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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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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清平乐甲板无人时显得太过空寂。虽然都是无关的人,做些无关的事,但到底是有些呼吸依存,便显得活力。不像现在,太过死沉。我靠着船桅想了又想,想不明白。放弃。转身,惊了下。是昨日白天见的干净男子。穿了身素白的衣裳,在肩胛处略微有些清淡的图案。悄悄瞅了两眼,原是梵文。南无阿弥陀佛。我盯着着他看,他不曾移动眼光。静静的伫立,似乎已有很久。 “公子也没下去。” “恩?”他眼神下移,看到我,轻轻点头,又转回去,“夫人也是。” 一句话,没有后续。只是平淡的招呼,或者招呼也算不上。我不知怎样向下,这人温暾得过于无棱无角。突然,他开口了。 “为什么——你们没下去呢?” 我看了看他,他依旧远望。随他视线去看,大海一片。 “哦,不知道。许是漏了吧。”想一想,颇是小心的反问:“那么,为什么公子也没下去呢?” 他想也未想,就笑起来。没有声音,微微低头的笑,很是温润好看。 “可能因为——他知道我是个和尚吧。”
一口气硬生生的卡在了脖子里。和——尚?他慢慢走到我身边,将双肘靠在船桅上,眯了眼,轻轻笑了笑。 “还俗的和尚。” “为——” “因为寺庙被毁,其他的师兄弟都被人杀了。我命大些,所以逃了出来。” 倒抽一口凉气。这个男子一直微笑,笑不露齿。很冷淡的一点挂在唇边,若有若无。看不出真心或者假意。只是能用这样调侃的语调述说生死,也不是常人能够办到的——我仔细看他的脸,没有一点伤残的痕迹。那么,所有关于过去的痛苦或者磨难,或者都已从脸上渗进了心里,成为一种习惯了。我不喜欢与习惯苦难的人打交道,实在太过深沉的生命,已经成为一种负担。转身想走。 “不想听听么?”他问。我驻了脚。他依旧微笑,声音未变,“听听有趣的故事,旅途也不会显得太过空虚。” “那你想说什么?” “你想听什么?” “我想听的你已经拒绝告诉我了。” “我可以说些有关的,帮你回忆。” “你说。” 他站直身子,懒懒舒活下筋骨,笑了笑。 “我呀,可是安城寺唯一活出来的和尚。” “恩。” “那年安城寺曾收留过几个逃难的女眷,听说是城东西门家的,遇见大劫,想得些庇护。方丈师傅心一软,便留她们住了一宿。” “恩。” “第二天来了个男人,戴了面罩,看不清模样,一下一下的敲门。他只敲了三下,安城寺的门就这么整个卸了下来。”他又笑,捂着嘴,“那门可是金石做的门啊,百斤的重量,竟就给人这样敲了下来——” “那人——” “是她们的仇家。他要方丈将人交了,方丈不许,他大笑三声,道,好好好,不给便不给,一月后我来屠了你们这个破院。” “屠——佛?” “对,屠佛。又一愣。海潮打上,船身摇晃了下,飞溅上两三滴海水,挨了皮肤,冰凉。 “后来呢?” “方丈师傅放了那些女子,重修了大门,告诉我们,红尘是出家人早已脱离的地方,如今惹了,便不再能干净颂佛。他说,可是,若连死也不能救,又怎能渡化世民,所以这是一个悖论。” “后来那人来了。” “对,一身红衣独自来了。” “然后呢?” “然后?”他抬头想了想,道:“我忘了。”又笑一笑,“我只记得,被方丈师傅放在佛像的背后,听他杀人,一刀一刀的下去,没有还手的能力。” “那人——什么样的?” “实在漂亮。” “恩?” “或者夫人见了,也会与我一般的想法,实在漂亮。漂亮到无法用其他词语形容,想来想去,也只能说,漂亮。” “一个男人——红色的衣服——漂亮?” “呵呵。那时他杀了所有人,然后信步到了佛像前。我见他拜了三拜。” “屠佛之后——拜佛?” “对。他是知道我在那后面的。过来看了我很久,然后伸手握了我的手。” 我完全被这个故事吸引,急切的等他讲下去。他说:“那人看着我,我想他不是因可怜而不杀我,是因不屑。眉眼里一轮满满全是自负的神色,他只对我说,小小年纪出家,当真不想看这世上大好的风景。”他一叹,看着自己的手心,道:“那人跟我说,走吧。” “是他——放了你?” “对。”他吸气,匀匀吐出,“我那时告诉他,我会找他报仇,他就笑了。我永远记得他走时那句话,他说,或者要等上五十年。” “五十年?”我没忍住。 “他的意思是,五十年后,他行将就木,我才有机会接近他。” 这人猛的就住了嘴。闭上眼,仰天。一只海鸥飞过,叫了两声。猛然想到,没管住自己的嘴,就问了:“公子,想过报仇么?” 他缄默。舒缓的起身,动作优雅。慢慢的走,没有回头,没有迟疑。然后就这样拐进了自己的房间,关门,上锁。锁落的时候发出清脆的声音,是常常用着的,没有锈痕。人呢?是否常常想,每一分刻的想,就能忘记所有想要忘记的东西?都是难解的题目。
眉目上熏染了些旧色,抬头,一阵风过缠了额间碎发,乱了。回头看看,那人门合得好。缝一点,隐约两三点灯,又看不清楚。一个伙计急冲冲的从身边跑过,嘴里叫道:“管事管事,酒又少了三坛!” 就听见那回去的人,端坐房内,轻轻哂笑。零星的声音,仔细一听,就变成了零落。呆看他的房门,然后窗上一个影子晃了晃,又下去。他对我招手。他没有抬头,却知道我在。证明他是认识我的,并且熟知我的脾气,凡事都要求个彻底通透。于是我进去。他的房间很干净,很陈旧。有一种岁月洗绦后发黄显白的味道。一张桌,一张椅,一张床。桌脚刻的荷莲图案,已经模糊下去。没有其他。他站在桌前,手握了支笔,宣纸铺陈。浆得微微显黄的纸张上有好闻的味道,他神色认真,眉尖拢聚。落笔,笔锋回转。上书一个大字:佛。我不禁笑开。他偏头看我,问:“笑什么?” 我摇头。他便也笑了起来。红尘外的人,自己已是佛,何许写。他写,是他心里有佛,可惜人已堕回尘世。颇有一种凄怆无奈。他看着我,道:“姑娘是懂人心意的人。” 我耸肩,不置可否。他搁笔,指着那涨满一纸的字问我:“好看么?” 我道:“好看。” 他叹气。掀了那纸起来,桌面平滑。我却一愣。手上去摸,摸的桌底。微微的有些润。将桌整个翻起来看,一个佛字赫然矗立在桌面之后。墨迹快干。我乍舌看他,他没有半分得意的神色,竟全是苦恼。 “不行啊——” “恩?” 他为我斟茶,三两朵小花在水里泡开,尝一口清苦至极。然后慢慢咽下,到胃里又转了一圈,转而为甜。 “好茶。” “这茶名为相思。” 我拿着他的字看,道:“公子好笔力。” 他摇头,“差的远。” 我道:“这世上的人,能力透纸背已是易,更何况公子这样顺了桌面纹路一直透过桌心去。” 他道:“透过桌心,却还是只能停在桌心,不得干净。我带你去看看真正的好笔。” 与他转过个弯,船角上赫然出现另一闪门。门口放了许多杂务,悄一眼过去,竟很难发现。他对我点头,径自推了门进去。
房里无人。这房脏乱,与他的天差地别。几件衣裳凌乱堆在床头,清一色遍布了红。绛红,紫红,青红,暗红。都是极好的绸缎。仔细看一圈下来,眼睛首先倦怠了。一只小杯倒在桌上,杯里残余些酒水,一半在杯内一半在杯外,染了桌面纸张。我皱眉。不懂爱惜的人。那男子先笑了。 “看看,又喝酒了。” 他勾了张椅给我坐,坐前细心的用袖擦了擦,竟是一层的灰。他对我道:“这里住了个高手,可惜未曾见过他的脸。” “你想给我看什么?” “看看他的字。” “什么地方?” “你脚下。” 我一惊,满的将脚抬起来看,地上四个大字陈列,斜疏散落,十分狷狂。相思无用怔了怔。再仔细的看。笔锋回转得诡异。这字是很好看的,却不讨人喜欢。每一个每一笔画每一滴墨,都冷冷的带着嘲笑意味。太凌落,太犀利。我不解的看那男子,他一笑,道:“你再摸摸桌上的纸。” 我依他言,摸了下,又一愣。呆了。纸是湿了。纸面有轻轻的裂纹。手捻起一角刚想看个明白,那纸就在我面前不名所以的碎了。成灰。一点点慢慢在眼前纷繁落下。堆积桌面。那男子缓缓开口,语中有叹:“他的字,已经可以穿过纸心桌心,落到尘土里去了——” 我怔怔看他,他面朝阳光背对我,颇有一种萧瑟。似乎是在笑的,却叫人觉得心头一沉,给什么拉着,就这么直直的坠下去。化开了。 “这人是谁?” “不知道。” “那么,你又是谁?” “我——不是告诉了你么,我是一个和尚。” “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他沉思片刻,幽幽道:“我本没名字,不过既然你问,从今以后,我便叫——竹别之。”
这时船晃了一晃,哐铛一声,停了。我看看他,用心一眼,便看见他眉角一颗不太明显的痣痕。很小,颜色也很浅。我对他笑一笑,听见世遗叫我的声音,应了句,对他点头道:“竹公子,后会有期。” 他点头对我也笑了笑。我走出船舱。世遗牵了我,繁华在望。我停了脚,回头对那船叫了声:“公子,我还是觉得,你的字比那人的好看百倍。” 没听见他的回应,我想,他应该是笑了的。我喜欢看见如此干净的微笑,让人觉得心中蓦一下就充满了暖味。世遗随我的目光去看了看,没有多问,只道:“走吧,天不早了,还要找地方住下。” 我想一想,对他道:“我想去个地方。” 他疑惑着看我,猛然一下恍悟,脸背了过去。 “早点来找我,我在城东那间客栈等你。” “恩。” 我去了一个地方。七年前来过,见了个男子,瞎子,还见了他房里的梅花和坟。然后很奇怪的感觉,就认定了如果要来,唯一目的便是再来看他。我喜欢听他说话。很骄傲,却没有鄙夷的气色。只是骄傲给他自己看,与我无关。我不知道他的来历,甚至不知道他怎么样,去哪里,会不会一直住着。会不会在哪一天忽然消失。他给我的感觉太不真实。但还是去了。人总要莫名其妙的执着于一些东西,比如名比如利,比如一个什么人,方才觉得完美。很奇怪。七年过去,我只走过两次的路,偏僻得厉害,九曲回肠,却还是找到了。很简单的找到,没有问人,甚至没有半点犹豫。我不认为是我记忆太好。一切与从前一样。只是没有了梅花的味道。一丝两丝的蛛网斜挂在墙角,层层叠叠,没有尽头。都纠缠在了一处。我轻轻拿手指扫了去。很黏着。那坟已荒芜。杂草生起,枯了又结,看得出孤独了几个春秋。比坟更荒芜的是那房子。早已想到的结局,却还是要自己来亲身验证,不然总不会甘心。笑。摸着那坐过的桌子笑,曾经记得有个男子懒散的靠在那头,对我道:“你的手,很温暖。” 竟都过去了。叹。想想,若没来,我还是会骗自己这人安好的。何必这样碎了一地的心愿。纠结。我摸着那坟头焦草,拔了些,才发现拔了也没用,早已根深蒂固。明年春风吹过,还是绿草疯长的年代。对着坟里的人问:“你那兄长,怎么样?” 坟里的人很寂静的听我问题,不回答,不做声。、 我叹了口气。拿块石在门上刻道:故人来。犹豫了很久。不知该用怎样的称呼叫自己,说得近了说得远了,都有轻视的意味。思绪良久,还是用了故人一词。再看一眼,转身离开。
回去时金世遗等在门口。样子不太对,有些阴沉的气色。见我来了,不说话,只拿个包裹递上来,道:“走吧。” “去哪?” “邙山。” 心里噔了一下。邙山?听说,那里有个很美的掌门,天仙一般模样,是江湖里人人敬重的女子。我问世遗,她人如何。那时的世遗回答得很含糊。他说,她很好。再问,还是这句话,很好,很好。只是很好么?我不了解。那我以前与她是什么关系?你们——算是朋友吧。为什么她不来看我?她事物太多,抽不开身。那我们去看她吧。她——太忙了,还是不要去的好。我记得清楚,那时他是这样回答我的。氓山的路很远,却也不远。因为世遗没有停脚。我走不动了,他便背着我,只是一个劲的向那个方向进发。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不想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想法,夫妻也是如此。他想告诉我时,自然会告诉我。看见他包裹里悄露出的那角信纸,我端自揣测,到底,会是什么事什么人,叫他这样心神不宁呢?
上了氓山。氓山积雪,雪色哗然渲染成一天一地,接着便看不到头。我看着这颜色,不知怎的,心中忽就不快起来。沉甸甸的坠下去。似乎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也曾见过这样接天大雪,都不过一些两点的心中微影。我跟着世遗,他驾轻就熟的走着那些山路,仿佛自家一般。我想,当年的他定是经常这样往返于这条路上,便连路边的花草树木都已识得他的味道动静。喘气。肩胛处这两日痛得更甚,我拿衣垫了垫,寻思得空去要找个大夫好好看看。世遗停下来看着我,皱眉。我调整了表情,在他目光能到达之前换上笑容。 “怎么了?”他看看我的手。 “没什么,有些累。这山太高,爬起来很费力。”我将手自肩头顺势上扬,捋了捋头发,放下。他走近,上下看了看,眉头舒缓。呵呵,没有发现。 “快到了,还能走走么?” “恩——” “来,把东西给我。”他一笑,抚慰我心。便觉得那些疲惫都不算什么了。矫情。他接了我的包袱,然后左手过来,牵了我的右手。他的手一直干净而宽厚,不象我这样掌心中遍布了细小纹路,纠缠在一起,怎么看怎么的颓唐难安。听岛上的一个算命先生说,手中有心,所以叫手心。他说我心中事情太多,或者是前生作孽今世难得平安。我道:“前生的事情再多也已过去,又与现在何干?” 他道:“你的前生是过去了,可你前生的那些人还在,怎么能没有干系?” 说得我一听三愣,恍惚不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