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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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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的邙山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邙山祭坛为人破坏,师祖坟上插满竹花,这天寒腊月,真不知从何可以得到。
谷之华咬着下唇默默站立,世遗走过去拍拍她的肩。那一刻她全身虚软一般竟开始哽咽。
周围有人叹气,我盯着花看。
竹花一开竹即亡,这样的调侃任谁家也承受不起,何况邙山这样大的门派。
十年掌教的请帖已经送出很久,而各派陆续到达。这个节骨眼上,有人作祟,甚至悄无声息,实在叫人心中气恼。
我的目光回落到竹别之脸上,他脸色阴沉。一只手将竹箫握得死紧。
周围人声沸腾,这样喧嚣弥漫,我却清清楚楚听见香无的名字。
忙得回头去看,他竟已成最大祸首。
而我却始终无法相信会是香无,这样的想法执念千年,萌芽之际便在心中牢固生根。
我走上去牵着世遗的手,他将另一只从谷之华肩上撤下,回目看我。
“世遗,你相信是香无么?”
他并未回答。皱着的眉目俊朗,始终无法舒展。
我好笑的环顾周围众人。
说到底,也只是对死人不敬。活人的事情尚未理出头绪,哪来那么的情绪再管死后的尊严?
放开他,我走到竹别之身边。他低头看看我,轻声问:“夫人可信是香无?”
我怔住,还未来得及回答,他已经将眼转开。
“我相信。”他兀自说着,并无介意我是否在听。
这句话吸引很多人的目光,他只是淡淡的陈述,并不为之所动。
“因为曾经,香无也在佛寺中做出这样的举动。”他笑一笑,闭上眼睛,“多少年了,他还是这样。”
闭上眼睛,他沉思什么。
我专注在他硕长的睫上,思索这几句话的含义。
有人在议论有人在冷笑,有人出着主意,有人对谷之华说,掌门我们义不容辞。
每一个人争先恐后的表态,生怕被忽略了存在。
而我一直盯着竹别之的眼睛。
是不是闭上了就不再看见?是不是闭上了这个世界就会完美一点?
别傻了。
我走上前拉拉他的袖子,他低头看着我。
目光这样澄清,水漾的少年,眉宇中何奈加入这么多的哀愁。
“十年之前,是他烧毁那个寺庙么?那个你说的仇人,就是他么?”
他猛地笑起来。
“陈年旧事,别之已经不记得了。”
分明说谎。我十分不喜欢他这样将仇恨苦闷在心里的样子。
看得再穿,说起来依旧会痛。这人似乎是隐忍太久,于是连笑起来也不快乐。
谷之华却开口。
“有劳各位掌门,可否助之华将这些花清除干净?”
多么聪明的女子,懂得如何周旋调剂。我欣赏的看着她,她那一抹委屈咬牙吞下。
竹别之上前,伸手除花。
那些花若生根,一朵朵直插地下,这样的功力非凡,却也无趣。
我始终强迫自己相信不是香无。
我记得那日分离之前,他曾负气一般答应过我,不杀谷之华。
香无不做对自己没有好处的事情,香无不做有违诺言的事情。
多么残酷冰冷也好,他的原则严格的让人乍舌。
清除竹花花了很长时间。既不可弄毁那坟,又要将如生根一般的花朵全部剔除。
我偶尔看见几眼谷之华眼底的倦意,见我眼神过去,她又勉强笑笑。
都是喜欢折磨自己的人。
其间世遗叫我回去,拿衣披在我身上,我坐在一边看。
邙山的大典不知能不能完成,不过是非一定是少不了的。我不知道谁有那么多时间做那么多无聊的事情。
其实与我无关。
肩胛有一点痛,有一点酸。
突然发现我来中原走得太远,已经忘记了曾经的目标。
到底为什么回来,到底为什么留下。
这思路叫人整理不清。
竹别之拿一朵竹花递给我,说:“小心收藏。”
我抬头看他,将那花放进衣包。
佛像之下长大的孩子,如果遭遇魔鬼,会变成什么模样?我十分好奇的摸摸疼痛的地方。
多么醒目。
生死扣
所有竹花在夜间清除干净。我早一步回到房间,然后世遗进来时已是满面倦容。
我知道自己不够体贴,却还是想问。
“你——相信是香无做的么?”
世遗稍稍顿足,脱了外衣放在一边,转头看着我温柔的笑了笑,道:“睡觉吧。”
他不想回答我。
我咬咬唇,看着他劳累的样子微微有些心疼。只是我更介意竹别之的话。
上前递了杯茶水给他,看着他饮下,取来湿巾为他擦擦汗。
我正襟坐在他面前,再次开口问:“你好好回答我,到底相信是香无做的么?”
世遗一双眼深邃的盯着我瞧,直到我被他看得别开头去,他才淡淡道:“你想要的到底是答案,还是我的赞同呢?”
我顷时哑口。
而世遗微笑着拍拍我的头,转身走到床榻边。手对我招了招,道:“休息吧,以后还有的忙。”
我点头过去,他吹熄烛灯。
我盯着窗外的月,月晕很大,没有星。
接下来几日,邙山似乎恢复平静。谷之华沉默着准备一切,偶尔听人说起,她在房中叹气。我心中怜悯,只是找不到立场如何劝慰。
想来想去,将世遗赶过去多多安慰她。听人说,我曾经泼蛮不讲道理,就连他俩之间简单动作看在我眼中都是不可饶恕。
而今这样,到底算我的善心,还是显耀呢?
我只是心烦而已。
隐隐约约担心某些事情,比如那些虽然除去但却依旧阴影不断的竹花,比如竹别之眼中的恼意,更比如香无的眼睛。
我曾答应某个女人,一定尽我全力助他医治。我并不了解在黑暗中的感觉,但相信一定是寂寞的。就算置身人群,也有一种无法融入的悲哀。
而都,这些痛都会转为寂寞。
十分安静,偶尔碰及都会疼痛难当。
我不知那些夜晚他到底如何扛过来的。
但很快,庆典当日。
各方英雄云集,邙山热闹非凡。世遗在外帮谷之华,里里外外前前后后,我闲的发闷,一个人坐在房间里不愿出去。
而竹别之这些天甚少见他踪迹。
所有人各司其职,仿佛井然有序,然而庆典上,却还是有人不请自来。
那人自然是香无。
那时刻我记得清楚,约莫午时,烈阳当空,却不热烈。
冰凉凉的一个挂在天上,只是晃眼的亮着。
随后谷之华奉着卷宗而上,还有她邙山的信物若干。英雄屏息而观,我坐在第一排的位置上,离她不过咫尺。
她的鹅黄衣衫亮的晃人眼,却无艳丽之感。
世遗等在一边,为她接过宝剑与刀,面色凝重,他有心事,只是我不知道。
两边伫立邙山侠女若干,而后长队,依次是江湖新旧门派。
无分尊卑贵贱,齐齐拜上邙山始祖。
我欣赏着这一幕演出,反正于己无关。
好像戏摊上所演那般,有人庄严肃穆立在一边说拜。
忽然想笑,又困。不知几时才能结束。
谷之华盈盈起身,将宝剑重新背上。她的脸上有一种我学不来的大义凛然,而在场众人为她感染,一起鸦雀无声。
那是个但听风吟的好时机。
她走下祭坛。身边女徒递上青竹竹简,她打开还未来得及宣读,忽然一阵窃窃喧闹。
她抬头,我回头,肩被人按住。
“娘子好。”
心口一下停顿,香无不知几时已悄然坐到我的身边。
“你……”惊了下,正待问,他将一只手指放在唇下嘘了声,再转头对我眨眨眼。
顷刻大愕。
香无的眼明亮如常,竟似完人!
他将头转回去,盯着谷之华冷冷道:“好贵的眼睛,只得我半月时间光明,就花费那么多银两,现在的医生果然无良。”
“你……算看得见?”我轻声问。
他的手扣在我肩上,正正好的旧患。并不用力,我却忽然感到一暖流经过。顿时身体轻松不少。
他竟看出我在强撑不适。
“当然看得见,否则给错了真气该如何算账。”他笑笑,心情似乎很好,“邙山这场戏真长时间,看的人无趣,亏难你能忍受。”
一时忘记拿话反驳他,他一脸轻慢的盯着祭坛上几人。
而众人目光终于过来,我才惊觉,与他靠得过近,还是失了礼数。
稍稍向后退了些,香无拿眼角瞥我一下,并不说话。
谷之华的笑有些重,却还在努力保持风度。
“香公子您好。”她对他点头。
“不怎么好,半个残废而已。”香无的话毫不客气,谷之华的脸色有些发白。
世遗的脸色也不大好。说道这个妹子,不管是谁他总归会生气的。我想我能理解这些。
他走到我身边,香无起身。
我发现香无比起世遗稍微高了些,只是毫厘,不仔细看并不能发现。
两人视线相平,然而转向我时却都是低头弯腰状态。
世遗对他道:“为何来也不说一声。”
“说了恐怕便来不了了。”香无笑。
很少有这样的情况,看见他一直都是微小的面容,虽不知道真假,却足以叫众多女子面红耳赤。他有这样的资本。
今日的香无没有穿红衣,看来是不准备开杀戒的。一身的素白,竟将他衬托得……好像一个好人。
我扑哧笑起来。
他俩齐齐回头看着我,面有疑问,我摇摇头。
“香无,你来做什么?”
终于有人替我问出这个问题。
“想来就来,与你何干?”他瞥那人一眼,转过头来盯着我,“几日不见,你又瘦了。”
我哑然。
这男人玩的什么把戏?何时关心起我的身体?
“劳你挂心。”
“没有挂心,随口问问客套一下。”他的头转回去,再次对着谷之华,“谷掌门悠闲,不知什么时候给自己兄长或父亲做这样的祭奠,届时本少定会参加。”
谷之华的脸色猛然黯淡下去。
世遗终于忍不住开口:“香无,有什么话等庆典结束再说。”
“世遗哥……”谷之华打断他,叹气对着香无道:“你教训的是,今日……的确是哥哥的忌日。”
香无冷冷哼了声,扬手将一个包丢上。谷之华举手接了,双手,微退一步。
我皱眉。这男人丝毫不懂什么是怜香惜玉。
“这是——”
“青尚的衣冠。”
场中人哗然。我咳嗽两声,他转身瞥我。
“我说……你也会挑挑时机,别为难谷掌门。”谷之华对我感激一眼投来,我耸肩,香无挑眉。
“你还真是好人。”
“不敢当,只是不想没得戏看,太过可惜。”
世遗忽然上来握着我的手,道:“你累了,回去休息。”言语中,竟不容我反驳。
我有些奇怪的看着他,他脸色的确不好。争端再起,香无此人分明就是爱看别人因他烦恼。
而人的年纪一大,争斗的心思也会减弱,我已经得到幸福,所以再无这样的心思。所以我不能理解香无他到底想要争得些什么。
我对着世遗乖顺点头,好像我应该做的那样。
我是大侠的妻子,必须识得大体。而香无忽然也跟着我的脚步道:“正巧,很久没见娘子,有些话想与你说说,我们一起回去。”
世遗牵着我的手一紧。
我盯着香无,而香无避开我的眼睛。
世遗的手渐渐放开,我走到香无身边。
香无对我点头,我忽然感觉内心怪异。他似乎有话要告诉我,似乎却又没有。
一路走回住处,那些闲言碎语放在身后,他一直沉默不语。我不知道他到底在等待些什么。
到了门口,我停下脚步。
“香无,你的眼睛到底怎么回事?”
“找到个医生,找到双眼睛,半个月的光明。”
“为什么只有半个月?”
“我不是医生,你问我无用。”“那我还是要陪你去找真正医治眼睛的药的。”“没必要了,我已经见到我想要见之人。”
很少能与他这样心平气和的谈话,我推开房门,同他一起走进去。
斟茶,他接过去时竟说了句谢谢。
茶温寥寥升起,我出神的看着他的眼睛瞧。仿佛见过,又好像没有。我不记得了。只是他的眼睛很亮,却也黯淡。
有一种说不出的萧瑟和肃穆。
我记得黄夫人说的话,香无一生孤苦,与人不合。我不太想去探究他的过去到底有什么不妥,只是有些好奇。
一点点而已。
香无这时抬头看着我。
“我听人说,邙山出事,所以过来看看。”“是,有人将竹花放在他们的祖坟上。”“呵呵,有意思。”“他们说是你放的。”“你觉得呢?”“我觉得……你没那么多时间。”
他但笑不语。
“香无,你想见的人到底是谁呢?”
“没什么,一个故人。”“我曾记得,你也说我是故人。”
“那便是你好了。”“我想知道。”“我不一定想告诉你。”他挑眉,盯着我看了半晌,忽然又笑,“那是个女人。”
“嗯,猜到。”“妖女,天下人不容她,包括她想要的人。”“然后?”“然后——我很爱她。”
我心口一顿。第一次听他说爱什么人,在这样的地方,用这样的方式。并无悲切,也无伤感,但我却知道那女子是不爱他的。
“结束了?还是我不该继续问下去?”“无所谓。”他放下茶杯,抬头看着我笑,“你丈夫对你太不关心,你肩上我若没算错,该发作了两三次,为何他都没有注意?”“他忙。”“这是你贤惠还是他不对?”
“随便你怎么想都好。”我顿了顿,仔细看着他。
面若潘安,眼角飞起,略带桃花,风流无心。
很漂亮的男人,可惜这样凶残无礼。
“其实——某些时候,我觉得你是好人。”
“是么?”“那女子不该错过你。”
他喝茶的手就这样停在半空。忽然将茶杯丢上天去,然后猛地对我出手。
我怔住,没来得及反应,他的手就缩回去。
指缝里掐着个飞蛾,尚在挣扎,那杯茶稳稳的落回他的手里。
“有东西。”他扬手放走那东西,起身离开。
我一直呆在原地,无法动弹。
他的手指方才擦过我的脸,只在脸颊旁一点点,我看见他眼里一点颜色忽明又暗。心口有点烫,我分不清那是什么感觉。
只是好像在过去被我弄丢的一些时候,曾经有过这样的心悸,不知为谁,不知为何。只是突然心脏的地方好像缺了块,开始决堤疼痛,闷闷地说不出话来。
邙山大典本有三日。
香无缺席第一天,从第二日开始,会场气氛更为凝重。
连日来,我没有看见竹别之的影子,也许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解决。而众人的目光已被香无锁定,谁还有那份闲心去关注竹别之到底在不在。
此刻才发觉,原来竹别之根本无足重轻。
那些人关心的是香无和谷之华。无论谁杀了谁,总是一种江湖笑料。
谷之华慎重得几近做作,其实我知道她无需如此。香无此番过来心情很好,并不想动手杀人。
我不知道我这样的猜测对或不对,只是世遗的脸色更沉,虽然他对香无依旧彬彬有礼。
第三日晚,大典正式结束。
香无凝神坐在我身边,距那天见面,已有一日一夜。
我并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过来。这些仿佛都不是我应该关心的事情,而我却的确十分紧张。
那么我到底是为谷之华的生命紧张,还是别的什么呢?
无论如何,大典依旧进行着。
垒高的火堆燃起,其中有木材枯萎的焦味。
松脂的烛台一点点渐短,天色渐暗。
一阵风吹过来,香无在我旁边皱眉打个哈欠,我转头看看他,他瞥我一眼,冷冷的哼了声。
我揉揉眼睛盯着世遗的背影,他温柔的面孔朝着谷之华的方向。
我忽然觉得自己其实和他一直很远,只是双方都不愿意承认。
扯了扯香无的袖子,我莫名之中,开始依赖这个一边冷嘲热讽一边为我疗伤的男子。
他低头看我。
这人自换了眼睛后便使劲的用,生怕不能够本一样。眼亮的骇人,还带着一些湿润的嘲讽和偶尔看不明白的困顿。
我开始嫉妒他明亮的眼睛。
“喂,我困了。”“我早就困了。”“那为什么还委屈自己在这里看?”“等着结束,反正没地方好去。”“哦。”
又沉默。苦笑一下,我与这人也是无话好说的。
而世遗,自始至终不曾回头看我一眼。
肩头的伤在隐隐的痛,虽不致命,却慢慢的麻痹神经。我已经太过于习惯忍耐,反而不能适应突如其来的轻松。
而香无的手总是那么恰如其分的落在我的骨上。
“给你的药吃完了?”“嗯。”“那么快……什么狗屁大夫。”他似有怨懑的嘟囔一句。
我便禁不住想笑一笑。
“别人大夫也不知道我病的无药可救。”我试图说服这个心有不满的男人。
他晃我一眼,更为不屑:“你死了更好,省得浪费我宝贵内力。”
温润的气流源源不断的输入体内,我感觉良好。一直在痛,尽管麻痹,却还有感知。等到某日忽然轻松,便好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抓住,舍不得放开。
我的身体有些贪婪的缠绕着香无的指尖,喜欢他所给的温度还有安逸感觉,不管不顾的靠过去。
香无一退再退。
他不愿意接近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只有我一个人,还是对于所有别人。
这动作已经足够忍让,我能听见身后的嘲弄,还有怀疑的目光。
没关系,自从我来,这样的指责就源源不断,那又何苦劳心劳力的再去解释。
香无不准我回头看他。
每次他为我输送真气,我只管获取,却动也无法动弹。直至这一轮的结束,听见他熟悉的哂笑。
“又能再熬个几日。”
我揉揉肩,谷之华依旧伫立在台上。风有些大,我握着世遗的外衣,手尖很暖,然而手心却很凉。
我想拿了这裘衣给他披上,可惜谷之华身边的侍女已经做得周全。
提起一点的手指慢慢放下去。
这件衫子我缝了两夜。肩痛的实在难受时就起身来缝,一直缝到痛疼消失,与血肉混合。
只是不困。
后来给他试试,他的表情惊喜却也尴尬。
并不合身。
穿上去袖有些长,领子开的大,好看是好看,却并不适用。远远不及他身上这件常年不换的来的舒服。后来才知道他身上这件,是谷之华过去缝好的。
好,我承认了,我是在嫉妒。
为什么不可以?我的丈夫常年穿着另一个女人的衣裳,而我始终无法让他感觉合身。
也许是想得太深,手指略微抓紧了些。
直到手背温润一热,我才发现是香无的手覆了上来。
他并没有看我,淡淡的瞥着世遗的背影还有谷之华诵读的样子。
“厉胜男。”他少有这样郑重其事的唤我名字。
“是——”不由得正经。
“若是在再你一次机会——”
“什么?”
然后他说了句话。说话的时候世遗突然转头来看着我。
我与他目光接触,然后他便对我笑了笑。
世遗再次转头回去,我盯着香无问:“你刚才要问什么?”“没什么。”
他却叹气。
手从我的手背上挪开,有风吹过,我觉得微微的寒。
“天气太凉,这山上风景太素,我始终是不喜欢。”他仰天看了看。
我顺着他的目光而上,他却低了头。
“困了,回去睡觉。”“嗯,晚安。”“娘子若是睡不着……”他再次停顿,我正要专心听下去,忽而他的声音又调侃开,“为夫的被褥随时为你敞开。”
“香无!”咬牙切齿。
“哈哈哈哈——”
他挥袖。
那一瞬间,我分明看见他的手。带着银白手套,十分僵硬。
受伤了么?
当夜邙山出事。谷之华的房间传出一阵响动,等人都去烛火点燃时才发现,人不见了。
房间中有打斗过的痕迹,却不明显。仿佛只用了一招,谷之华就轻易的被人带走。
桌椅踢翻了两三张,一本书散落在地上,题字君不知。
我急急的回头,世遗站在身边,竹别之站在墙角,而香无没了踪迹。
邙山上下顷刻炸开了锅,邙山之人找谷之华,例如世遗。邙山外人找香无,比如竹别之。
仿佛已经笃定,香无掳走了谷掌门,目的虽不明确,但似乎已成事实。
我并不肯定的跟着世遗忙前忙后。而谷之华的安危,我似乎并不在意。甚至不像黄夫人去世那样叫我揪动心肠。
尽管我依旧尊敬那个女子。
世遗仿佛一夜愁白了头。
他默不作声的寻找着每个可能的角落,我只是在一旁静静的看着,并不言语。
这个时候我并找不到什么话好好安慰他,连拥抱都好像成了多余。
夜风撩起我的衣角。
世遗一个人在谷之华的房间勘察什么,而我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一边等他一边看着星。
不明白为什么江湖会有这么多的纷争,这个要杀那个,那个又要去杀另一个。
仇结来结去,到最后没有人知道起点和终点在哪里。
到了午夜,风起来。我觉得有些寒。转头回去看,谷之华的房里还亮着光,世遗的身影长久伫立在窗边不动。
我起身进去找他。
他从窗口看着月,微微的皱眉,间或叹息。
“有什么线索么?”
“没有头绪。”
“你觉得是谁?”
“还不能定论,但对方武功必然高强。”
“不会是香无。”
“我知道你信他。”“我不是信他,我是信我自己。他答应过我,不会再动谷之华。”
“是么……”
他的样子看来并不太在意我的话,我也不愿再提。转了个话头,我道:“世遗,时间不早了,先回去吧。明天再来。”“我很担心。”他坦然的回头看着我。
“我知道,但你太累了,需要休息。”
他勉强笑着执了我的手,扣紧十指。
“胜男,难得你这样体谅我。”“谁让你是我丈夫?”
他摇摇头,将身上的披风褪了给我披上。我缩缩了肩,那衣裳质地柔软,十分暖和。
世遗牵着我朝外,转身轻轻合上了门。
“其实——”他背对我时微微启齿,用一种细到不能更细微的声音叹道:“有时候我宁可你不要那么体谅我——”
我不懂他的意思,只能更牢的牵紧他的手。有风从我们指间穿梭而过,有一点的冷。
第二日清早省起,世遗已经出门。桌上放着白粥,清淡的口味,还有一碟小菜。
依旧是我钟爱的味道。
这个男人总在细节之处感动着我。
天气似乎很好,而邙山却依旧阴云不断。
人人心情糟糕,唯独我不识大体的觉得愉悦。
决定去找世遗,就算帮不上什么忙,看着他忙前忙后,也成了一种乐子。我当然知道自己不良。
出门。
谷之华的门口聚集了许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的,还有貌似认识的。
人人热心的朝里拥堵,却又寂静无声。
我好奇的走过去,有人见到我,便自觉的让出一条道。说是尊敬,其实是一种我也无法理解的害怕。
从那些躲闪的眼神里可以看出来。
走到最里层,背对我的是世遗和竹别之。
我上前轻轻唤了声,世遗只是转脸看了看我,点点头,又侧回去。脸色骇人的凝重。
而竹别之哼了声。
“果然是他。”他道。
我上前一点,竹别之转头看着我,似乎询问道:“金夫人可知是什么人劫走了谷掌门?”
我摇摇头。
“你的好友,香无。”
“不会是他。”
“事实证明就是。”竹别之盯着我,面色略微阴郁。
我不想与他争论。转头看着世遗,他该相信我的。
“不是香无,世遗,你信不信我?”
“我信你,但是——”他直起腰,举了个东西凑在我面前,是个药瓶子。
木质的瓶子,上面刻有祥云的图案。我在黄夫人那里见过,传说是她们谷中特有。
“这个东西,你告诉过我,只有香无的姐姐才有。”世遗盯着我,似乎想笑,却笑不起来,“我信你,可是现在我不得不去怀疑他。”
安静。
我接过那小瓶看着。
再抬头,我直愣愣的看着世遗。
“他答应过我,便不会做不到。”
“你如何肯定?”竹别之问。
“我……不知道……”我沮丧垂手。然而,我确实是肯定的。
“那便结了,香无一心要谷掌门的命,我曾以为他放弃了,没想到他还是要出手……可恶至极。”竹别之咬牙。
我看向世遗。
“你知道的,他不是……”
“他与之华之间,的确有很多恩怨——若真是他劫走了人,我也不会意外。”
我瞪大了眼。
世遗为何如此,竟让我想哭。
“你分明知道,他救过我。”
“那并不代表他会放过谷掌门。”世遗别开眼不看我,竹别之走到他面前,隔着我看他的视线,“况且香无与夫人渊源极厚,出手相救也是人之常情。”
我再次怔住。
世遗只是一叹,转身过去竟没替我辩白。
江湖小道,金大侠的夫人与风流公子香无同出几月,了无音讯。发生何事无人得知,想法是否龌龊也不能考证。
这样的留言别人说说,我只当是耳旁风过。然而今日,我才发现自己无趣。
不辩白,就是承认了。
原来很多事情并不是像我以为的那般完美无缺。什么心有灵犀身披彩。
我低头。
世遗竟也是这样看待我的。
难怪那些日子所有人的目光如此。
所有人都看透了,偏生了我不懂。
这一怔之后,我并未哭,只是盯着世遗笑起来。
“你原来也是这样认为的。”我道。
世遗转头看着我,上前一步要牵我的手,我退后一步,避开他。
“胜男,事情远比你所想要复杂。”
“其实可以很简单,只要你信我。”我笑。
“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世遗皱眉。
我做的不够好,我知道。自私任性,外加不识大体。
但有什么办法?生来就是这个样子,容不得别人说一点三四五六。却为了他一忍再忍。
我想世遗非有意,但我的确已经受伤。
“你先回去,我一会过来。”
“你还是要去查香无对不对?”我近乎质问。
世遗的眉稍沉,眼有黯淡神色。
“对。”他回答我,“宁可错怪了他,日后道歉,我也不想铸成大错。”
“什么是大错?”我问。“我不想用之华的命来赌你对他的信任。”
我终于放肆冷笑,而世遗的模样猛地惊讶。这情形为何恁的熟悉,我背对世界,面对他一人,却发现那不过受人仰望的一个背影。
那个背影是谁?竟叫人看的双目酸痛脖颈疲乏。
我及时收回了眼和笑,再次回复到那个乖巧的金夫人。
颔首,我对世遗柔声道:“我先回去了。若你实在要查,我也没有办法。只是我始终相信他。”
转身回去,我清楚听见一丝从周围人群中遗漏出的嘲讽之声。
我实在对世遗不起,叫他在人前这样为难。
然而我却不能不争。并非为了香无,潜意识里竟是为了自己。
虽然我并不明白我在争些什么。
总有个声音告诉我,厉胜男可以为金世遗杀人放火上天入地,却永远不能为他小鸟依人装尽糊涂。
那么到底是金世遗做人太失败找到了厉胜男,还是厉胜男为人太矫情凡事非得分个一二三?
回到房里,我忽然身心疲乏。
原来辩解的滋味是那么累,难怪那男人什么都随别人去,什么也不说。
香无还是比我聪明,知道说不说并无区别。
嘲弄的笑了笑,我进屋里去。
换衫,这才发现衫子刚才竟被汗浸透了。
将白色换为淡黄。
走到镜前看了看,镜中人峨眉挑起,自觉好看,却还是比不得谷之华的干净和黄夫人的雍容。
我摇摇头。
算了,我自漂亮我的。
对了铜镜开始描眉。
调了重色勾画,佐以淡青的眼线。才两三笔,我猛一愣,手中眉笔落地,我转头。
香无翘着二郎腿端坐在我身后椅上盯着我看。
“你!”我惊讶。
“我。”他点头。
“混蛋!为何偷入我的房间!”捡起那笔想也不想的对着他丢过去。
香无稍稍侧头躲开,双指将眉笔在耳旁一寸的地方夹住,轻轻放下。
“我来了很久,因为无人,屋外风寒所以才进来坐坐。娘子自己没见到我,能怪谁?”“你!那我方才换衣……”我醒神,皱眉。“啊,好一道风景。”他回味的笑起来。
我气结。
猛地起身,连带着身后凳子翻到。顺手抓了画笔接二连三对他掷过去,他用单手一一接住,毫不费力的再放回桌上。
“都是上等颜料,弄坏可惜。”“滚出去!”我怒不可收。
“稍安毋躁。”他盯着我笑。
想也不多想,我从衣中取出匕首划向他的面,此刻只想将他那对桃花泛滥的眼睛挖出,再狠狠的跺上几脚。
而香无终于有些反应,低头弯腰,双手轻轻反转就抓住我的手腕。
左手送右手拉,匕首锒铛掉地,我被他反扭着坐下。
耳旁拂过他的呼吸,他心情好得出奇。我开始后悔为何要为他辩护。
这时香无在我身后开口。
“方才为什么要为我辩驳?”
“本就不是你做的事情。”我动了动,他手上劲一大,我痛的立刻停住。“我习惯于被人误解,并无所谓。再说,你怎么知道你一定是对的。”“我信你,这是我的事情。”我咬牙,一个字一个字的从齿缝里蹦出。
他呵呵一笑,放开我,按着额角。
“这天下能为我说话的,或许也就只有你。”
“不必感动。我并非为你。”捏着差点被他掐断的手腕,我怒气更甚,语气恶劣。
“说实话,你方才为我一字一句辩白的样子,倒真是叫人心痛。”
他猛地转了话题。
我一怔,暂且放下被窥之恨,调侃问道:“为什么心痛?难不成你怜惜我?”“非也,”他伸出手指摇了摇,“我这生未曾见过如此拙劣的辩解之词,真真蠢的叫人心痛难耐。”
不等我回答,他就笑起来。
果然香无说不出好话,是我期望太高活该被嘲。
瞥他一眼,我哼了声。
“谷掌门在哪里?”“你不是相信非我劫持她么?”“但定与你有关。”我盯着他,他盯着自己的手。
“厉胜男。”
他不回答我,却再这样郑重其事的叫我名字。
而每当如此,定有什么事情发生。
“我很早以前就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你还是记不得我么?”
“不记得。”我摇头,“怎么,我该记得你么?”
“不该。我们本无交集。”他抬眼看看我,又很快再低下去,“所以那些人说,你我渊源,你也是不知道的?”
“一点,你不是说我俩曾经成亲么?”
“儿戏而已。”“八抬大轿,聘金礼堂,怎么能说是儿戏?”
“少时不懂事,总喜欢出人意表。”
他及时再将话题转开。我盯着他瞧,他开始沉默。
茶杯里的茶水渐凉,他的目光专注的仿佛已栽进陈年旧事,我无法插足。
不知怎的,看他这样我总有一种莫名的熟悉萦绕在心头。
“香无,我其实很奇怪。为何他们不容你?”
他的手顿在茶杯之外,肤色并不苍白,只是硕长干净。
而后他想了很久,久得就在我将要忘记曾经问过这个问题时,他毫无征兆的笑起来。
“因为他们嫉妒。”
我一愣,这男人自恋的叫人无法忍受。
“他们嫉妒什么?”嘲讽之。
“他们嫉妒我……自由。”他竟答的认真。
那神情认真得已不真切,我心中讶然,竟不知他将世事看得如此通透。
而那一刻我亦恍然大悟。他们一个个循规蹈矩的活在世上,岁月太平。然而某天偏生出这么一个香无,行事乖张肆意妄为,于是人们先是惊讶,后来就转为嫉妒。
不是他们不容他,只是这个时代容不得自由。
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