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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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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
香无从后门进来,住在世遗安排的西厢。
很是僻静的地方,不与其他人物接触,自然也离谷之华的闺房很远。
我觉得他依旧很是防范,虽然并不说出。
而叫人惊讶的是,香无居然安然接受了这样的安排。
整顿之后,回到房间。
世遗在床头点着灯,这么多年他一直有这样的习惯。
记得我曾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怕黑。
追问之下,他才告诉我,失忆之前我一直畏惧黑暗的地方,会连夜噩梦,抓着他的手不放。
乍一听便觉得十分窝心温暖。
今夜也是如此。
世遗坐在桌前,见我进来,微笑伸手。
与他握了坐在一起,心中登时觉得安静。
他一直是我的安神良药,谁也说不清楚其中的奥秘。
我将发生的所有事情告诉他,毫无保留。
他只是听着,偶尔嗯嗯两声,表示自己的留意。
黄夫人的嘱托我也告诉他,这时他才稍微有些不同的情绪流露。似乎诧异,盯着我问:“那你打算陪他去寻药治眼?”
“嗯。”
“我不同意。”
我愣愣,旋即笑起来道:“放心,他若真心伤我也不会救我。”
世遗摇头,放开我的手。斟茶一盏递给我,道:“香无在江湖上仇家众多,若你一人同他去,我担心会被牵连。你现在武功尽失,曾经也与很多人结怨。这样不妥。不如等我处理完这里的事情,我同你们一起去。”
“可是这事情等不得。看黄夫人意思,那边的医生并不怎么待见香无。”
“反正我不喜欢你冒这样的危险。”
他叹气,掌着我的手看。
“你曾在我面前死过一次,无论如何,我绝不希望再来第二次。”
他的话柔软温和,似乎细雨,顷刻润湿人的心肺。
我找不出反驳他的理由,好像也从未对他说过不好。
世遗微笑着看我,道:“香无救你,我自然要报答他。等我尽快做完这里的事情,一定亲自陪他去寻药医眼,你说好不好?”
我点点头,还想说什么,世遗忽然站起。
吹熄蜡烛,轻轻抱住我。
他的声音响在我耳边,鼻音有点浓,加之声音略微沙哑。
“唉……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才好,一个月……我多担心。”
怔住,伸手抱在他背上。
这个男人的背很宽,体温宜人。我喜欢与他肌肤相亲时候的味道,整个心都觉得安全。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直很固执于安全的东西安全的人。好像说起,全没江湖人所谓的勇气。
世遗却从未怪责过我这一点。
在他看来,我身上表现的一切仿佛都是天经地义。
我做什么,说什么,他也从不反驳。
这样叫我觉得反而有些无所适从,不知到底下一步该怎么样。
忍耐太好不是什么好事情。
我一直没将这种担忧告诉世遗,而他仿佛也从未发现。
只是记得那时第一眼睁开,看见他的面容,他笑得有些隐忍的悲切。
心中某个地方钝然疼痛,于是相信他说的一切关于过去。
而这一次来中原……也许是我这些年来,提的最为过分的要求了。
叹气。
他将我抱上床榻。
按住他的手,我有些脸烧。
毕竟在别人家里,这样实在于理不合。
“谷掌门……”
他的手一顿,立刻停下看着我。
眸子清亮在夜中,毫无污浊。
很难想象这个男人怎么才会拥有婴儿一样的眼睛。
“我们的事情……与她无关。”
“我知道……只是这里……是邙山……”
他闷着声开始笑。
“曾经这些话……应该是我来说才对。你看看,我们现在简直就好像调换了个性一样。”
“我不懂。”
“没关系……”
今天月亮很圆。
明日该有个好天气,还有很多事情……要解决。
第二日一早便被门外的尖叫吵醒。
睡眼惺忪的下床,才走了三步身后一个猛力将我抱回去。
被子严实的从头遮到脚,我还未清醒便听见世遗的声音。
“至少穿好衣服再出去……”
顿时醒了泰半。
手忙脚乱的套上衣服,而世遗早已穿戴整齐的出去。
跟在他身后,他的身高实在迫人。
一个人站在我面前,可以挡住所有视线。
我努力跑两步和他并行,他牵住我的手。
这男人很少在外面面前与我对视,但却总能准确找到我手的位置。
这点叫我十分喜欢。
尖叫是从香无住的厢房方向传过来的。
待我们走近,谷之华早已在那。
回头见是我与世遗,微微点头,笑一笑。
身着鹅黄的衣服,她始终给人出挑的玉立美感。
“什么事?”世遗开口问她。
“没什么,只是这里有些奇怪的东西,吓着了几个年小的弟子。”
好听的声音。温柔沉着。
我真是越发对她有着好感,她总在某些时间让我想起黄夫人。
跟着她过去,没走几步,猛然愣在那里。
原本铺陈的石子路面被人撬起,整整齐齐的堆砌了一个——坟?
叹气,按着太阳穴。
那个被吓坏的邙山小女孩一脸苍白的依着谷之华,她柔声安慰着。
人更多了些,包括那些还未离开的别派高手。
谷之华周旋的当,将这事一一解释。那些人倒也明白事与邙山无关,只异口同声说香无的不是。
听的我心里毛蹭。
话口,香无慢吞吞地走出来。
一身衣裳没有扣,隐约些春光。他仿佛早已经习惯这样浪荡的生活。
走到谷之华面前打个哈欠,欠身道:“多谢谷掌门招待。”
不等谷之华回答,径自走到我面前。
低头凑近我的脖子,大力的闻了闻,低低一笑,道:“昨晚的蚊子,还真是厉害,娘子被叮红了一片。”
我慌得后退,拉高衣领。始作俑者的世遗走过将我挡住。
牵着他的手他的怒气正在蒸腾。
周围人低低细语,香无伸伸懒腰直起身,叹口气问:“只是不知道,为何各位那么早聚集到香某这里?”
“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
一人发问,香无心情出奇的好,闲暇的应他一声:“哦,是个坟。”
转身走向他堆砌的一人高的坟堆,拜上两拜,众人乍舌,我只想离开。
世遗却没有领悟我的想法。再上前一步,道:“香少,这坟不知是为谁而立?”
“哦,一个刚才过世的故人。”
“你难道不知道近日是谷掌门掌教十年大庆么?”
有人嗤笑,虽然很轻,我却听见。
担心抬头,香无脸色果然已经下沉。
“敢问是什么故人?”谷之华的声音响起。
“家姊。”
我愣住。
他姐姐……黄夫人么……难道他早就知道,黄夫人……
拉紧世遗,他皱眉,安慰的拍拍我。
“既然是故人,我们也不便过问,望您节哀。”
谷之华为他解围,他却丝毫不领情。
冷笑一声,捡起一块石头放在坟堆最高的地方。
“如果我说——我近日要在邙山为家姊办丧,不知谷掌门有没有意见?”
谷之华愣住,世遗愣住。
我无言的看着香无,他不过找茬而已。
而四周的人开始窃窃私语。我是真不喜欢这样的环境和这些人,总不让人安生。
谷之华面有难色,说出的话音调却还是不曾改变。
她是真正的侠女,很难有人可以这样镇定自如。
我想当年传她掌门之位的人定有很好的识人功夫。
“香无……”我走上前,他听见我的脚步,转过来对着我。
“你不要让谷掌门这样为难。”
压低声音,他却夸张冷笑。
“抱歉娘子,我却偏偏喜欢给人麻烦,与人为难。”
议论之声更大,我盯着他瞧。
香无不会做一切没有好处的事情,所以我坚信他想要得到什么。
身后嘈杂。
世遗开口,异常清晰简短。
“请你立刻下山。”
香无面不改色,耸耸肩,对着我问:“你呢?”
我咬紧下唇。
不知为什么,我其实并不以为他这样算做失礼,只是觉得些许好笑。
脑中很纷杂,仿佛很久之前,场景轮换,站在香无位置上的自己一样漠然的看着众人。
还是这些人,还是这些声音,还有世遗那句清楚的话,你走。
分不清楚,而香无一直正面对着我,似乎等待回答,似乎又不是。
并无太大心痛,只是替这男子难过。
分明是紧张无措,却偏生这样绷紧了脸。
我上前,不知为何拉紧他的手。
很多人看见香无吊儿郎当的痞子模样,我却从不看他面容。
我看他的手。
那只深藏衣下的手,每当愤恨或者情绪激动,他总会将自己的手捏的死紧,仿佛自残一样用力。
我握着他手,他猛的一颤。
身体蓦地僵硬住,他嘴角扯出个笑。
“你做什么?”
我叹气,“分明不想笑,何苦逼自己笑得这样难看。”
他咬牙。我听见他骨节的响动。
身边有人放肆说话,“金夫人,你这样光天化日牵着个男子,成何体统。”
我只是低头看着香无的手。
隔着衣料,我感觉到那只手上冰冰冷冷,全无温度。
不该有的声音更多,纷纷指责。
香无忽然冷笑数声,手一扬甩开我。身边树枝断裂,砸在地上碎做几块。
我惊的倒退几步,听见他笑道:“香某本就不是什么正道人士,做出些非礼勿视的行为也是自身爱好,与众位何干。这样憋屈的小地方,你们八抬大轿请我我还得考虑个三年五载,简直笑话!”
他身边那人还想说什么,他突然面色凶狠,一掌狠狠击下,那人当场昏厥。
世遗挡在他面前,沉着脸道:“香少,我绝对相信你。”
香无没有理睬,从他身边走过,高笑几声道:“只怕污了你金大侠的名头还有金夫人的名节。”
我跑上前去,他却已经脚步离地。
香无最得心应手的事情从来是兀自离开。
我对着他的背影喊道:“死男人等等我,我还得履行对黄夫人的诺言!”
他远远离开,只留给我一句话:“诺言自会散去,夫人不必记得。”
香无轻功极好,就算世遗,恐怕也不能追上他。
我瞪着他离开的方向挪不动脚步,世遗上来站在我身后,伸手捂住我的眼睛。然后将我轻轻环住。
“既然他不想留下,我们也不能勉强。”
我咬牙,回头拉下他的手。
“为什么——要让他走?”
那一夜我没有住在世遗身边。说了句胸中憋闷,我信步出去,他也没来追我。
透着窗看,人影中那人一杯一杯的独酌。
走到香无为黄夫人做的坟前。
我拜上三拜。
这一生总会有一些人一直瞻仰另一些人的背影。祈求回头,却更害怕结果。
黄夫人只是仰慕他,如此而已再无其他。
而我佩服的是她这样十年一日的平淡勇气。
随手拈了把土撒上去。
那些石块被他堆砌得很认真,严丝合缝,羞煞现在众多工匠。
我不知道一个瞎子用一个晚上堆一个这样的坟算不算得上巨大的劳作。
不过他的确用心的可怕。
那些石子并不容易从地上撬起,他选择夜晚,谁知到底是怕扰谁好梦。
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香无是否也会流泪?
想想也好笑。
若去问他,恐怕生生贻笑万年。
理理衣裳,将最后一块石子重新捡好。
才起身回头,吓了一跳。
谷之华站在身后,微笑着看我。
“厉姑娘。”
我走上前,笑道:“老了,早已不是姑娘。”
她并不在意,道:“只是习惯这样称呼你。”
一时无话,我与她并不熟识,心头上的好感再强,面对面也会稀薄下去。况且,我并不清楚曾经那么尴尬一段关系,她是如何看我。
伫立良久,她先开口笑笑。
“厉姑娘还是一样有趣。”
“有趣么?”
“你一直特立独行,谁也管不了你。谁会想到夜半来整理这个玩笑做的坟,也只有你做得出来了。”
我不知道她这话是赞美还是其他。
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齐行。
“那坟是衣冠冢,里面真有人住。”
她倒吃惊不小的看着我。
“我不知道……”
“无碍,我也是才知道而已。”
她大方牵过我的手。
手心很温润,如玉一样的感觉,拽住就不想放开。
我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
一脸意气出来,叫人看见多么难堪。
夫妻之间吵架之事,怎么可以叫别人这样为难。
谷之华拉着我走到后院坐下。
月亮很好,适合饮酒作乐。
她一身蕴藏光华,看上去真如仙子一般。
我由衷赞道:“谷姑娘真是很好看。”
她淡淡摇头,盯着我道:“厉姑娘和金大哥是否……”
三缄其口,她咬着下唇微笑。
“抱歉,我好像不应该多问。”
“没吵架,也没说其他多余的事情,我只是心中烦闷,想出来走走而已。”
“那便好。”
她的模样很真挚,我想起世遗告诉我那些往事,看着她问:“谷姑娘心里现在容得下别人么?”
她忽然一怔。
月光之下,仙子身旁。
我觉得这话叫我问得实在无良,可惜想足一路,就非要闹个明白。
简直活该和别人闹僵。
她想了半晌,坦诚道:“不能。”
换我怔愣。
这时候是否该说些什么,威胁还是大度。
最终也只能对自己笑笑。
“当年——听说你们差点成亲。”
“人生之事最怕差点。”她摇头,掌着我的手,“厉姑娘当年的勇气我是绝对没有的。”
“为他而死?”
“对,谷之华自问没有为谁而死的勇气。”
“你只是没有机会而已。”
她的眼睛忽然湿润。
“你背负这份大的邙山,怎么可以和我一样说死就死。”她眼中雾气更浓,我耸肩继续,“换作是我,倒真不敢独自背下整个邙山和武林。”
谷之华的手已经完全盖在我手上。
扣牢的角度亲密无间,放在我们这样的身份上似乎可笑,我却不觉得丝毫不妥。
她的笑容很淡,看得出勉强。
“厉姑娘,机会也是上天给的。你如今可以和金大哥双双对对,真的是再好不过。所以……”
“务必珍惜?”
我接下她的话,她脸边飞起红云。
“承你良言。”
谷之华站起身,抬头看看月亮。
“厉姑娘,夜深露重,早些休息的好。”转头过来,这女子笑得很有一种美好,“此番畅谈,不知何时再有机会——”
我自她眼中看出深切悲伤,只因这女子隐藏太好所以没有表露。
人人都说谷之华是天下间少见的女侠,我只觉得她不过一个寂寞女子。
若有机会……若有机会,真想请她一同出海看看。
叹气。
果然风起。山顶风比起山脚大了很多,我的肩伤再次疼痛发作。
香无教过我一些疗伤止痛的方法,都只能暂时抑制痛楚,几个时辰之后又会再次发作。
我揉着肩胛,深处一阵阵强烈起来。
转身走回屋子,灯还亮着,世遗趴在桌上。
进去看,桌上的酒坛空了两三个,他似乎已经睡着。
衣着还是白天那件,风吹过就会掀起。
他从来不懂得怎么照顾自己。
叹气,随手扯过床头上的衣服给他盖上。
手来不及离开他的肩膀,他抓住我。
眼睛睁开,哪有半点醉的样子。
灯火微微摇晃了下。
“去睡吧。”我开口,他并不回答我。
固执的拿眼睛盯着我看,世遗的样子十分专注。
“怎么了?”
“还生气么?”
“生,怎么不生。”
“唉……是我不好……”
我坐下,他直起身来,将衣取下披在我肩上。
“但是——我道歉,你就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这样的哀求谁能拒绝,一肚子火气变成笑意,我掩嘴。他凑头过来看着我,跟着也笑。
双手包住我的,出奇温暖。
“喝那么多酒干嘛?”我瞪他。
“娘子不理我,没办法只能借酒浇愁。”
“哼,以后还这样喝看我还理不理你。”
“是是,你说不喝就不喝,以后我听见酒字就走开!”世遗一手放在心口,一手举过头顶,模样恁的诚恳。
他信誓旦旦,我掩口继续笑。
谷之华说的对,知足是福。
世遗将手过来继续握住我的。两手环包一起。他叹气道:“总担心你不开心,以为什么都是最好,没想到你还是会生气。厉胜男,你要我拿你怎么办才好。”
我愣了愣,笑道:“上床睡觉,乖乖做我暖具。”
在邙山上住到第三日下午,竹别之风尘仆仆的回来。
谷之华上前迎他,他一身素色青衣,衣袖处略有钩破的线头。
揣着长箫进屋,脸色沉重。
来不及坐下饮茶,他对着谷之华耳语三四句,谷之华听完经不住也变了脸色。
随后他才看见我。
先是惊讶,然后很快转为欣慰。
三步并作两步上来看着我,笑道:“你回来了!”
那笑声爽朗豪气,是我钟爱的味道。
为他情绪感染,暂且放下一些不安,我仰目看他也笑道:“啊,是啊,山下的确有趣得紧。”
他的面容略微清瘦了些。肤色偏黑,全没了当初船头见着时苍白少年的感觉。
眼底倦容浮现,眼神却还是十分清澈的。看人时候炯炯的亮着。
下人递上杯茶水,他一口饮尽。看来渴极。
谷之华为他披上件雪色外衣,他笑着说谢谢。
脸上什么东西闪着,仔细去看那男人竟然耳根赤红。
这倒有趣了。
若能成真,这两人还当真适合。
我偷笑自己的媒婆心理。抬眼看着世遗,他也正端详竹别之。
待那人稍事休息,起身对我道:“别之听闻夫人回来,特地赶来邙山。夫人懂音,机会难求,别之还想多多讨教一番。”
说出话都是一等一的有礼。
我越发喜欢这个孩子。
记得他在船上写的字,那样的味道很少有人刻意模仿的来,雍容却不华贵,别有一番安静蕴藏其中。他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身世如此凄惨却无丝毫怨懑之心,不知到底经过多少春秋才能笑言天气好凉。
我喜欢他身上的干净。
抬头去看世遗,他却骤起眉来。
从来掩不住心事,虽然话并不多,我确实知道他现在心有疑虑。
当即奇怪,却也不好问出来。
待到竹别之回房去休息的空档,世遗上前对着谷之华轻轻说了些什么,谷之华一脸诧异地看着他,旋即两人转身离开。
我站在原地丈二和尚摸不着脑。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能叫我知道?
当夜世遗早眠,我为他盖上被子,而他始终没有告诉我到底发上什么事情。风正寒时我来到后院。
竹别之果然坐在那里饮茶。
微笑过去,他起身迎我。
周围被一层水雾笼罩,只有一轮月亮挂在天上。
他手里拿着箫,衣袖已湿,刚才天有小雨。
我同他坐在一处,茶水还未凉,桂花茶的隐隐香味飘散在四周。
我问道:“刚才下雨,你难道没有躲避?”
“雨不大,我坐在这里等等就好。”
他再倾身为我添上热茶,袖上破损的地方有细密针脚。
我盯着看了看,抬头笑笑,他顷刻领悟。
咳嗽两声,左手握拳放在唇下,略微别扭的转过脸去。
想到他白天红透的耳根,不难知道到底是谁为他缝补的衣裳。
“谷掌门武艺很美。”
“不只武艺。”他微笑着转过头看我。
如此坦诚,到叫我有些不好意思。
“公子日后做何打算?”
“我只是一个和尚。”他淡淡笑着,茶壶空下去,余雾缭绕。
我一凛,正眼看他,他眼中并无悲伤神色,只是称述事实而已,我却觉得怪异起来。
“十年前是。”我接他话口,他摇头。
起身一曲长箫奏出。
他的箫声也奇怪,与常人不同。
没有萧瑟意味,仔细分辨尚存着些欢喜。
音色厚重,每一下吹出荡气回肠,却也没有任何凝冻的感觉。
他很懂音律,也懂如何调整自己心态。
我或许是太过多虑了。竹别之这样完美,不明白为何只是纠缠在自己是和尚这一点上不肯上前。而我想,只要他肯,他与谷之华之事总能有新的眉目。
一曲结束,他坐回我身边。
将箫放在手旁,他看着自己手指。
“白天实在回来的匆忙,还没来得及问,夫人这次下山……”他欲言又止。
“公子有心,我无大恙。”
“那便好……我真担心那香无——”他笑了笑,“抱歉,似乎不应该在人后多说是非。”
“但说无妨。”
“香无乃邪道人士,为人乖僻。江湖上与夫人有仇者众多,此次夫人被掠走之事动静太大,金大侠不得已才向江湖同道求助。而谣言,始终不停。”话语间他担心的拿眼角瞥我。
“谣言什么我从不在意,只是公子刚才意思,我被掠走,此事并非世遗传出江湖?”
“金大侠为着夫人安危自然什么也不可能说出去。只是在我下山不久便听到江湖上盛传香无将你带走的事情。”
“公子的意思,有人传播此事,目的为着吸引众人目光?”
“很有可能,毕竟——最近邙山喜事将近——”
他沉默下来。
我已经明白他的意思,恐怕传言之人就是香无。
邙山大喜将近,自有各门各派众多高手前来观礼。而他早已下好战书,自然需要什么计策周旋开这么些绊脚人物。
竹别之所说并非没有道理——只是,为什么心里一直有什么地方觉得,这样的事情对于香无纯属多余呢?
是我太过高看了他,还是别人过于贬低了他?
竹别之没再说话。将衣脱下盖在我肩上。
“夜晚风寒,夫人小心身体。”他自然瞥我肩膀一眼。
这一眼叫我的微笑停在半中。
回房,世遗翻个身。
眉头纠结很紧,我轻轻抚上,为他舒展,他从喉中叹出一口气。
“吵醒你了?”
“那么晚。”他不满的抓着我的手,将我带回床上。
我窝在他心口,听他的心跳。
“聊了些什么?”
“都是闲扯,他似乎很累,所以让他先回去休息。”
“嗯。”
“世遗,你觉得竹别之此人怎么样?”“不清楚。”
“他啊,可喜欢谷掌门。”
世遗侧头看着我,微微笑笑。手指纠缠住我的发稍,一圈一圈绕着玩耍。
“那又怎么样,之华不见得在意。”
“她很在意的,只是放不下一些事情。”
世遗的手指微停,我略略侧身,换个方向睡着。
世遗的手臂一直很暖,我往里靠靠,肩膀有些凉。扯上被子盖着自己,我包得好像粽子一样。
“我同谷掌门说过些话,她是好人。”
“我知道。”
“世遗——你觉得香无——是好人么?”
眼睛有些酸,很困顿。世遗的气息太安神,闻上去就舍不得放开。
这样湿润着干净的男子,连笑一笑都是除痛的良药。
我喜欢他带给我的感觉,是一种近乎不真实的安全。
手环上他的颈项,我嗅着他身上极度清朗的味道。
他微笑的环上我的肩,沉蕴半晌,低低道:“如果我说——他是好人呢?你会怎么做?”
这个问题问得实在奇怪,我抬头看看他,他眉间有一丝轻微的忧虑飘过。
很快不见,连痕迹也不着下。
桌上灯烬。
“如果他是好人——我会努力帮他找回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