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沙》自语

7、不要脸的欧阳明

　　欧阳明觉得最近自己的脸皮是越来越厚了。她唾弃自己！那个急急忙忙请了假跑到中心医院的是谁啊？回想刚才请假时李先生铁一样黑青的脸色，她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在业务最忙的时候请假，不要说别人，等回去后其他同事非把她大卸十八块不可。而她顶风作案，巴巴跑到这里探望一个那样羞辱过她的男人。“妈的，被下了降头啊？”骂骂咧咧地，她走进了医院。
　　问明了房间号码，人也已经站在房间外面了，她却又犹豫起来，偷偷摸摸从门上的小窗户往里张望。林非情况比她想象的似乎好很多，没有吓人兮兮的氧气罩，维生仪器什么的，还能自己坐起来，正在床前柜的抽屉里翻找什么。脸色虽然苍白，但他的脸色，实在也从未好看过，此刻也不过更形憔悴一些而已。
　　她还想看仔细一点，后面却有脚步声传来。欧阳明慌慌张张地回头望，一个护士大妈端着一盘子药瓶注射器正走向前来，凶巴巴地质问：“干什么的？”
　　她支支吾吾了半天，嘟哝出一句：“探望302房病人的。”
　　护士大妈不解风情，哪里了解小女孩儿家的心事，还一副审问小偷的神气：“你探望病人怎么不进去？在人家窗户上张望什么？”眼看就要被扭送警卫处了，欧阳明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
　　林非此刻已经把药水从抽屉里拿出来了，正挽起裤脚，艰难地向前弯身，打算涂擦双腿。听到有人进来，抬头却是欧阳明，不由吃了一惊，问道：“你怎么来了？”
　　欧阳明注视着他的腿，脸色已经变了。她其实从未见过浮肿得如此厉害的人类的肢体。皮肤涨得仿佛是透明的，上下都肿得厉害，关节处反而是最细的地方。
　　林非苦笑：“吓着了？难道你希望一个病人病得很好看？”
　　可这个人一贯那么优雅，她又怎么知道这底下藏着多少艰辛？欧阳明侧过头去，眼角一滴泪悄无声息地落下。
　　那护士生老病死却见得多了，心早已硬起老茧，径直毫不温柔地掳起他的衣袖开始注射。他的手臂也肿着，护士近乎粗鲁的动作给他带来不少痛楚，欧阳明看到他唇色微微白了一白，几乎当时就要愤怒地冲上去了。可恨护士大妈还一边不冷不热地说：“风湿性关节炎很多不都是这样，他只是比较严重一点罢了。”
　　林非只是沉默地让她摆布。只有在此时，他才显出一两分无助的样子。欧阳明心酸极了。他在这世上，孤零零一个人。在别人眼里，只是千万个病人中的一个，有什么稀奇。
　　可是稀罕他的人，他又要赶走。
　　欧阳明缓缓走到他床边，坐下来，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林非挣了一下，她也毫不勉强，便松开了。然后侧着脸，一本正经地微笑：“林大哥，我最近为一个项目作评估，很多金融上的东西弄不明白，听说你很会理财，不知道可不可以教教我？”
　　林非猜得到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本正经地回答：“其实我的本职是画画的，理财什么的，可是一窍不通。”
　　欧阳明几乎笑出来。编谎也不知道编个圆一点的。画家？就凭他那僵硬的关节？她眼珠转了一转，故作惊喜，拍手道：“真的吗？我以前学过水墨画，老师都说我很有天分，可惜后来学业紧搁下了。我还真想从头再学呢！这下可找到名师了！”
　　林非说：“我只会画油画。”
　　欧阳明紧跟上：“其实我正想尝试学习不同的画法。”
　　林非说不出话来了。
　　欧阳明得意地笑：“你不会画油画也不要紧。我觉得医院的花园景色真好，特别是从你这个房间看出去，正好可以看到中间的喷泉。我这辈子还没见过喷泉呢，以后一定每天都要过来欣赏。”
　　林非哭笑不得。窗户里望出去，喷泉是有，可惜是冬天，树木凋零，光秃秃一个喷泉，哪里称得上什么景色。她是打算耍赖了。
　　林非心里几乎要叹息了。正色道：“你真的不需要同情我。”
　　欧阳明嘻嘻笑：“其实我真的是同情你。我这个人性格真坏。看到可怜的人就不顺眼，一定要把他好好照顾一番。”
　　这次林非真的是哑口无言了。
　　当一个人豁出去不要脸了，谁能奈她何？
　　从此欧阳明就变成了医院的正式职员。每到五点半就在李先生杀人一样的眼光中浑若无感地按时下班，乐不滋滋地赶场子去。就差没在医院也打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