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庄茗香》十六&禄晓

5、因果

　　就在我试图拼命挣脱胤祥的手怀揣着抽死乌尔泰的心要下炕的时候，乌尔泰被兜脸泼了一杯滚茶，和着茶碗碎裂时的清响哀号起来，满身的茶叶末也不敢用手抹掉。十四阿哥冷峻的站在那里，冰若寒霜的眸子里沸腾着炽热的怒火，握的指节发白的手积蓄着全身的力量。

　　胤祥的眼睛亮闪闪的，笼着一层薄雾。我紧紧的握着他的手，或许也只有这样我才能给他少许安慰。

　　“乌尔泰，你身为御膳房的总管执事，竟然纵使太监如此放肆无礼。十三爷是野种那当今万岁又是什么？这种话你也敢回？仅一条大不敬的罪就够你死上几回的了！来人，把乌尔泰和所有御膳房的太监一并送入宗人府，等我回明了圣上再来治你们的罪。滚！”八哥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震得茶碗左右摇晃着差点摔在地上。几个带刀的侍卫忙上前打了个千儿，架起乌尔泰便走。

　　“八爷...八爷饶命啊八爷.......野种！爷爷就是死了也给你在阎王那占个好位子！野种.....”乌尔泰扯着嗓子一路求饶一路又骂着，走了好远声音还听得很清楚。被十三哥握着的手突然剧烈的抖起来，我慌忙转过头去看他，余光扫过十阿哥的时候发现他的嘴角竟有些上挑，得意的神色一划而过。

　　八哥站起身对着胤祥深深一揖“十三弟，八哥管教无方，给你赔罪。”

　　胤祥跳下来忙将他挽起，声音略有些颤抖的说：“八哥，你这是干什么，十三弟怎么当得起？自家兄弟还有什么赔不赔罪的？奴才们的嘴本就是这样刻薄，与八哥何干？”

　　我目不转睛的盯着八阿哥满是歉意的脸，想从他的表情上找出些什么，但是最终什么都没有发现。我宁愿相信刚才十阿哥的表情是我的错觉，也不愿意看见兄弟情深原来是一场排练过得戏码。

　　“八哥，能免的话就饶他一死吧。”胤祥突然开口替乌尔泰求情，惊得满屋子的人都张大了嘴。

　　没等八哥回答我先气愤的开了腔“十三哥，这种刁奴千刀万剐都是便宜他了，你怎么还替他求情？他有这个福分担着么？”

　　“十六的话正是。饶了个乌尔泰容易，但这知道的说是你宽厚，不知道的那些奴才们指不定还编排出什么更难听的话来。不办一个煞煞他们的势，这起奴才将来还不把整个宫里搅得乌烟瘴气？这原是八哥的错儿，八哥一定给你讨回这个面子！”

　　“面子？”胤祥怅然道“从小我就是听着野种大的。哪里还有什么面子？”说完他长出一口气，又坐回到炕沿上。

　　屋内的气氛瞬间又凝重起来像是冰窖一般，冷的心都战栗着。九阿哥饶有兴致的摆弄他的羊角扳指，一圈一圈的在手上转着。十四阿哥慢慢坐回到椅子上，眼睛看着怀里的手炉发呆。十阿哥极不自然的抽动着嘴角，小心的瞟着低头喝茶的八阿哥。胤禑一直望着窗外，眼睛里满是向往。

　　“十五哥，这御膳房做顿饭还现插秧的不成？”我夸张的两手抚胃，望着他。

　　“哪里就饿死了你？罢，罢，你过来用我的吧，真真是个天魔星。”说着便用食指点点我的额头。

　　屋子里的哥哥们终于又笑了起来，我也没心思去管他们是不是真心的了。

　　“哎小十六，你掀翻的是十三哥的桌子你的还都好好的摆在那儿，干嘛去用你十五哥的呢？”九阿哥不解的望着我含着笑说。

　　“俗话说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我怎么不能吃着十五哥的看着自己的呢？”

　　言罢，十四哥就快步跑过来上手撕我的嘴“你这张嘴让我好好看看，长的牙坚齿利，叫人恨不得也爱不得。”我们两个在炕上闹着，屋里的温度才又上了来。

　　“好了，让奴才们看见像什么话？一点主子样儿都没有。”胤祥没有了刚才的阴云，唇边又挂起了招牌式的笑容。他用力拉着才把我跟十四哥分开，两个人都是气喘吁吁的笑着，不服气看着彼此。

　　“十四哥，看清楚了么？”我挑衅的笑着冲他眨眼。

　　“今儿要不看在十三哥的面儿上，我非撕烂了不可。”十四哥咬牙切齿的说着，从炕上跳了下去。

　　“十六爷御膳房人把膳端了来.....”李安福躬身在门口请示。

　　“你们赶紧用饭吧，我府里还有事，就不多扰了。”八哥站起身，九哥十哥也从椅子上站起。走到屋门口掀起了帘子，眼前的紫禁城已是银装素裹，鹅毛大小的雪片被风吹的漫天飞舞，小厮们伺候着他们四个穿上来时的大氅，八哥转过身看着我说“看见小十六好了，我心里自然也欢喜的紧。明儿早上自会有人来迎你，你安心等着。这里风大别再吹出病来，回去吧。”

　　“八哥十哥，路上仔细着。看这功夫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的。路滑，叫奴才们当点心。“看见十四阿哥满脸的不以为然胤祥又拍着他的肩说“老十四，你要摔个好歹的，额娘那儿我可不帮你说话。”十四阿哥这才有了点严肃的样子，重重的点点头。胤禑在一旁嘱咐跟着的小厮。

　　八哥笑着和胤祥胤禑道了别，招呼着十阿哥和十四阿哥一起走了。

　　“好好养着吧，缺什么尽管打发李安福去找我。我才得了个好玩意儿，明儿给你带到八哥那儿。”九阿哥捧着我的脸揉了揉跟在八哥后面迈步出了门。

　　看着消失在风雪中的身影，我突然对宫廷有了另外一层理解。皇家血脉，就是这样的成王败寇。胜利者在历史的舞台上为自己涂脂抹粉歌功颂德，而那些所谓的失败者便是在漫天的雨雪中淡出消逝，不留一点痕迹。就纵有万般的委屈与不甘，他们也只能是在腐烂的土壤中呐喊，被岁月扼住咽喉。

　　一阵冷风袭来，右臂突然刺骨般的疼痛，怀里的手炉挣扎了几下还是滚落在了雪地里。顾不上去捡，我赶忙用左手紧紧的抓着小臂，血珠都被握的渗了出来，疼痛却是丝毫未减，霎时出了一身的汗。李安福见状急忙唤着十五哥和十三哥，他们三步并两步的跑来，十三哥的眼里竟满是歉意，看的我不知所措。

　　“进屋吧，外面太冷，别吹的旧病又犯了。”胤禑拉着我的手走回了暖阁。

　　十三哥把手炉又塞回到我怀里，坐在炕沿上关切的问：“要不要请太医？”

　　“算了，既是老毛病又何苦去叫太医？皇阿玛知道了岂不是又添一重烦恼？没事的。”我用袖子抹掉额头上的汗，咧着嘴笑了一下。

　　“每次看你这样我心里就......”胤祥皱着眉用力的拍着额头，我赶忙抓着他的胳膊。

　　“病是我自己作下的，何苦你又要怨自己呢？”虽然我不知道我的病和胤祥有什么关系，但是我相信那时候的十六阿哥一定有自己的这么做的道理。

　　胤禑小心的把我的袖子挽起，仔细看着我的胳膊。这时我才发现右臂上有一块四指宽的疤，现在已经略微有些紫了。

　　“你多早晚才能把自己当回事呢？”胤禑埋怨着把我的袖管放了下来，他无奈的瞪着我再说不出一个字。

　　“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不碍什么的。吃完饭叫黎若上一点九毒化瘀膏就得了。”我打着哈哈，拿起了碟子里的奶饽饽。

　　胤祥的饭又重新摆了上来，冒着热气，他执意要我吃那份，拗不过他也就只好从命。席间说起来八哥明天设宴的事，原来是他新修的戏园子完了工，叫兄弟们都去热闹热闹，妯娌们也聊聊家常。皇家兄弟比不得民间那些手足可以时常串串门子小酌谈心，结党二字也就够了。可是人人都清楚，这个罪名几乎很少往皇子的身上扣，康熙希望自己的儿子们多多走动，还经常拿李世民玄武门之变来教导。所以八哥府里经常可以看见老九老十老十四的身影，四哥的府上也总能听见胤祥爽朗的大笑。

　　撤完了饭我便催着胤祥回府，他守在这两天了，疲惫的面色看的人心疼，正好我以朝堂上的政务为借口，叫他回去料理。他叮嘱了好多并且看着黎若找出了药才安心出了院门，一步三回头的让我笑了他好一阵。

　　回到我的跨院歪在床上，黎若走了进来。

　　“主子，现在让奴婢给您上药吧。”黎若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小瓶，鹅黄的签子上俊秀的字体写着药名。

　　“我只是说说罢了，好让十三爷安心。你把药拿走吧，我闻不惯那个味道。”

　　“主子，您的手臂......”黎若为难的看看我把手里的药瓶握的更紧了。

　　“你听不懂我说的话么？”我生硬的打断了他，眼前满是刚才东暖阁发生的画面。

　　“就知道你会这样！黎若去给他抹药，我看他能怎么样。”胤禑打起帘子进了来，坐在床对面的椅子上。

　　“我好不容易清净一会子，你不陪着额娘上这儿来干什么？”黎若扶着我起身，小心的卷起袖管，一边抹着药一边轻轻的吹着。

　　“宜主子还在呢，我去算干什么的？”

　　“主子，疼么？”黎若仰起脸，清澈的如湖水一般的眼睛流露出心疼和娇媚，看的我心里一震。

　　“不碍的，这样就好。”我心不在焉的答道，斜着眼看十五哥。

　　“干嘛这样看我？”胤禑放下手里的茶碗装出一副很无辜的样子。

　　“有话就说，哥，跟我也需要那套子虚的么？”我挥手让黎若退下，自己把袖子放了下来。

　　“我就是奇怪，你一向是站在十三哥一边的，今天怎么反倒助了八哥给他没脸？”

　　听得一头雾水，我索性走到他身旁也坐下来，望着他皱起的眉我不解的说：“我怎么给十三哥没脸了？那起王八崽子端的什么东西你又不是没看见。十三哥来咱们这儿就是客，他怎么好说是去换一席？”

　　“呵呵”胤禑笑起来，一脸“果然这样”表情，他深吸一口气才又继续道：“我说呢，这么多年可你怎么可能突然改了脾性，原来你是真没看懂。”

　　“看懂什么？”我心里隐约知道胤禑要跟我说什么了，只是我不想让他看出来我也有察觉，所以我还是摆出迷茫的样子。

　　“你这样实心眼子将来可怎么办？”他叹口气摇了摇头“很显然，这乌尔泰是八哥安排下的。奴才再放肆你有见过当着一屋子主子的脸骂一个皇阿哥是野种的么？八哥待下人一向宽厚，前儿他府里的荣信打碎了他最爱的砚台也只是骂两句就罢了。今儿下令掌嘴，摆明了就是做戏。”

　　果然跟我想得一样，我苦笑。这样的心思我真是望尘莫及。“一顿饭就花这么多心思？你别浑说来哄我，你没看八哥还给十三哥赔罪了么？那乌尔泰不已经送进宗人府了？”我还是不清楚八哥这样做的目的，单纯是为了作践胤祥，这个理由太牵强。

　　“真是傻子!那面子上的事儿八哥怎么可能不做？是，乌尔泰是关到了宗人府，按大清律他可是要凌迟的。这么给你说，就算八哥处置了他，死的人也不会是乌尔泰。”他意味深长的看着我点点头。

　　“我还是不懂我怎么就助了八哥？”

　　“整个宫里都知道你病愈了，八哥他们一项又和我们走的很近，今天一准儿会来瞧你。所以他就事先安排好了这一出。十三哥多精明的一个人，书画骑射他样样都通，一看这席面他就能明白个七八分。这步棋八哥料的可是精妙，他把赌注竟然下在你身上。”说着胤禑呷了口茶。

　　“我身上？”听到这里我觉得浑身冰凉，心里就跟有个冰山似的，一点知觉也没有。

　　“呵呵。自打你留下手上伤的那天起，谁不知道你亲厚十三哥？为了他你连皇父都敢顶撞何况一顿饭？这饭你要是发现了，依你的性子不闹个天翻地覆才是奇了。退一步说就算你没有发现，十三哥也绝计是不会吵嚷的，那他就只能吃下那糟践的东西或者干脆就饿着。无论怎么说八哥都会得益。”

　　“至于么？一顿饭至于弄这么复杂么？！”我气的重重的拍了下桌子，恨不能将它拍烂。这样算计自己的兄弟，更是把我当棋子一样耍，难道这宫里为了利益连一点情谊都没有了？

　　“至于？为了皇位这算什么？！”胤禑不以为然的轻笑着。

　　“太子还在那呢，八哥想干什么啊？”

　　“太子的位置谁都看的出来二哥坐的是摇摇欲坠，皇父几次三番都表现出对他的不满了。不立长就立贤，这胤礽既不是长也不是贤，迟早要让皇父废掉的。”听到这我不禁佩服起胤禑的智慧和眼光，四年后的废太子他现在竟然已经看透“皇父之所以不处置索额图就是为了用他来牵制明珠的势力，等到皇父决定除掉索明两党的时候，怎么可能牵扯不到太子？索额图可还指着太子给他保命呢。至于八哥，满朝都是贤王的呼声，他办事又甚是利落，这太子之位，他是坐了一半了。”

　　“那他跟十三哥.....”

　　“十三哥样样都不输给八哥，又是皇父心坎儿上的阿哥，这太子之位他也有份。而且你也知道十三哥和四哥两个人好的那么个样，这四哥现正是朝堂上的红人，替皇父办得了那些个又累又苦的差使，十三哥帮着他自然威望也就升了上去。为了压压十三哥和四哥的势头，八哥自然要有动作的。十三哥唯一的短处就是他的出身名分，从小到大他吃的亏也都是从这儿来的，八哥要下手自然也就一刀捅到心尖儿上。”

　　“说白了就是，八哥今天摆明了是要给十三哥难堪，给他个下马威，让四哥和他都不要太得意。既是骂了十三哥又是敲打了四哥。这样说对么？”我颤抖着声音终于明白了今天的这一幕大戏，看的我真是毛骨悚然。一顿饭啊，一顿饭竟然搞出这么些个名堂，含有这么多的深意。稍有不慎就会掉到人家精心设好的圈儿里，被人卖了还给人家数钱，不经意间后竟出了一身的冷汗。我真是理解了这夺嫡之战的险恶了，太子在位尚且还如此，我真是很难想像康熙四十七年以后的时光究竟会是什么样。今天胤禑死命的拦着我原来是不想让我卷进这是非当中，要没有他我今天真的是会把承乾宫的房梁都闹下来，看来有个亲哥护着还是有好处的。

　　“我说的你可听见了？”胤禑的声音冷不丁的吓了我一怔“就知道你没有听我说话。”胤禑不满的撅着嘴，冷冷的看着我。

　　“哥，你说什么来着？我就是跑了下神而已，你看看你的样子恨不得吃了我似的。”我嗔怪道，调皮的玩起他拇指上的扳指。

　　“我是说这些话你自己琢磨就是了，心里要有个算计。”

　　“我才不要那么多心思，算计什么？我没的给自己减寿呢？”我甩开胤禑的手，站起身又躺回到床上。

　　“你不算计别人难道别人也不算计你么？哥不是让你去害人，而是让你保全自己。”胤禑也跟过来坐在床边，苦口婆心的给我说。

　　“要你这哥是干什么使得？看着我被人算计你会不管么？”我绕着胤禑的辫穗嬉笑着说。

　　“原来你要哥就是干这个的？”胤禑假装生气板起了脸孔。我笑了笑脱掉了外衣扔在地上，靴子踢得老远。胤禑嗔着“野猴子”慌忙把锦被给我裹上掖好。宫女们进来收拾了一番便退了出去。我躺在床上想着这一切，突然觉得很累，心累。我只想好好的睡一觉，好好的歇歇，至少梦里不会有人笑得那么寒冷那么可怖。我没心思再去想明天，慢慢的把眼合上。

　　听着窗外呼啸的北风，胤禑若有所思的道：“明天指不定还有一场大风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