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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仗剑天涯鼓剑歌 ...

  •   三伏未尽,倾元帝的新政变革就显露出许多弊端来。尤其是贵族遗产的部分回收上缴国库的政策,着实惹怒了不少贵族大户。公孙氏立国八百年之久,大贵族根基已深,就好像千年的古树,盘枝错节,根若虬龙,绝非可以轻易撼动。

      “我倒是想看看他要怎么收场,居然做出这么荒唐的判决……”
      “是啊,竟让大字不识一个的乞丐当官?! 这不是要笑掉人的大牙么?”
      远远的,左殊祁就听见自己的几个门生高谈阔论着,走进院子。指点江山么?他发现自己已经老得记不清是否有过这么一段年少轻狂的岁月了。他敲碎大的土块,继续为花田松土。
      “你们刚刚这么热闹在讨论什么呢?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耳朵也背了……” 左殊祁自嘲地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其实他们讨论的正是后世茶馆说书先生偏爱的一则——草鞋县令。事件的开端还要从倾元帝的遗产令说起。这是冬末时候颁布的法令,凡是持有超过一定额度的房产、地产的贵族大户过世的时候,遗产中的房地产就必须按一定比例上缴给国库;再由国家把这些土地分配给无业游民和贱姓浮民。从国家的角度说,那些荒废闲置的土地获得了耕种,造成地方上不安定的游民也得到了安顿,理论上绝对是一笔划算的买卖;但从另一面看,这却损害了占有国家大部分实力的贵族们的利益,导致了一种隐秘的更加可怕的不安定。
      马居岭的阿癸本是个靠帮人打短工讨生活的游民,开春时马员外家的老爷子过世分得了村头的一亩三分地。可是这刚把地开垦出来,就被告知这寄托了他满心希望的土地又姓回了马。水烟咕咚咕咚响着,阿癸干干地看了一夜的月亮,就愣是没有想通。他妈的,还指这一亩三分瘦地讨个媳妇呢!他是粗人,想到便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对着月牙,在空荡荡的土地上吼道:“这他妈的就是我的地!”
      于是马家通过各种手段回收了其它的土地后,村头那块瘦地就成了眼中钉,上面长着嫩绿健康的玉米幼苗。因此马家的老幺领着一帮打手,抡着棒子光天化日冲进玉米田就是一阵乱打。看着自己一手照顾大的水灵灵的玉米苗就这么便成一堆烂泥,阿癸哪里忍得下这一口恶气,朝着马家的老幺鼻梁骨就是狠狠的一拳;也不管背后打手的乱棒一下又一下狠狠落在自己背上,阿癸就是不肯松手,把马家老幺压在地上一拳又一拳,血沫飞溅,直到两个人都失去了意识。
      阿癸本是抱着必死的心的,马家和县令那不就是一家人么。却没料到事情的转机来得这么突然。也不知本应鞭长莫及的皇帝是怎么得知这小村子里发生的事情的,并下了判决,马家成年男丁死刑,女眷一律流放;一干有牵扯的官员也都判了死刑。小小的一个案件竟成一桩惨事,斩首三十七人,城门上悬示七日,要摆下如此多脑袋连城门也嫌不够宽呢。阿癸亦觉得荒唐又害怕,自己竟成了县令;他哆哆嗦嗦地走进府衙,连官靴也忘记换上,缎面的官袍下露出粘着黄泥的草鞋。
      从此倾元帝的残暴使世人噤若寒蝉。
      听罢整个事件,左殊祁竟丢开锄荷鼓起掌来,学生们愤愤道:“老师该不会是赞成他的做法吧?!”
      “所以说年轻好啊……”左殊祁并不答他们,“你们说勾禹廉明对我们有什么好处?他这可是帮我们拉了一大票帮手啊。”

      而此时,倾元帝的烦心事可不只这一件。虽说有了皇后的封号,云辰公主却仍是云辰公主,仍住在白宫,上上下下仍称她为公主。尤其在发现公主形同傀儡这件事大大方方端上台面也不打紧之后,旁人也就都没什么顾忌了。
      现下全天下人瞅见的都是他冷落云辰公主,可不知当今皇帝却是连白宫都无法踏进半步!勾禹烦躁地翻动着来自影子的报告——两日前,瑶贵人去了白宫。“竺暨来的那个女人吗?”勾禹想,“能有什么好事,哼!女人善妒摆谱的本事。这段时日宠她多些,就敢到白宫里冷嘲热讽去了。” 想起这事儿只会让勾禹心情抑郁。所以有个知府要觐见立马就准了,可是他万万料不到这是最糟的决定。
      地方官员能直接面圣的机会并不太多,所以一旦有了机会就要憋足了气儿卯足了劲儿,就像眼下这位,将要呈上的贡品小心翼翼的举过头顶。红绸掀开,却是一双紫竹编的狮子,追逐着一枚精致绣球,活灵活现好不可爱。但勾禹的眼神变了。
      不知是不是眼神不太好,那名知府还自顾自地往下说道:“这是享盛名已久的盘羊竹编,本来也算不上及珍贵的事物,但盘羊城已在六年前被焚毁,这无双的手艺也一并失传了。再加上这对舞狮可算是其中的佳品啊……”他似乎还没察觉到自己拍到了马蹄子,喋喋不休。
      勾禹面色冷冷地打断他的话:“噢,这么说你是在抗议我火烧盘羊城咯?”

      勾禹到盘羊城时应是十三岁,认识小公主约满二年时候。
      有了许多次溜出宫的经验后,云澈便时常和勾禹玩在一起,毕竟在年幼的公主看来,这个仅大自己两岁的孩子总比那些个成日摸着山羊胡子的瘦老头有趣多了。
      十岁出头的孩子毕竟藏不住秘密,云澈是公主的事很快便被勾禹知道了。那时他偶尔无所事事的躺在某处看天,有点儿嫉妒。哼,公主,金銮殿上的公主啊,本事却还这般好?老天爷的眼睛一定是斜的!勾禹可以挑出每个人的缺点,然后再心里咒骂一番,唯独她,没办法,如果太完美不是缺点的话。
      为什么就不平等呢?人生来不都是两眼睛一鼻子么?若我生在大户……刚想到这里,勾禹脑子里便浮现出那些耀武扬威的纨绔子弟,于是赶紧甩开这个想法。凭什么出生起就决定了一个人的本事呢?他自信就算生在臭水沟里,自己也比那些仗势欺人的蠢材好太多。呸,为什么就该信命呢?老天爷的眼睛如果歪了,便全天下的人都扭着头看人吗?勾禹这么想,便觉天下人都实在可笑的很。这时,天上一朵云也没有。
      不过想起云澈,他便心道,老天偶尔看人也会准的吧?勾禹是真嫉妒这个女孩儿。仔细想来,他正是因此才起了离开的念头。
      刚入夏,斜阳芳草,晚风微凉。
      “我想离开阳翟,反正也总不能一直在这里混日子。” 他很清楚地和云澈说了“嫉妒”两个字,因为什么都不想瞒她。
      他还说了很多话,云澈很安静的在听,柳条一荡一荡的惹人愁绪。“澈儿,你就当我是傻瓜好了。我想,总有一天要叫这天地倒悬,那副光景才好看呢!”
      “到时记得叫我也瞧一瞧。”云澈将手里编好的柳圈儿轻轻地放到他的头上。也许,她该为这句话后悔。

      离开阳翟后,其实勾禹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罢,只是在船上做苦力,顺流一路朝南。云澈不知从哪里给勾禹弄了块身份牌,如此便没有人知道他的贱民身份了。他还没经历过这般惬意的旅程呢,一路的大好河山,风土人情,没有一样不钩起少年好奇的心思。
      盘羊是座俊秀的小城,地处盆地,北面更是接邻峭壁,高不可攀。盘羊产竹,笙竹、雷竹、斑竹、紫竹、水竹、苦竹、淡竹、桃丝竹、凤尾竹、花节竹,葱葱郁郁。
      夏日竹风,静远清幽。
      不过满街的竹编才更叫少年兴致盎然,龙灯、花灯、走马灯;还有箩 、筐 、篮等各细篾器。一把竹扇所用篾丝,细如绢纱,更是让勾禹爱不释手,久久才放回摊位,心念若攒到些钱便也要买上一把。
      盘羊城并不太大,不消半个时辰勾禹便横穿了小城,走进了郊外一片紫竹林。紫竹干细而色深紫,颀长秀雅,段之可为管箫,本不适合竹编;但这恰是盘羊竹编奇巧之一,紫竹编制的工艺品因色高贵且稀少,享盛名已久。
      勾禹盘膝坐在林中嶙峋的石块上,仰头望去,漏下的是,夏日阳光细碎的金色。这时风吹竹动,悠远地传来古朴的歌声。说是歌声,其实也不甚像,几乎可以说没有什么调子,只是缓慢悠远地念着什么。勾禹迷惑地寻着歌声的方向去了,脚下厚厚的竹叶发出轻微的声响。是歌么?伴奏的好像只有一样,一下一下缓慢地发出钝而浑浊的敲击声。
      偶然的相遇亦是必然。
      勾禹安静地看着他歌完一曲。那人身着白布长衫,约三十余岁,面容清秀,有病弱之相。他在紫竹落叶之上盘膝而坐,身前摆一把破旧重剑,剑柄已然剥落露出精铁。他修长十指扣在剑刃之上,发出钝响,托起古朴歌声。
      紫竹林中,鼓剑而歌。
      尾音风中渐渐散去。勾禹咽了口唾沫,把包裹随手一扔,便跪倒在地,声音有点儿发颤,道:“请当我的老师吧!拜托了!”
      他拾起身旁的一个竹棍,探着路寻声走了过来,原来竟是个盲人。“起来吧,我已等了三年。”

      结果,勾禹不到两日就开始后悔了。尽管拖着那把重剑往老师家里走时,他还觉得鼓剑而歌是多么帅气的事。
      所谓家,是“风雨无阻”的破旧小屋;所谓小院,是篱笆倒在土里等待腐朽的院子。就是这里吗?看来勾禹的生活境况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是不可能会改善的了,因为他看见一只掉毛老母鸡在已然空了的米缸中徒劳地寻找着米粒。
      次日,老师交给他几样竹编让他拿到市集上贩卖时,勾禹想自己终于知道他为何要鼓剑而歌了。他一定是买不起琴这样贵重的事物。竹筐松垮不结实,所谓工艺品就更是惨不忍睹了。
      傍晚时分,勾禹无奈地一样不落地带回了所有竹编。
      推开吱吱嘎嘎的房门,他哑然了。
      桌子上摆着崭新的笔墨纸砚,而书几乎抵到了房顶,就怕那旧桌子不堪重负。也不知老师从哪儿来的银钱,勾禹只是呆呆地仰头去看,不过似乎看不到顶。
      “我的名讳是商战明,你且记好。”

      此后的六年是勾禹短暂生命中最平静祥和的六年,仿佛带着夏日竹子散发的草木之气,舒缓安神。他在遥遥欲坠的小屋中识文断字,还不知那书山之中有许多遗世孤本,便一本也可换得普通人家四五年的生活所需。随着学识与日俱增他亦发察觉商战明并非池中之物,仰慕着竹林中鼓剑而歌的背影,不由得自豪。
      除却学习文法,商战明也向他传授各种术法。初时是粗浅的各系法术,但学至深处他才发觉,每人天生都有所属的术系。大概除了自己的老师吧?学贯古今,同时精于风火水土四系术法……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尽管已在老师的教导下学习了三年了,勾禹却总觉得他是个捉摸不定的人,像沉静的深潭,不见波澜。
      唉,果然难以捉摸。勾禹挥起扫帚就冲向起火的灶台,心里不住哀叹,会有这样的人吗?会吗?不过是做水煮蛋,却连整个灶台都燃烧起来。正在勾禹拼命扑火时,忽地又被凉水浇了个满头,虽然火倒是灭了。勾禹用扫帚支撑起自己疲惫的身体,看着一旁一脸抱歉的商战明,忍不住问道:“老师,我来之前你到底是怎么过活的?”
      典型的缺乏生活常识。

      勾禹是个圆滑的孩子,本来就讨人欢喜,加上手巧有灵气,周围的竹编匠人也都乐意教他几手。很快勾禹的手艺也算小有名气了,有一双紫竹编的戏珠舞狮还被外来的商贾以高价收去了(他很难想到日后会以那样的方式再见到这对舞狮)。揣着这些银钱,勾禹满心欢喜地盘算着晚上可以加个菜,然后剩下的钱攒起来,有一日定要给老师买一把好琴。
      他把钱再点了点,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这个从小没有父亲的孩子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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