗自埋怨江成文的故弄玄虚。
江成文忽然动了,他抬手将酒盏中的酒一饮而尽,满座的人皆因他的这一举动而牵动着心,神色紧张,江成文大概察觉到此,不觉嗤笑一声,暗叹真是一群沉不住气的人。
他放下酒盏,有了些醉意的华应籍探了身子,睁大眼睛看着他:“闻知先生可有了答案?”
江成文倒也没卖关子:“右相年少成名,学富五车,忠君爱国,乃是良才。商公子天资聪颖,深谙兵法之道,行事进退从容有度,乃是当今圣君都想纳入麾下的名士。”他娓娓道来,语气尚属温和,忽而话锋一转:“但右相锋芒过盛,目中无人,不通人情世故,这于右相自己百害而无一利,江某奉劝右相一句,当行至从容,进退有度”
他的话音一落,华应籍意味不明的笑了笑,把探出的身子抽回去,重新变回懒洋洋的模样。
商玦衣抖了抖袖子,伸手理了理袖口的褶皱,神色凉薄,似乎并不把江成文的话放在心上。
唐奚然则如同木头桩子一样,不为所动,只是藏在广云袖下的手无人察觉地握成了拳头,眸中波涛汹涌,有了些怒气。
杨盛心里大喜,正大光明地打量唐奚然的脸色,笑得很是欢畅:“右相也别放在心上,仔细伤了身子。”
唐奚然倏然锐利的目光直刺刺向着他:“杨大人何时这么关心本相的身子了?又是怎么看出本相将此事放在心上了?还望杨大人切莫信口开河成了习惯,否则到时候才会伤了自己的身子。”
默默观察的唐云鹤听完江成文的话,很是为唐奚然打抱不平,她不觉得唐奚然是他口中那样没有分寸的人,但她也明白,这满座之人,皆与唐云溪异心,他们今日是故意要打压唐奚然。
杨盛这样明目张胆的挑衅,着实惹怒了她,她想,她也算是受了唐奚然不少照顾,他如今受此侮辱,她应该替他出出气。
她只是想着,下意识的动作便越过了理智,周遭两三棵竹子忽而“簌簌”作响,地面上的竹叶影影绰绰。
日光透过竹叶缝隙,照着纷纷飘落的竹叶,竹叶脉络分明,轻薄如缕,光线透着竹叶有些锋利的边缘,两片竹叶随着她的运气而聚在她的指尖处,她的指尖轻轻在空中打了圆圈,忽而用力朝圆圈中间推了一股力,竹叶猛地如射出的箭,挟着一股气流向着杨盛而去。
杨盛刚被唐奚然说的话噎了一下,脸色有些不好看,忽而听到耳边有细微的声响,很是奇怪的侧过头看了一下,只见有竹叶直冲他而来,气势有些猛烈,他一惊,本能的闭上眼睛想向后逃,但竹叶太快,有一片擦着他的眼皮而过,另一片趁势稍微偏了个方向又飞向正在犯困的华应籍。
“啊……。”竹林突然响起杨盛杀猪般的叫声,众人听见声音连忙看向他,只见他神色狰狞,一手捂着自己的左眼,有鲜血粘在指缝中。
“啊……。”众人还来不及深究,又被坐在首位的华应籍吓了一跳,连忙又去看华应籍,刚才还昏沉着的左相此时一个激灵的坐正,一手捂着自己的右脸,龇牙咧嘴。
朝臣反应过来,连忙向坐在高位的华应籍聚拢去,众臣叽叽喳喳的声音瞬间扰了竹林清静。
商玦衣终于起了些兴致,朝着假山的方向看了一眼,没什么风,有几棵竹子还微微晃动着,不多时便止住了,假山之外的地方,一片寂静。
有人大喊:“快去请大夫来。”
“大夫在山下,请上来也要很多时刻。”有人反驳道。
“先移到寺庙再说,寺庙中也许有人懂医术。”
“……。”
一群人闹哄哄,杨盛一人捂着一只眼睛,看着这群趋炎附势的人,心中一阵怒气。
江成文刚饮完最后一罐酒,这才恍恍惚惚地站起身来,走向人群:“江某不才,行走江湖,多少懂些医术,也许可以帮左相看看,不过还是先把左相和杨盛带到寺庙里方便些。”
“好好好……。”
朝臣应和着,几个人去扶华应籍,一两个去扶杨盛,一伙人跟在江成文身后向淮音寺走去。
假山内留下宴饮后的残局,空气中飘荡着还未消散的酒气。
商玦衣看向起身正准备离开的唐奚然,乌黑的眼珠中蕴意莫辩,忽而勾唇感叹道:“左相身旁,真是藏了把好利的箭啊。”
他的语气实在柔和,笑容格外温暖,莫名出言,也仿佛只是和他闲话家常。
唐奚然刚好路过他前方,闻言顿了顿,侧身正面与他对视,端的是堂堂正正的姿态:“竹叶伤人,确实是前所未闻之事,商公子不会认为与本相有关吧?”
“商某不敢,左相慢走。“商玦衣举起茶杯向他致礼,笑意不减。
唐奚然眼下心中有些不快,但他素来喜做息事宁人之事,加上此番内心沉郁难解,故而也不曾想和他过多计较,只是跟他道了别,转身离开竹林。
刚才欢聚的方寸之地,此时安静沉淀下来。
唐奚然盘腿而坐,一手撑在身后,支着整个上身,一手将手中的茶杯举高,清透的白瓷在稀疏的阳光下质感尽显,绘出的白鹤展翅欲飞。
他姿态轻松,轻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身在棋局的人,怎么能只看到自己的棋子,却看不到别人已经兵临城下了呢。布再精细的棋局,也会满盘皆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