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庄茗香》十六&禄晓

7、八爷府1

　　因为雪的缘故，车行的不快，车轮压过雪堆的时候不时会发出“嗤嗤”的声音。李安福在外面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刚子聊着，刚子爽朗的大笑昭示着他豪迈不拘的性子。放在手炉上的手掌烤的甚是暖和，画有蟠龙的炉壁显示着皇族的尊贵。我笑了一下，撩起帘子的一角：“安福，咱们去城区里转转可好？也是出来一回，十八阿哥还等着给他带东西呢。”

　　李安福慌忙转过身，把帘子从我手中夺过放下“主子，您有话尽管吩咐就是了，车上的风更是寒啊。去转转原是不碍的，怕是八福晋早在府上候着了，咱们不好输了礼数。”

　　刚子也开了口：“爷想逛奴才赶车便是，福晋那里奴才差个人回禀一声也就是了。”

　　“要是八嫂已经在府上等着了，那我怎么还有去逛的理？算了，去府上吧。等宴散了再去不迟。”我望着窗外熙攘的人群，勾起了嘴角。

　　“主子，现在原还早呢。等您用了早膳，胃里有了东西，咱们再去给十八阿哥带东西。您这才略好一些，这冰天雪地的奴才是怕.......”

　　“哪有那么娇贵？”我打断李安福的话，眼睛仍是盯着窗外。卖冻豆腐的扯着嗓子吆喝，拿着刀在那结着冰凌的豆腐上狠劲的切着。卖豆汁和焦圈的摊位上坐满了男女老少，摊主从冒着热气的大锅里一碗接一碗的盛着地道的豆汁，递给那些搓手跺脚冷的直哈气的客人。“蜜来哎，葫芦儿，冰糖儿多呀哎！”我被这突然冒出的吆喝吓了一惊，回过神来一看，卖糖葫芦的年轻小伙，穿白对襟小褂、挽袖，下身是青裤子扎绑腿，刷白牙、洗亮脸，显得规矩、利落而且精神十足，和买主交易的时候和颜悦色、谦恭细致，仿佛深知生财之道。我掏出临走时特意放在怀里的银票和几锭银子看了看，犹豫了一会子就又重新放了回去。把假领上的风毛裹得紧了一些，我捧着手炉紧放在怀里，歪靠在窗柩闭上了眼。李安福像是能透视似的，在帘子外面叮嘱着：“主子，就快到了，您可别在车里睡了，略耐一耐吧。”见我没有回应，李安福又接着说：“主子，您不为别的，就单说八爷，您也不能给他招祸不是？”

　　“安福，保不齐哪一天爷就给你弄点子哑药灌进去，看你还这么絮叨个没完不了。”我狠狠的咬着牙，带着笑意说。

　　“主子，安福的命都是主子的。现在就是一刀送奴才上了路，奴才也得以主子的身子为紧啊。”

　　“行了！你明知道爷不忍，还装什么乖？”我翘起二郎腿一边晃悠一边说。

　　“主子，用过午膳咱就回宫吧。”李安福的声音突然小了，跟商量什么杀人越货的买卖似的。我想了想，顿时觉得很好笑。

　　“好啊。”我懒洋洋的答着，听见帘外有一极小的松气声，看时机已到我又接着“你先回宫，爷自己逛的更舒坦。”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传来，终于让我放声的笑起来。出了宫之后，那种肃穆的压迫感就从我周围消退，仿佛连呼吸都顺畅了好多。压抑，在宫里什么都要压抑。兄弟的情谊要压抑，母子的亲情要压抑，不能说不能做的规矩现在都可以不要了，我很是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够长久一点，哪怕多呆上一秒一分，也是多一份释然。

　　颠簸了好久终是到了。踩在踏板上下了车，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朱红的大门和上面狰狞的兽头扣板，尽显着皇家的威仪和高贵。见我们来了，垂手立在门边的小厮飞也似的便进去通报，管家迎着我们进了二门，刚在正厅坐下一旁就有小丫头来奉茶。我接过茶碗，用盖子轻撇着碎沫，刚喝了一口，就看见一个贵妇在众人的簇拥下笑着走了进来。

　　穿着白狐的夹袄，里面是亮紫色的旗袍，上面用金线绣满了福字和枫叶，头上的满钿金光闪闪，玉石的簪子将她的脸色衬得更为娇嫩白皙。这一定就是那位八福晋没错了。我赶忙起身“给八嫂请安。”

　　“十六弟快请坐下，难为你这么冷天还跑来。”她坐在上席跟我寒暄着。

　　“八嫂说哪里的话！八哥的戏园子修好了，没得说弟弟来叨扰凑戏看就是好的了。”八福晋听后笑了起来，银铃般的声音在我耳边环绕。李安福把锦盒放在八福晋的桌旁，我弯着嘴角笑着说：“八嫂，这称不上什么礼，就是一方砚而已。弟弟知道八哥好这个，权当玩意吧，博八哥一乐也就算弟弟的心了。”

　　“这就好了，咱们这些兄弟姑嫂间没得扯那套子虚礼，都生分了。想是你八哥在家也断不能收下”见我皱起了眉头她又赶忙接上“八嫂不能驳你这面子，我先收下，这黑脸得让你八哥来唱。”

　　我长出口气，端着茶呷了一口“八哥他要是看见决计不会扫我的脸的。八嫂，弟弟这什么都没吃呢，空着肚子就是冲着八嫂这里的好点心好菜色的。”

　　“看看，才刚还说呢。”八福晋望望身旁的丫头无奈的抿着嘴“早就预备好了，你十四哥他们昨儿晚上就定下来我这用早膳呢。刚还跟书怡说先给十六阿哥传膳呢，谁曾想，八嫂这精神头越发的不济了，没得让你饿着受了这半日的冻。”八福晋忙起身吩咐那个叫书怡的女孩，想必是去厨房催饭。

　　我笑着宽慰她说“八嫂既然慢待了弟弟，那待会弟弟就多吃几块奶饽饽，八嫂可不能小气了啊。”

　　“这个放心，府里别的没有，奶饽饽管够。”八嫂笑着亲自去了后堂。

　　我仍旧坐回到椅子上，胸前被手炉暖的热烘烘的。

　　“八哥呢？快让嫂子弄热乎的饭上来，天冷的邪乎。”院子里清晰的传来一个男人的叫喊声，我回过头去，果不其然，脸被风呲的通红的十四哥，一边掸着氅衣上的雪一边大步走来。看见我在，他略惊了一下，嘴角随即便弯了上去。

　　“给十四哥请安。”

　　他手一挥算是回了礼坐在我身旁，顾不得丫头奉上茶来端过我的茶碗就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一旁站着的管家吓得手直哆嗦，小声骂着丫头太过慢了。

　　“你别在我这儿立规矩。我原是渴的难耐，急着灌几口热茶，碍着丫头们什么了。”十四哥这又接过奉上来的茶，又是一气喝干。

　　“十四哥，你干什么去了，渴的这个样？你身边的奴才都是干什么吃的，连口滚水都不备着的么？”没见过阿哥这个样子的，我极力忍着笑问道。

　　“我今儿没去早朝，到附近几个粥厂看了看，总不能也给我碗粥喝吧？”说着他又要喝下第三杯茶，但是被我给夺过来了。他瞪大了眼睛作势要打我，我嘿嘿笑着忙让丫头将茶撤了下去。

　　“少喝一点吧，茶也不是什么养胃的东西。饭马上就端上来了，你忍忍又怎么了？”说着我转过头去看胤桢，发现他完全没有在意我说了什么而是冷冷的盯着管家，忽的他便吼起来：“你要是给她一点不好过，爷就十倍的还在你身上。”

　　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管家准备下去之后处置刚才奉茶的那位姑娘。看见管家噗通跪在地上，嗵嗵的磕头，我赶忙打着圆场。我拉拉十四哥的袖子，看他一脸的不悦，我只好又起身挡在管家的前面“十四哥，饶了他吧，你好歹看着点八哥的面子。”十四哥一句话也没有说，鼻子里呼呼的传者粗气。

　　“还不下去催饭，杵在这等着领赏呢？”我使着眼色，让管家下去。他抬眼看了看冰着脸的十四哥，小心翼翼的先站起了一条腿，看没出什么事，这才是站起身来，弓着身子退了出去。

　　“你看看，都是八哥给纵的。看着主子好性儿，又越发的不知道规矩了！”他叹口气，用手点点我说“你就是和稀泥。”

　　“十四哥，跟一奴才发这么大火，你也不怕失了身份？要我说，你赶紧让八嫂给你找个地儿，去消消火去。这么冷天你也不怕烧着我。”正排揎着他呢，突然觉得怀里一空，再定睛一看，十四阿哥早已抢过我的手炉自顾自的烤起火来，满脸胜利的神色。我感叹着他的顽劣，不屑的说：“又不是不给你，非得用抢得。”

　　“别说这个。对了，刚才恍惚听图刚说你听完戏要去逛集市？”他别过头，眼睛里闪烁着我看不懂的情绪。

　　“怎么了？”我有点不清楚他问这个干嘛。

　　“现下的京城不比往日了，灾民混进来不少，顺天府尹今儿才让皇父申斥了。抢米盗粮的时有发生......”

　　“哎呀，我就是随便的逛逛，难不成他们给我抢了去？”我不耐烦的打断了那一套百姓威胁论。不经意间对上十四哥的目光，我发现他一点诧异也没有，好像已经猜到我会打断他。果然他马上给了我解释。

　　“你打小就这样。只要认定的事儿，就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就像你给十三哥挡的.......”十四哥正要说道最关键的地方却戛然而止，我错愕的准备催他往下说，可是他已经站起身来，恭恭敬敬请安道“给八嫂请安。”

　　“十四弟啊，听见你饿得喝了三碗茶了？快去暖阁吧饭都摆好了。”八嫂子温和的笑着，一双杏眼略微弯了些，高挑的鼻梁昭示着无限的尊贵。她执意要陪着我们用膳，任十四哥再怎么推辞都是无用，我们也只好从命了。

　　“恩，八嫂的手艺越发的精细了，这饽饽里面添了杏仁的椰奶吧？怪不得满口的香气。”十四哥一边大嚼一边赞不绝口。

　　“你就吃的那么细？混猜错了，没得让我笑你。”我放下乌木镶银的筷子，捧起那碗冒着热气的山菌汤轻轻的呷了一口。汤色是最最纯正的白色，估计里面是加了奶，味道细腻幼滑，菌类的清香与乳香恰到好处的结合在一起。

　　也许是看见我享受的表情了，八福晋带着笑意问：“小十六，汤还入得了口？”

　　“岂止入得了口？要我说啊八嫂，你要是去给皇阿玛摆那么一桌，御膳房的厨子都得让打出宫门了。”

　　“听听”八嫂用帕子掩着嘴，可仍遮不住真心的喜悦，她看着同样笑得跌在迎枕上的十四哥说“听听这小十六的话，我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嘴巴这么伶俐了。甜的跟蜜似的，哄得八嫂都快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了。”

　　“要说他的嘴，那是让人恨也不行爱也不行。但他从来不扯谎，有什么说什么。想是他真的觉得八嫂这汤妙绝，再不是哄您的。”十四哥翻着眼冲我坏笑着，一边正经的称赞八嫂。

　　“好啊，你们两个在这里吃体己，让我们在门外好是喝风。”胤祥撩起帘子，嘴角仍是挂着谦和的微笑。我忙跳下炕撇着嘴说：“一点子点心你也眼馋，看这样给你请安也就免了，快让八嫂给你也弄.......”我兴奋的说着，突然觉得浑身一冷，仿佛身上一点温度也没有了，望着他冰若寒潭的深邃眼眸，笑容就僵死在我脸上。胤祥看着我的样子也不自然的向后看了看，他扑哧一声的大笑起来“小十六，你没见过四哥么？还用这么样子的看？”

　　听见是四哥在门帘外面，八嫂忙起身道了万安，四阿哥胤禛已是标准的成年男子，宽宽的额头，精心修整的胡髭，还有略微仰起的下吧，无不像一道门槛，尽显着他的孤傲和不可侵犯的威仪。这就是雍正了，他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仿佛身上都四处散发着寒气。十四哥跟什么都没有看见似的，继续吃着丰盛的早膳。看见他的样子，胤禛的脸色更暗了，微蹙的眉头紧紧的锁在一起，胸前剧烈的起伏。十三哥极轻的扯扯他的袖子，他才渐渐平息了怒气。这一切全发生在几秒钟内，他的怒火眨眼间便从瞳仁中消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你快去吃吧，一会冷了再积到胃里，皇父又该给你下旨了。”胤祥笑着打破了尴尬，推着我坐回到炕桌边。

　　“四嫂恐是也来了吧，你们自己坐着，我去看看。”八福晋笑着走了出去。

　　十四哥只管狼吞虎咽的，时不时抬头看看我又瞅瞅胤祥。

　　“十三哥看看，这是几辈子没吃过饭了，饿得这么个样。”我推过自己的炕桌到十四哥的手边揶揄他说“索性你把我这也都造了，想是能耐上个把时辰了。”

　　“去你的！就算还要吃也不要你的这剩的啊！”十四哥白了我一眼，端起那碗□□小心的吹着。

　　“粥厂怎么样？那么多灾民顾得过来么？”四阿哥冷不丁的说了这么一句，像是提醒着他也在这个屋子里。

　　十四哥不咸不淡的说：“今儿来是散心的，要是说朝政，四哥还是去养心殿吧。”

　　“老十四！”胤祥望着满脸尴尬神色的四哥厉声喝止道“四哥只是白问问，你越发是没有个大小了。”

　　十四哥仍旧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跟我胡扯海吹，任胤祥怎么使眼色他全当没有看见。那个四爷被扫了个灰头土脸，慢慢起身讪讪的说要去花园子走走，连胤祥都没让跟着。挑帘子的当儿，也不知道十四哥是成心还是真没有在意他那亲哥有没有出去，只见他极不自然的扯着嘴角笑着说：“跟没有心的冷面王热乎，没得丢了人家的份儿。”胤禛站在门槛上，僵硬的举着帘子，手上的青筋暴起，捏的指节发白，但终究他没有回过身来跟老十四理论，那消失在帘外的背影，第一次让我有了同情和感慨。

　　“八哥怎么还不回.......”十四阿哥笑着对着胤祥，见他不悦的黑着脸，缩了下脖子忙低下头吃饭。

　　“叫我说你们什么好？”胤祥喘着粗气，气哼哼的坐在火炕对面的木椅上拍着扶手。

　　“哎？这话奇了。我一个字都没有说也有不是？”我歪着头苦笑着。

　　“你？你哪次见了四哥不是一个字不说？还有你老十四，你哪次不是一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样子，阴阳怪气的腔调？”这是我第二次看见胤祥大声说话，这次远没有上回来的凶猛，他只是替四阿哥不平罢了。

　　“你跟他有话说，我们也得没话找话说不成么？十三哥，他打小就不待见我，我永远是多余的那个。怎么？我还非得上杆子去贴他的冷屁股么？”十四阿哥的眼里蒙上了一层水汽，想必勾起了儿时的场景吧，那些让他寒心让他难过的场景。

　　“他是你哥啊，亲哥。就跟小十五和小十六一样的亲哥，亲兄弟！”胤祥说着竟站起身来。

　　“是么？呵呵，是么？亲哥？我还有个亲哥？呵呵，活这么大了我今儿才知道我还有一亲兄弟！”十四阿哥像是听了笑话一样开心的大笑，但是脸上却滑落两行清泪。

　　我慌忙挪过身去，掏出袖笼里的帕子要给他擦，十三哥也苦笑着摇摇头不知所错的站在那里“十四哥，你别这样，你......”他用袖子抹了两下眼睛，又绽开我第一次见他时的阳光般灿烂的笑容“为他难过，不值顾。”

　　胤祥重重的叹口气，再也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