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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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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色纱幔遮掩住了那人的模样身姿,人影在纱幔上的朦胧影卓,恰似出自名家之手的的剪影画,勾勒出人的轮廓,却描摹不到人的风骨。
唐奚然跪坐在纱幔前,青衣沾着尘世的尘灰,以往眼中的孤高清傲荡然无存,只余下满目焦躁。
他面前置放着矮小的桌案,案上的博山炉做工精巧细致,炉座左右分别雕刻着精致的凤与凰,炉盖犹如山峰耸立而上,山峦叠嶂,层层叠叠间有细缕烟雾自炉中缓慢升腾而出。
炉中香料燃得约莫有些时刻,香雾汇融在一起,透过空气的隙罅,侵袭着房屋四处。
一片寂静中他按捺不住,张了张干裂无比的嘴唇,刚要说话,只出一声低喑,便感觉喉中干燥,他轻咳几下,禁不住将手握成拳放到唇上止了止咳嗽,好一会才缓过来。
“你知道她在哪,对不对?”
那人沉默了半晌,才在他满心躁动不安中开了口:“你想见她?见到如何,见不到又如何?”是很轻柔的音色,她的咬字清晰,语速缓慢,却过于缥缈,仿若从高山之巅穿透而来的飘渺女音,最后微扬起带着质疑的语调,落在他的心口上。
“只要能见到她,拿什么交换都可以,命也好,魂魄也罢。”他紧拧着眉头,眉下一片青影,满面疲惫,姿态近乎乞求,连日的奔波与爱人的了无音讯几乎击垮他。
“凡世所向,皆是虚妄,虚妄之中,”那人似乎轻笑了一声,低低喃着:“万象横生。”
烟愈聚愈浓,投映在纱幔上的卓约身姿渐渐被袅袅而升的烟雾所掩盖,直至全然消失不见,他的视觉所及皆是雾霭,嗅觉所闻唯有炉中飘荡来的香气,这香气时而馥郁,时而清浅,他心下大惊,却是只能瞪大眼睛,任由意识被侵袭,渐渐涣散而去。
坊间传闻,蓬莱岛上,仙山脚下,有仙人居住徘徊,这仙人知天下万物缘起缘灭,踪迹踏处。
坊间传闻的仙人不计其数,但夷襄不一样,说出传闻的人相信她是位通情达理,很乐于助人的仙人,人都求个利字,但凡对自己有益又光明磊落的,总会夸赞传颂一番。
可世间万物,有舍才有得,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些亘古的事理,世人时常忘却。
更遑论,北夷她,何曾说过自己是仙人。
更遑论,北夷她,何曾说过自己通情达理,乐于助人。
完全失去意识之前,他想,他一定是要死了,想找的人到底没有找到,他如何能死得瞑目?但和她的那些记忆,却溯源而起,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之中。
世嘉六年,唐奚然受叔父所托,到南城门口迎接从远道而来游玩的表妹唐云鹤,时近春日,刚刚下完一场大雪,雪还未完全消融,北地百里银装素裹,寒气逼人。
八名抬轿的下人分布在两辆轿子的四边,唐奚然则和贴身的小厮站在轿子前,等待表妹的到来。
唐奚然放眼望去,昭舜南城外一片空旷寂静,等了有一会儿,满目荒凉之中出现了一抹突兀的红颜色。
唐云鹤整个人都遮掩在红色的狐裘下,身后跟着两个身着黑衣的男护卫,渐渐往南城门行进。
唐奚然负手而立,容颜白皙,剑眉狭长,红唇紧阖,裹着一件白色的狐裘,在这位表妹眼里,是以皑皑天地为背景的画中少年郎。
唐家原是武门世家,偏生出了唐奚然的父亲这一支父子二人都是毫无武术天赋的文生,因而唐奚然从小就跟随父亲在国都落脚,与其他的兄弟姐妹很少见面。
自然,与这位据说活泼过头,尤爱舞刀弄枪的小表妹从前也并未见过面。
唐云鹤生长于南方,但或许是因为武门出身,在这雪地中行走竟也并非十分艰难。
在唐奚然观察之际,这位小表妹已经站在他一尺之外,她头上盖着狐裘的帽子,半张容颜掩映在帽子底下,叫人看不真切。
唐云鹤并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将攥着的右手伸出狐裘外,然后缓缓松开,将一块色泽上佳的玉佩摊在手上。
唐奚然低头看了看她手中的玉佩,又扫过她常年习武留下来茧子的手,重新将目光放在她被帽子掩盖的脸上。
“表妹远道而来,几经颠簸,想必非常劳累。”唐奚然微扬唇角,彬彬有礼。
唐云鹤闻言,轻轻将头上的帽子撤去,露出白皙的面孔,墨色的眼睛如玉珠一样闪亮,听到表哥的关切,勾了唇角,笑得很是明艳:“多谢表哥关心,云鹤自幼习武,体能很好,这算不上什么。只是前几日在停留的镇子里听说昭舜正下着大雪,因而在那镇子里多呆了些时日。”
唐奚然点了点头:“今年这场雪下得是不应时了些。”
“瑞雪兆丰年,这对我们梁昭而言可是吉兆啊。”唐云鹤提起斗篷,套着黑色靴子的脚在地上转了两圈,带动了身体的转动,黑色的发丝微扬,似乎在诉说主人内心的欢喜。
唐奚然原本听到她那句话时眼中的黯淡瞬间消失在她后面那个俏皮活泼的动作中,轻声笑道:“承蒙表妹吉言,雪地里到底冷了些,本相已备好轿子,还请表妹上桥,到府中歇息。”
唐云鹤站定,笑着看他:“那就多谢表哥啦。”又转头对身后的护卫吩咐道:“你们就跟在轿子后面吧。”
“是。”
唐云鹤走到轿子前,掀了帘子便弯腰进了轿子内,唐奚然见此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转身也上了自己的轿子。
唐云鹤就在唐家于昭舜的府邸住下,歇息了几日,发现与唐奚然碰面的机会很少,这位表哥十分繁忙,表情时常都是庄重而自傲的,当真只是把她当成客人。
那日迎接她的热情,也权且只是周到的待客礼数。
唐奚然坚守道义,学识十分深厚,深得老一辈儒学家的喜爱,
只是他过于自负,锋芒毕露,在朝堂上是一号很不讨喜的人物,有时候连世嘉帝也对此十分无奈。
大抵是这些原因使得他如此忙碌。
但这些都不要紧,这不妨碍她白日里假借无聊与好奇地名头在唐府闲逛,将唐府里里外外搜了个遍,却始终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她想,是样宝贝,总该有点踪迹,但她要找的这样东西,真真切切是毫无踪影,甚至她趴在唐奚然房间的屋顶好几日,都未曾见过他拿出来观赏几番,倒是发现这位表哥办公时很是认真,皱眉时英俊得很。
唐云鹤想,这与她的初衷渐渐相悖,不是件妙事。
渐渐地,春闹枝头,万物生长,转眼间园子里已有花儿开始崭露头角,她觉得自己该有所行动了。
既然暗的不行,那就另辟路径,想要亲近唐奚然,还得要通过唐奚然的父亲唐修蒲。
唐修蒲此生位及丞相,废了大半条血命,如今已经是病入膏肓,久卧床榻,再不能干涉朝政,好在儿子争气,能够接下右相一职。
这位膝下只有一名爱子,且爱子还不甚亲近自己的父亲,对于唐云鹤莫名的喜爱,时常嘱咐唐奚然要多多关心她,她抓住这一点,在唐修蒲三言两语、稍作痕迹地埋怨了一下成日对她漠不关心的唐奚然,唐修蒲果然心疼不已,当即就派人叫来自己的儿子,拖着衰弱的身子教育他,并以父命让唐奚然带唐云鹤到山中小住三日。
父亲的话,唐奚然自然不敢不从。
唐奚然来找她时,她正百无聊赖地靠在池旁边,席地而坐,丝绸做的红色裙摆在地上铺开,格外旖旎。
她不紧不慢地拿起手中装着鱼粮的圆木盒子,抓了把鱼粮扔进鱼池,看池里的鱼摆着尾巴悠悠游来。
唐奚然走近时,看到的就是她的小表妹毫无淑女风范的坐姿,看起来已经无聊得连筋骨都绵软了。
他其实不太想招待这个小表妹,却也明白来者是客的道理,更何况还有父命在上。
“云鹤表妹来昭舜多时,不知诸事可还适应?”
唐云鹤闻言,嘴角微扬了扬,略带嘲讽,但这堂而皇之的嘲讽稍纵即逝,她俐落地站起,转身面对唐奚然时已是笑容满面:“让表哥操心了,云鹤一切都很好,只是……。”她略微顿了顿,眼皮阖了半盏,似有些犹豫,又道:“云鹤从小就坐不住,府中一切极好,好到让云鹤有些无聊啦。”
“近几日朝中事物繁多,怠慢了表妹,这几日才告了假。本相来此正是要告知表妹,今晚好生歇息,明日本相带你到春日赏玩胜地云腾山,正巧父亲前几年在云腾山上建了山斋,可供我们小住几日。”
近日因姜国国力渐盛,越发不将梁昭放在眼里一事,唐奚然又与世嘉帝闹得不欢而散,世嘉帝看到他就一肚子气,因而他一告假说身体抱恙,要休息几日便或批了。
他一肚子郁气无法排遣,也确实该冷静几天。
“那就太好了,有表哥作陪,云鹤也算不枉此行。”唐云鹤拍了拍手,显得十分惊喜,笑颜晃了人眼。
唐奚然看着她的嘴角明显的弧度,再看她的眼睛时,却总觉得她的眸中极其平淡,根本没有丝毫开心的痕迹。
云腾山秀木玉立,时有云海,自山顶往下看时,云雾笼罩整片山林,如梦如幻,乃是一大景观,因而声名远扬。
唐奚然带着唐云鹤到达云腾山顶时,已近午时,正打算到云腾山上唐修蒲的旧友成戒大师的寺庙里用些斋饭,谁知刚一下马车,左相的随从便迎了上来。
那随从拱了手,低着头向唐奚然行了个礼,一板一眼地说:“右相大人,我家主子正与朝中几位大人小聚,正巧瞧见您的马车路过,邀您也一道小酌几杯。”
唐奚然闻言,静默了会,眉头皱了皱,想要婉拒,但左相如今在朝野实力浩大,结党营私,他如今虽处右相之位,权势却不知不觉间被左相压了一头,他大可以甩袖不去,下了左相的面子,却也会让其他官员觉得他不通人情,不识抬举,令自己的处境雪上加霜。
他心中暗叹,只得回道:“左相美意,本相受了。你回去告诉左相,本相稍后就到。”
那随从得了回应,就转身回去复命了。唐奚然这才将视线移到刚下马车就随意打量起四周的唐云鹤,她素来喜着红衣,张扬夺目,今日倒也收敛许多,换了烟粉色的罗裙,纱制的外衣罩上了烟雨朦胧的幻觉,收腰的白色玉带将她的好身段展露无遗。如此一看,倒是少了几分因习武而生出的戾气,更像诗书中惯爱描绘的窈窕淑女。
他看她时,她恰好侧着身子抬头看向天边飞远的大雁,阳光将她的脸上的轮廓勾勒出来,她的五官是难得的立体,脖颈纤细白皙,因肤色过白,他甚至可以看到伏在皮肤下的蓝色血管。
他回过神来,下意识抬手揉了揉眉心,然后恢复常态,踏着沉稳的步子走向她。
大雁远行,唐云鹤看着它化作黑点消失在她视线可以触及的地方,渐渐收回了目光,转回身子,看到正走向她的唐奚然,刹那扬起活泼的笑颜。
“表哥,我肚子饿啦。”
“朝中左相恰好到山中来宴饮,邀本相一道前去,本相不得推辞,委屈表妹先到淮音寺中用些斋饭,本相会让下人先带你去,过会我们再一同去山斋。”
他话刚说完,唐云鹤就不复笑颜,哭丧着脸,有些不高兴:“表哥不能带我一起去吗?我也好想见见朝中的那些大人啊。”
唐奚然无奈地笑了笑,看着她:“真是小孩子心性,左相宴上皆是男子,你身为女子若是同一群男子在一起,传出去会坏了闺誉。”
唐云鹤微低着头,暗暗吐了吐舌头,嘀咕道:“表哥迂腐极了。”转瞬又抬头看着唐奚然,勉强道:“那好吧,表哥可得快回来呀。”
“嗯。”唐奚然转过身,向一旁的丫鬟道:“清溪,带小姐到寺庙里用些斋饭,照顾好小姐。”
紫衣的姑娘低着头,恭敬的应了声:“是。”侧了个身又面对唐云鹤:“小姐,请跟奴婢往这边走。”
唐云鹤跟着她往东边淮音寺的大门走去,走时还不忘回头向他做了个鬼脸。
唐奚然目送她走进淮音寺的大门,便带着自己身旁的小厮去赴左相之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