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沙》自语

8、夕阳，是温暖还是凄凉？

　　不管林非承不承认，他的确每到下午都会有所期待。
　　当夕阳慢慢，慢慢落下，夜幕一层层一层层笼罩大地，独自坐在白色冷清的病房。多么孤单。
　　可是如果心里笃定有一个人很快会赶过来，带着美味的食物和发自心底的快乐笑容，然后两个人一起享受一个安详的温暖的夜晚，他看书，她在笔记本电脑前敲敲打打。然后熄灯后，在黑暗中静静听着床前小床上细微规律的呼息声，睡意慢慢涌上。然后早上还朦胧的时候，感觉一只软软的小手伸进被单里摸他的脚踝，如果肿涨消了些，就会满足地轻轻一拍：“我上班去了，你乖乖的。”如果仍然没什么好转，就反反复复地留连，烦恼地埋怨：“为什么还是不好。”
　　无论多么用力地抗拒，他也已经渐渐上瘾。
　　这样的日子，似乎可以有一生一世那么长。
　　可是，有一天，欧阳明没有来。7：00，他还能安稳地坐在床上看书。8：00，他开始不自觉地走神。9：00，他站在窗前向黑暗中频频张望。10：00，他开始回想自己是否有她的联络方式。11：00，他四处查问，各种冰凉的联想让他手指颤抖。12：00，他拨了四遍打通了她的电话，一个醉意朦胧的声音从那头传来，背景噪杂：“我和同事在外面玩呢，今晚不去啦。”他问了地点，就披上衣服向外走。住院部已经关了大门，门卫伸出头来查问，他态度粗暴地不顾而去，心里好像有火在烧。1：00，他到达那个酒吧，在人群中挤进挤出，终于确定他们已经离去。2：00，他再次打通她的电话，一个恼怒的女孩子说欧阳明吐过后睡了。3：00，他在午夜的街头慢慢行走，眼神冰凉。

　　第二天，欧阳明出现在医院的时候，迎接她的是一张空床。手里提的东西啪嗒一声掉落，她狂奔去服务台。护士小姐不慌不忙地告诉她：林先生出院了。她放心下来，旋即恼怒质问：怎么可能？他又没同我说过。小姐但笑不语，同情地看着她。她站在那里，心里渐渐明白过来，面无表情离开。

　　夜里9点，芷瑶进门，黑暗里一股浓重酒气扑面而来。一个黑影抱着双膝，坐在落地窗前，身边乱七八糟倒着三四个啤酒罐子。芷瑶怒向心头起，拽起她的手臂大声吼：“你还敢喝！今天再喝吐了我就让你躺在吐出来的东西上睡。”黑影只是沉默。
　　灯亮了。那是一张疲惫而绝望的脸。没有泪。只是认命般地完全平静。
　　她轻轻从芷瑶的手中脱出，轻轻走开，轻轻说：“我闹了个笑话。绝大笑话。”
　　芷瑶从心底害怕起来，用力拉住她，问道：“明明，出什么事了？”
　　欧阳明疲倦地说道：“其实什么事也没有，我却以为有什么。其实什么事也没有。”
　　她头也不回地走进自己房间，只留下芷瑶没头没脑地思索。
　　手机来电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芷瑶吓了一跳，才发现欧阳明连手机都没带进房去。喊了几声，那人根本就没有出来的意思。无奈，她只好接起电话。仍然是昨晚那个男人，还不等她出声，就说：“我出院了。”她还没表明身份，那边却已挂了电话。芷瑶怒：怎么今晚碰到的都是神经病？
　　她扬声喊：“一个男人说他出院了。”
　　欧阳明继续装死。芷瑶决定不管了，径自放水洗澡去。
　　泡泡还在身上的时候，浴室的门被人粗暴地拉开了，芷瑶尖叫一声：“欧阳明，你找死！”
　　欧阳明仿佛又活过来了，急猴猴地问：“刚才那个人是不是昨晚2点还打了电话？他说什么了？”
　　芷瑶倒有些明白过来，这小家伙刚才死样活气，原来是碰到治她的人了。她促狭地笑：“昨晚你倒是开心醉到几重天，哪里知道别人着急？”欧阳明一个劲往她身上蹭，扭股儿糖似的。她拼命躲闪，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被逼得不知把两个电话的内容重复了几遍，连对方说话时的语气如何都要强迫她回想再回想。
　　好不容易这小祖宗才满足了，一本神气地大声宣告：“今晚本小姐不回来了，不成功便成仁！”

　　刺耳的门铃，在夜深人静的11：00，连续不停地响了五分钟。欧阳明已经完全无耻到把社会公德当成粪土了。林非冷着脸开了门。他的表情虽然与平常似乎并无不同，欧阳明却感觉得出他生气了，生很大的气。不过欧阳明自己也在生气，生很大的气。她一侧身，径直从边上走进房去。然后就坐在沙发上，死盯着林非，不吭气了。
　　林非也怒视这个无赖，恨得咬牙。两人一言不发用目光厮杀半晌，林非头也不回地走进自己房间，重重甩门。
　　欧阳明独自坐在黑暗的客厅里，心里又酸又涩。一会儿，林非房间里的灯熄了，竟然睡觉了！她忍了一晚上的泪，此刻也忍不住了，终于掉下来。客厅里有暖气，她却觉得冷极了。双手环着肩，蜷曲在沙发上，慢慢抽泣着睡着了。
　　朦朦胧胧中做了一个梦，林非走过来抱她，怀抱很温暖。她仿佛终于得到父母注意的孩子，委屈地指控：“你小气！”林非宠溺地笑：“我怎么小气了？”她在他怀里扭着身子，就是不让他抱，闷声说道：“昨天我陪同事玩忘了告诉你，你今天就自己跑出医院也不跟我说！你知不知道那时候突然看到房间空了，我，我心跳都停了一秒！”林非静静听着，一边温柔地抚摸她小小的背，一下一下的。
　　被疼爱着的感觉好真实啊！欧阳明突然清醒了，不是梦呢，淡淡的药味环绕在她的身边，坐在沙发侧边的不是林非是谁呢？她扑入他怀抱里大哭起来，哭得抽噎：“你都不肯让我一让，你都不肯让我一让！”林非无奈地叹息：“我知错啦，今晚不是打电话告诉你我出院了？”欧阳明伸出两根尖尖手指拧他：“你还说，你还说，连接电话的是谁都分不出来！”林非正要辩解，却突然咳嗽起来。
　　手底下瘦瘦的胸脯剧烈起伏着，咳嗽的声音好像劈裂的干柴，嘶哑而空洞。欧阳明不安地伸出手探向他的额头，火烫的温度让她急得跳了起来：“你发烧了！怎么不早说？”他神情倦倦地一笑：“傻孩子，不用急，我吃过药了。”欧阳明才不听他，拽着他的手就把他往卧室拉。刚才还生气委屈呢，现在完全是焦急恼怒的神情。林非心底有一股细细的暖流涌出，温柔地凝注着她，任她捏得紧紧的。

　　很暖和。被人牢牢抓住的感觉。

　　他仿佛已经等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等有个人这样牵住他，专注得仿佛他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母亲去世这几年，有时候病得厉害，过得很辛苦，也只是一个人蜷曲在床角发抖，拼命咬牙顶着。拒绝了所有人的关心，也许只是因为没有一个人那么理直气壮地站在他面前大声说：“其实我真的是同情你。”没有一个人那么无赖，怎么赶都赶不走。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的坚持原来这么脆弱。一个小小手心的温度，就可以让他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