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笑令》香无

7、三. 花非花

　　一夜之后，香无似乎好了很多。
　　脸色虽然还是苍白，但没了那层死灰之气。只是听他说话时候有气无力，总归元气大伤。

　　那剑伤在肩骨深处，黄夫人为他治疗，他的冷汗一直落下。

　　我坐在旁边看，他似乎很信任这个女子。
　　我也很信任，所以这好象是我们最为默契的一个晚上。

　　天色微光。

　　我锤锤腰背。劳累一个晚上，实在伤神。如果有高床软枕给我，就算要再回去那个牢狱我也是愿意的。
　　香无终于长叹一口气出来。

　　“谢谢夫人。”
　　“客气什么。”

　　黄夫人挥手，很有一种镇定。

　　这个女人的确是很美的，而我更为欣赏那一种隐约埋藏的气度。三分岁月熏染，加之七分自身所有的淡然感觉。那个女人自身已经是一种桃源深处的精致。

　　她终于抬头看着我。

　　一双眸清亮，微微漾着笑意。
　　这样的女子你很难拒绝她的任何要求。可以想象年轻时候一定艳名四方。

　　只是不知道她因为什么甘心到这样封闭的谷底为个男人守上一辈子。

　　香无站起，对我们道：“我需要去个僻静的地方休息，一个时辰之后叫我。”
　　也不经过同意，这男人径自从黄夫人身边走过。向她欠身，并不理会我。

　　黄夫人笑笑，走到我面前，执起我的手。手心朝上，她温柔的看着，末了抬头盯着我道：“你这一生命运多舛。”
　　“好像是的。”

　　我回以微笑。她如熟识多年的旧友一般拉着我道：“香无自幼孤苦，空有一身好本事却尝尽人世离散。有时未免显得乖僻。常人不容他，你需多多包涵。”

　　言语之中十分恳切，竟好像父母叮嘱儿女。而她也只比我年长十来岁而已。

　　有些惊讶，虽不曾表露，但我想黄夫人应该看得出来。

　　她继续牵着我道：“我时日无多，而我一死，香无在这世上恐怕也再无什么亲朋好友可以扶持……”
　　“他好像并不需要。”忍不住抢下她的话头，她并未恼我。
　　“他只是不说出来而已。多年之前，他师傅为他师弟所弑，他曾发下重誓这一生天涯海角定要将那叛徒诛灭。而其后，他师弟为他徒弟所杀，香无再立誓言，要将他师弟骨灰携带，长此一生。”
　　“他有徒弟？”“有，叫做越楼。”
　　“啊，我好像略有耳闻。”
　　“越楼三年前隐匿江湖，就连香无也不知道他的所踪。”
　　“他就没有什么朋友？”
　　“香无生性孤僻，不爱与人相交。即使当年在京城富甲一方，也从不与其余商人官府来往。他仇家甚多，有的是被他屠灭全族，有的为了挑战，有的纯粹为了那本风袖的秘籍。他整天疲于处理这些江湖麻烦事情，时间一久，自己也厌了。多次出外才恰好与我夫家相识。每年十月定会来夫家坐上一天。”

　　终于切入正题。

　　我仰头问她：“您夫家是……”
　　“京城黄氏，做的是药生意。”
　　“难怪黄夫人身上有散不掉的药香味。”我由衷赞道。
　　“呵呵，你过誉了。”黄夫人掩口笑笑。
　　“句句真心。”

　　我换个姿势坐下，更为舒适。
　　香无那头没有声音，天知道他在做什么。

　　黄夫人的手突然就是一紧。

　　手指仿佛嵌入我的手背，她的神色急切，仿佛渴求一般抓着我。
　　我被她的模样骇住。

　　黄夫人压低声音道：“请厉姑娘务必应我一件事情。”
　　“夫人请说。”反手盖在她的手背。第一次碰到她的脉门，我心脏一痛，垂直下沉。
　　已是病入膏肓。

　　“香无很希望可以恢复视力，而我已无这样的能力助他，所以想请姑娘……”
　　“你要我帮他？”惊讶。
　　“对，请姑娘务必助他完成心愿。”

　　我正待婉拒，黄夫人猛烈咳嗽起来。她手忙不迭的去捂了嘴，还是叫我看见她指缝中有血丝渗下。

　　我扼腕。
　　风华正茂，风华正茂。

　　头脑一热便答应下来。

　　“我会尽全力帮他。”

　　黄夫人用手绢擦净嘴角。
　　对我抱歉一般叹道：“失礼了。”
　　“可是夫人……我并不懂医。”
　　“往这南边，有一个名为无闷的地方。无闷乃我夫家师弟所修，那人□□清幽，住处很是隐蔽。而这天下之间，恐怕也只有他能帮助香无。”
　　“找到他就可以了么？”
　　“尚需人目一双。”

　　她说的十分轻松，我再次骇住。

　　人……目？

　　黄夫人安慰着拍拍我的手，“自然有现成的双手奉上。”
　　“可是……”
　　“用我的就可以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我慌忙将手抽出。

　　“不可！”
　　“有何不可？人之一世有一知己足矣。认识香无，能助他完成心愿，是我这些年唯一想要做的事情。”
　　“这事我万不能答应！”

　　还要说什么，黄夫人眼中失望毫不掩饰的显现。

　　我一惊，突然猜到某种可能。

　　“夫人……可是在夫家之前认识香无？”
　　“的确。”

　　原来如此。一日一生。
　　她并不掩饰某些情绪。

　　“夫人您……”
　　“无碍，厉姑娘若不愿意我也不便强求……”
　　“夫人……不怕若我取下您双目之后的模样……叫香无看见么？”
　　“所以我会先一步离开。”

　　这个女子超出我想象的淡定，很难相信香无何德何能让一个女子这样为他。
　　斟酌良久，而她咳嗽一声紧胜一声，催得我不得不点下头来。

　　她顷时微笑。
　　一笑倾城。

　　“厉姑娘……请你……”
　　“我不会告诉他。”
　　“你一直很聪明，香无没有看错人。”
　　“不，我愚钝的很，所以才不知道为什么你要选择我来助他。天知道——”稍微停顿，我说不出口。
　　这个男人，也许今后会因为想伤害谷之华而死在我手上。

　　黄夫人只留下一句我想不明白的话。

　　“因为不是我选择的你。”

　　她从胸口内层的衣物中取出一个小袋交给我。
　　“务必收好，这个药物可以让我的眼睛如在生一样保持一年以上。”

　　我将小袋装入香无方才丢给我的木瓶子。
　　一股清香传上。

　　黄夫人再握紧我双手，笑道：“厉姑娘，但愿终有一天你会明白。”

　　此后再无话。而我的确感觉悲伤。

　　虽然认识黄夫人不多时候，这个女子却是让我极其喜爱的。就要分离，我不知该说什么话来祝福她。
　　寻思良久，终于开口道：“夫人，不知这样说话是否妥当，但是我想，若有来生，愿不再时日误人。”
　　她一怔，旋即笑道：“其实与时日并无关系，上天的缘分，你我奈何不得。”

　　香无回来时黄夫人已经走了。
　　我怀里的瓶子滚烫，灼伤皮肤，略微紧张的抬头看着他。

　　我始终记得黄夫人走时的笑容，那样轻松安然，好像准备很久，终于完成心愿。

　　他坐在我身边，整理衣物。
　　肩上伤口包扎完好，背部裸露。

　　红衣将碎，只有些残片还挂在身上。这男人没有我所想那么瘦削。

　　“黄夫人……先走了。”

　　等待香无问我些关于黄夫人的问题，突然看见他骤起的眉。
　　一个人淡淡重复，“走了么……这样快……”

　　他将手掌覆在一块尖锐石上，我看见手心与石块相擦，那男人用力过大竟几近穿透。
　　滴血在地。

　　这场景徒增人的伤感。
　　他却不语多余的话。

　　他知道了么……应该……是知道的吧……

　　一时很安静。我小心翼翼的看他模样，并无太大悲切。

　　“她长我五年，一直视我为弟。嫁到黄家后随她夫君隐居这里。每年十月我总会来坐上一天看看这个姐姐是否安好。”

　　香无忽然叹气。
　　将手提起，掌下的石块碎成渣滓。

　　多大误会。
　　我乍舌。只怕黄夫人，永远也不知道这个男人每年十月为何千山万水的过去见她相公。
　　又或者……她是故意如此，换来每年的那一天？

　　我不清楚。只能猜到，每到那一天繁花盛开，总有一个女人在某个地方盛装等待。

　　来，是命中之幸。不来，亦不足以悲伤。
　　这种命运好或不好，我只知道黄夫人自己觉得幸福非常。

　　是否就是足够。

　　香无忽然开口。

　　“走吧。”

　　他一反常态，绅士有礼的上前扶我，我愣愣看着他伸过来的手，迟疑片刻，终还是没有与他接触。
　　抬头看着他，他闭着的眼睛另有一种我看不明白的萧瑟。

　　“香无，黄夫人要我陪你医治眼睛。”
　　“所以呢？”
　　“我既然已经答应她，那么我就陪你去治好你的眼睛。”
　　“你不必太当真。”
　　“小女子一诺千斤重。”

　　他挺直了腰。

　　“黄夫人还说什么？”
　　“她说从此向南，有一个叫做无闷的地方。那里是她夫家兄弟的住处，天下也只有那里可以治好你的眼睛。”
　　“从此往南……从此往南……”

　　他顿一顿，忽然笑起来。

　　“那可不就要经过邙山么……”

　　心头一凛。
　　香无的笑声略带不屑，阴谋丛生。我依旧不肯相信他的话，他说要杀谷之华，他说不杀谷之华，都不可信。

　　只是世遗……这些时日之后，他在哪里。

　　偶尔会想到要问问自己，如果再来一次，还会不会选择出海。那答案实在模糊。并非我不想清楚。
　　而再遇香无，我曾想过千种可能，唯独没有料到会是现在这个光景。

　　世遗……会不会埋怨于我？

　　思及于此，心有绞痛。
　　而香无则一直沉默伫立。

　　我抬头看看这个男人，他兀自朝外而去。

　　三日之后，邙山脚下。
　　这一路上听人说起，邙山金大侠连日昭告天下，寻妻厉胜男踪影。
　　世遗为我如此，更加心中惭愧。

　　说来也是我的任性，才叫他这样担心。

　　香无却是十分不屑。

　　“厉胜男乃天下妖女，杀人无数。他这样明目张胆的寻你，岂非将你至于万劫不复的境地。”
　　我不满瞪他，他继续高谈阔论道：“若是我，管他什么邙山什么谷之华的，先下山杀个爽快，绝不女人一般求人相助。”

　　拍掉他伸过来环在我腰上的手，我叹气道：“世遗一生正直，自然不像你这样为所欲为。”

　　“人活一世，想做什么都要瞻前顾后，有什么意思。”
　　“人活一世，若都好像你这样，天下何时太平。”

　　他勒紧缰绳。
　　黑马嘶啼。

　　蹄下尘烟扬起，路人纷纷捂上口鼻。香无突然问我：“喂喂，如果现在带你回去，你是否愿意？”
　　“回哪里？”
　　“邙山。”

　　我一口水呛在心口，咳嗽半晌。
　　太阳这几日果然轮换着自各方出来，他方才可算询问我的意见？

　　香无嫌弃的狠力拍在我背上。我躲闪不及，感觉那一掌下来心肺俱裂。

　　“拍死我没什么好处。”
　　“留你活着也没什么用处。”

　　他冷淡笑笑。我叹气。
　　扯扯他的袖子，这几日其实相处还算和睦。除了有时候他对世遗的冷嘲热讽外，并无什么太大事情发生。而香无这人果然体质有异，伤口虽然还未完好，却已开始结痂。

　　我翻身跳下马背，他随我下来。

　　空地之上，邙山之下。我远眺山顶云雾缭绕，缓顿开口问道：“香无，你可当真要让我回去？”
　　“自然。”
　　“你是否跟我回去？”
　　“我去做什么。”

　　回头看他，他邪依着马背。

　　“我答应了黄夫人要助你去医治眼睛。”
　　“你去只是累赘，没什么用处。”

　　他一心将我退回邙山，全然不顾之前自己所说要将我捉来做人质的事情。
　　我眯上眼睛，不知道这个男人到底在想什么。

　　“可我还是要去的。”
　　“去哪里？”
　　“陪你去治眼睛。”

　　香无的手握成拳，虽藏在衣下叫人看不清楚，我却是知道。
　　他面部线条僵硬，头终于转向我的方向。

　　“但是那之前，我想回去见见世遗，跟他报个平安。”
　　“……”

　　他不回我，那便是默许。

　　“还有，我会一直陪你医好眼睛，但你也必须答应我一件事情。”
　　“什么？”“不可再杀谷之华。”

　　他闻言久时不语，忽然就抬头笑起来。

　　“凭什么答应你？”
　　“凭你是香无。”
　　“这个理由很难叫人拒绝。”

　　他笑起来。

　　“好，你陪我去医治眼睛，我便不杀谷之华！”

　　再次走上邙山石路。
　　才将行至半山，突然周围涌上些持剑的女子。个个白衣穿戴，倒十分映衬邙山雪景。

　　谷之华门下的弟子一直忠贞，我有时会羡慕这种深厚的师徒情谊。

　　那些女子却不这样待见我们。
　　话也不说，直接将剑上来招呼。

　　我措手不及，狼狈的摔到路边。香无突然站到我面前，厉声喝道：“快叫姓金的小子出来。”

　　我同那些女子一起愣住。
　　第一次见他这样，对女人也毫不客气。凶神恶煞，好像疯癫之人。

　　挣扎着站起来，拍拍手上的土，香无没有转身，只是侧面淡淡问了句：“死没有？”
　　“还在喘息。”

　　他将头转回去，对那些惊呆的女子展露微笑，道：“方才一时情急，还望姑娘们见谅。可否麻烦带个路，让我们上山去见金大侠和谷掌门？”

　　惊呆的女子脸色微微一红，带头那个手中长剑放下。
　　香无一直有礼微笑。果然还是颜色害死人。

　　女子们将我们带至待客亭，此处距离上到山顶还有几步之遥。
　　一人回去通报，其余留下陪护。

　　这些女孩子也不过十几岁上下，个个身上活力迫人。

　　我欣赏着这山高雪景，猛然一个寒蝉，才发现自己衣着实在单薄。
　　山下是夏季景色，上来就成了冬天。谷之华那一身干净气味，恐怕也是经由这山气熏染而出的。

　　略觉得寒冷，我呵出口气，冻结做白霜。

　　香无同我一样单衣着身，却毫无所谓的端坐。
　　我妒忌的看着他。

　　果然有功夫就是好……冬暖夏凉，连衣服都可以少置办几件。

　　再一股寒风刮过来。我环上双臂。
　　香无竟炫耀一样开始解下衣带。

　　可恶的男人，迟早被自己的狂妄累死。

　　他解的不紧不慢，红衣之下肩头伤处显现。
　　那几个女孩子顷刻红脸转过身去。

　　我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的动作。
　　将衣褪下，他丢在我身上。

　　“替本少拿着，我要运功。”

　　狠狠剜他一眼，我用眼神凌迟他的身体。那几个女孩子面色早已通红，背对着他，不时悄悄回头看看。
　　此景好笑，我却无心欣赏。

　　很没用的抱紧他的衣服，最后底线是不穿在身上。

　　多好的丝绸……
　　很暖和啊……

　　胸口冷意稍减，背心却还是冷得紧。

　　我不甘心的盯着他，他就不会说一句我借给你穿么……

　　突然一件衣裳落下，连头顶一起盖住。
　　我怔怔回头，世遗皱眉看着我。

　　“累不累？”

　　他这样问我。
　　我说不出话，嘴唇嗫嚅，几天精疲力竭全部化为其他情绪。

　　他只是叹气，摸摸我的脸，牵上我的手道：“你瘦了很多，山下好玩么？”

　　我摇头。将脸靠进他的怀里，他的下巴抵在我的头顶。
　　这个动作似乎有别人做过……
　　我回眼去看香无，他站起身，走近我们。

　　“衣服还我，坏了十个你也赔不起。”

　　世遗将我抱得更紧了些，我贪婪的闻着他身上干净的味道。
　　很温暖。

　　他永远给我温暖的感觉，从手心到嘴唇。

　　怎么都觉得不够，我干脆将手插入他的衣服，直接贴上他的后背皮肤。世遗只是微微愣愣，替我将衣服还给香无。
　　那个男人在身后冷哼的声音我不再理会，专心感觉世遗身上传来的安稳味道。

　　多喜欢，想念那么久，终于见到。

　　世遗裹着件白色的雪衣，将我包在其中并无突兀。

　　他对香无点头，道：“多谢香少将娘子奉还。”

　　香无又是一笑。

　　“谷之华还活着？”
　　“啊……她很好。”

　　世遗身体僵了僵，我抬头看他，他眉宇间的不满我看得清楚。
　　扯扯他的衣服，他低头看着我。喜欢这种对视，从他眼里我清楚的看见自己的轮廓。
　　这男人眸子亮的可以当镜子来用。

　　“你有没有想我？”

　　他略略迟钝，耳根红了红。
　　闷着声，唔……

　　“那有没有哦担心我？”
　　“你同香少一起，我不用太过担心。”

　　不满。
　　我将手撤回，离开一点，看得更清楚。

　　“就是因为是这个男人你才要更担心。”

　　世遗摸摸我的头。
　　这些他常做的动作，总叫我觉得自己是个孩子。

　　“他可不是什么好人。”

　　我斜蔑着香无，那人果不其然哼笑着回应我。

　　“彼此彼此。更应该担心的是在下，每夜与你同屋，总怕娘子你会半夜偷偷做出什么非礼圣人的事情。”

　　世遗手更紧了些，面容也隐匿了笑意。

　　“香少说笑了。”

　　隐隐有着怒气，反正这两人绝不来章。我环着世遗的腰，想起另一个人，忽然开口问：“世遗，竹别之在哪里？”

　　世遗拥着我进屋，而香无等待原处。

　　那些江湖上的卫道士们还未离开，见我回来，世遗动作亲昵，悄悄的议论，只当我是聋子。
　　说什么孤男寡女同出一月，名节身份，什么什么的。

　　都是无聊废话。有时候江湖前辈的谣传比街头巷尾的小道还要叫人心寒。
　　因其太过权威，所以更多人信服。

　　而世遗一直不理。

　　他让香无等在那里的确是有道理。那男人一直被认为是杀谷之华的凶手，再怎么样也不该大大方方的出现。所以对外宣称，我成功说服了香无回来给大家一个交代。

　　多么可笑的借口，我心中暗想，不知香无怎么受的这种委屈。

　　听世遗说，我们离开以后谷之华睡了约莫七日才渐渐转醒。而此期间，竹别之盛气辞别邙山，说是要下去寻我们的踪迹。
　　心内不免遗憾，竹别之是我回到邙山想见的第二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