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秋番外集》sanus

17、规矩（二）

　　（二）

　　一大牵着一小，沉默的走过开了浅白色野花的草地来到歪脖子树下，展颢坐进藤椅里，取来手帕往火莲沾了灰土的小脸上抹了一把，又打开石桌上的木箱取出了药膏在青瘀的小手臂上画圈揉开，偶尔抬眼看去，只见小家伙闪动着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低头认真的瞧着褐色的药膏被推成了一个薄层浅浅覆盖在伤处，紧拧的小眉毛这才略微舒展了些，似乎药效带来的清凉感终于消减了肿痛。

　　感觉到父亲的目光，火莲有点紧张的垂下了眼睛。他看惯了父亲为执行任务负伤而归的卫士看伤上药，也想象过同样专注关切的表情或许也能为了自己展现一回，因他们是相依为命的父子，彼此都是这个世上最亲的人，这样的盼望其实并不过分。可是没有，每次挨了打或是在练武中跌倒，父亲眼里的温度只是更冷，所以火莲想，那一定会是在他长大学成之后，当他依从爹爹的吩咐为了无间道历经险难，那时的伤口与鲜血才值得让一向冷漠严厉的父亲为之动容。

　　这一刻，手臂上的灼痛在展颢的悉心处理之下得以减轻，火莲不禁心里一股热流涌动，却深深低着头，下巴抵在胸口，他像是期望了许多次又失望了许多次，终于有了一丝符合期盼的迹象出现了，他却是内心紧张担忧得不敢抬头去看，生怕再次寻来一场空。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看着被踩得歪倒的细长的草叶随风飘啊摇啊，偶尔勾住了布纹里的丝线。气氛安静的让小家伙觉得微微不安。展颢若是呼喝斥责，火莲从不肯轻易认错，展颢越是不骂不问，火莲反倒越发觉得惭愧。他已满八岁，前不久刚刚得知了家族灭门的悲剧，也终于理解了父亲对他的严苛要求所为何来，然而今日他不仅没有在屋里安心念书或是练武，反而还跑出去打架斗殴浪费光阴，这样得来的伤，正是他分心的证据，根本不值得爹爹丝毫的关心与同情。所以火莲无法抬起他高傲的头，他没有像过去每一次负痛之时仍睁着一双悲苦的眼睛，偷偷去窥探展颢的表情。

　　火莲的蹭破了皮的脸颊微微涨红着，眉心皱出个川字，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展颢瞧着那严肃的小表情终于曲解，心里哼笑一声，问道：“怎么，还没解气？……”许久的沉静忽然被打破，火莲一惊，小脸更红了一阵，展颢宽慰：“不妨，下回看见冷清接着打。”

　　火莲一愣抬头，对上展颢认真不开玩笑的眼神，微微有一点头晕。他想起冷清那讨厌鬼确实是一肚子火，火莲挽下袖管摇头：“没有下回。”咬着小白牙露出一副狠样：“因为，我再也不会理他了！”

　　“哦……”展颢耸眉，忍不住想笑，嘴角抽动两下终于压下来，附和道：“对！咱们不理他！”火莲得了支持，再次强调：“我再也不理他！”我恨他！他居然敢毁了我刚埋好的机关，把莫飞推下了山沟，还把清月锁进了密道里！他妈的混蛋！人渣！现世恶鬼！火莲差点就要说，爹你赶他走吧！

　　展颢认真的着想一番，煞有其事的问：“可是，冷清还会在总坛里活动，往后你们总要遇见，到时你打算怎么办？是命他退下，还是你远远的自行绕开？”小家伙内心斟酌着，气鼓鼓的，手指节都攥得发白，再次想说，爹你还是赶他走吧！展颢叹口气道：“看起来，不理他，似乎也不是个办法啊。”火莲皱着眉瞪着眼表示反感，展颢微笑，目光深沉，俯下身凑过去耳语：“你不理他，怎么做他的首领？”

　　火莲愣住，一时思路阻塞，展颢又道：“这总坛里成千上万的兄弟，有近半数都与爹生过摩擦交过手，爹都不理他们，那可怎么做宗主呢？”火莲眼光转了转，垂下眼睫陷入了沉思，展颢哼笑，伸手轻握住火莲双臂，正颜道：“任何一个环境里总有不讨你欢喜的人，有了冲突也无需忍耐，只是过后需心中有数，下回相见便知道如何进退可以保护自己不再受害。对你好的人你自当涌泉相报，见而生厌的人你且与之淡笑而过，如此为人处世是不是就更灵活了呢？”

　　火莲忽闪着纯真的眼睛，心说这一大段话好像是比他的“理”与“不理”的交友策略复杂一些也高明一些，谨慎的琢磨了一阵，终于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表示初步认可。展颢也点点头，内心再次被逗乐，忽觉小家伙一直站着竟没得坐，一摸石凳又太凉，便伸手拖来个小竹凳：“坐吧，看看腿上的伤。”说着便取了药棉纱布来。

　　火莲没多想，一屁股坐下去，刚沾了凳子忽的又站起来，嘴唇轻咬脸色变白。展颢奇道：“怎么，有刺？……”伸手一摸，没有啊。火莲僵在那，小手揪着衣裤一脸委屈的要哭似的，嘴唇抖动着好像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展颢最讨厌这小东西跟他演默剧，因他往往就是看不明白啊看不明白！

　　展颢心里一股火，有点急躁，心说既然竹凳上没有异样，那便是火莲的问题，他一手拽过小家伙往身后看去，只见两只小黑手虚捂着的地方，有几道血迹透出了衣裤。

　　展颢终于想起来，火莲昨日挨了一顿好打。究其原因是火莲偷跑去后山不知玩什么玩得竟忘了时辰，布下的课业连一半也没能完成。展颢气极了便将他踩在凳子上一顿猛抽，加之驼子又没在身边劝着，展颢下手确是比往常重了些，到后来火莲身上的衣裤都被抽成了烂布条，几乎就光了屁股。展颢目光闪了闪，看这伤势，没人帮着上药，兴许衣裳下面还是皮开肉绽。想到此处展颢更火了，身上有伤未愈居然还能出去打架拼命，他可真是低估了小家伙的体力！

　　展颢沉着一张脸：“脱。”不上药怎么能好？火莲面容僵住，愣着没动，展颢等得不耐烦伸手便朝火莲腰上衣结抓过来，火莲大惊忙拨开那双可怕的大手紧攥住裤带：“不不！”展颢气得：“不是打你！”火莲仍不松手，争抢之间急得快哭了，心一横干脆坐在了竹凳上，身后的剧痛引得浑身抖动，眼里立刻冒了水雾，火莲两手死死抓住凳子，咧嘴哀求道：“孩儿……孩儿稍后自己上药……”虚弱的声音断续悲切，还伴随着痛苦的抽吸，令闻者揪心。

　　展颢简直不能理解，这他妈怎么回事？！我不是外人，我是他爹啊。他才多大，竟已有了羞耻心，宁可折磨伤处，也不肯在我面前褪衣服？！他怎么这么多讲究？！然后想起来驼子，我不能看，那么驼子就可以了吗？！展颢紧紧攥拳，坚定的认为驼子必定也是不被允许窥看的！

　　展颢被一双满含血丝的悲苦的眼睛死死盯着，好像倒是他不识礼节强人所难了。许多年后展颢已经很清楚，这是火莲的规矩之一。展颢眉头紧锁，冷冷瞥了一眼，无奈叹口气，只得把手里一罐药膏重重的放在石桌，命道：“自个儿想着上药！”火莲点头点头，如蒙大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