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笑令》香无

1、第 1 章

　　原听人说过一句话，我从没忘记，只是未曾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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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题记

　　引子

　　“胜男你在找什么？胜男，你怎么，哭了？”
　　“没什么，我只是有些——难过。”

　　一.年月十年已过。天下安宁岁月平静。我过得略微清淡。那帽子还在，修补了两三次，放在神龛上，绿得很是碍眼。依旧不知道是谁的。金世遗不说，也不让我说。每次问了，他皱眉凝神，佯装聋哑。我曾猜测无数次，暗的明的，总没个结果。只曾在每年初八的晚上见他到海边沙地上来回走走，一个人喝了闷酒。间或的叹一两声气，坐下对了月亮，嘴里念念有辞。听不清。只看见他嘴唇张合，一下一下，好象一个人的名字。我大概想，就是那帽子的主人。很好奇，却没人解答我的疑惑。今年是第十年的初八。那帽子在两天前裂了条缝，我拿针线去缝。缝至一半，突的一下扎了手。流血了。今年的初八有些怪异，没有月亮，甚至没有星辰。金世遗抬了壶酒向外去，我看了他一眼，他看了我一眼，满满承载了些我不清楚的情绪。又叹气。我翻身睡下，是夜风寒。听他脚步渐远。我数着数，一，二，三。我总隐约有些不安，这些不安与日俱增，搅得人很不舒服。起身，随手抓了件衣裳穿了。红色的。不知为什么，我稍微记得些东西，模模糊糊在面前晃动，红色的烛光胜血，一点点就这么滑下来。便莫名其妙的想把它穿在身上。我将这些梦里的事情告诉金世遗，他就摇头。他说，胜男，你曾为我而死，白衣如雪的样子很是美好。他抓着我的手，道：“想不起就不要想了。身子要紧。” 我也摇头。冥冥中我感到他至少隐瞒了我一件事情，一件很重要，重要到我不能忘记的事情。可惜，我偏偏忘了。锤锤头。我耸肩。踩着他的足迹向外，天黑得不成样子。他喝醉了。醉得很厉害。一个人在海边静静的跪坐着，面朝那些残垣断壁。一瞬间，就觉得这个人很陌生。看相的老人曾说，我们不会白头偕老。他冷冷一哼，牵了我走开，只当耳旁风过。我却有些介怀。谁不希望说两句好话多赚些银两，可偏偏这看相的口没遮拦，叫人好生讨厌。那时那老头看看我，再看看金世遗，猛一笑，三分凄厉的摇头，好象怜悯。他道：“你们面相有异，总会分开。” 金世遗淡淡瞥他一眼，道：“浮沉那么久，铁也该融化成了一块，如何分，怎么分。” 那老头又一笑，道：“你们缘分早尽了，只是自己看不开，非要求个完全。” 我有些疑惑的问他：“谁看不开？” 那老头沉默再三，缓钝的就开始收拾东西。我拉了他衣一角，用力大了些，扑一声，便破了。他回头看我一眼，再盯盯自己的衣裳，道：“衣破了，可补么？” 我道：“自然可以。” 他又问：“补好了，可穿么？” 我道：“也自然可以。” 他就笑，问：“可补好的衣裳，还是原来的衣裳么？” 我就愣了愣。我愣神的当口他再出声，一顿一顿的道：“你上一辈子，迫走了缘分，心有不甘，所以这一辈子死活也要得个明白。可惜，却浪费了这一辈子的缘分。” 他话没说完，我已被黑着脸的金世遗拉开。 “那老头故做玄虚，讨厌得很。”他道。我侧目看他，他对我微微一笑，道：“没什么好信的。江湖艺人，也就靠这样的嘴皮来吃口饭。” 我正要说什么，远远的就是那老头一声长笑。顿足回头，老头佝偻着背一步一步慢慢走远。哀哀的断续过来些话：“过时自会飘零去，耻向东君更乞怜。” 我怔怔的听，稍稍抬头看着金世遗。他脸色背对阳光，我看不真切。拉拉他的袖子，他转头过来，硬生生挤出个笑，僵直。 “世遗哥哥，他在说什么？” “不知道，不管我们的事。” “可是——” “走吧，回去的船要晚了。” “哦——” 那次相命距今已是七年。那一次是我最后一次踏足中原，此后再没去过。老人说的话没有应验，我与世遗没有分离。那次去，巧合中见到一个很奇怪的男子，一眼之后无法忘记。绝世的漂亮，凌厉张扬，可惜瞎了眼睛。住在破败的房子里，有个坟，有几丛花，梅花，开得很肆意。却只见了一面，记得他一句话：“你的手，很温暖。” 离开时他早了一步，站在人家房子前面泪水忽然磅礴得没有理由。这一切过去，已经七年了…… 我抬头看看天，墨成浸蓝，没有云没有月没有星。一阵风过，是贴着骨头刮过的寒冷。我打个哆嗦，伸头去看，世遗依旧跪在那里。裹紧衣，我更近了两步。听到些不清楚的混沌声音，他不连贯的叫着一个名字。愧疚肆掠，我惊讶万分。什么人什么事都不曾叫这个男人失态如此，却独独在这个日子无法自持。我相信生命里一定有过某些存在，他想忘的却忘不了，夜夜纠缠定期爆发，好象火山。生生不熄。我无法探视这样的秘密。甚至连走近一步的权力都被剥夺，实在心有不甘。愣愣的想。肩上的旧伤吹了风，有一下没一下的疼起来。忽的，一件衣裳就这么披了上来。我抬头，他已恢复常态。还是我熟悉的那个男子，十分好看的眉目清晰俊朗。他沉默的将衣盖在我身上，自己只留了一件。低低的声音，道：“天不早，回去吧。” 我想了想，站起身。揽了他一只手，蓦然道：“我们，去中原看看吧。”

　　听世遗说，十年前的火焰岛和现在是不同的。十年前的这个地方，荒草寸生，蛮野凄凉。我有时会去略微的想象。看到现在的它，零星几个小屋，不知什么时候建的，有些人烟，不多，都是纯良的人家。隐隐约约的透露出些当年的气息。还是不得完全。世遗说，这个地方，是我与他一起发现的。我微笑听他回忆，就像在听一个遥远的故事，别人的故事。上一世的我，与这一世的他。所幸的是，已不用我们自己划船出海。每月初五是涨潮的日子，一些打渔载人的船家总挑了远路，顺带过来，捎上一两个想去中原做点小买卖的人。我们收拾些简单的东西，房门无须落锁，就这么轻松的走了出来。这次过来的船很大。豪华。我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船，或者是见过的，只是忘了而已。那船安静的停在岸边。我们等了一个时辰，期间海水涨退一次。那顶帽子世遗将它拿了又放下，小心收好。结果我还是将它翻了出来，藏在包里。我坚信有一天会遇见些什么事什么人，与它密切相关。它在我的房间里孤独沉默了十年，这好象一个约定。船家是个中年男子，姓黄，穿着绸缎的衣裳，说自己是个商人的管家，路过而已。我随世遗上去，黄管事为我们安排了一间偏屋。不大，胜在干净。我与世遗说，想出去走走，他脸色不太好，说想睡一觉。便由着他去了。甲板上没什么人，一两个而已，都沉默的做自己的事。我乐得清闲，随处走走，一路就这么走到船尾的位置。撩望，大海无边。船身忽然猛的一晃。我一个踉跄，站不稳，急忙伸手向旁抓了下。抓到只袖子。

　　很柔软的袖子，质地良好。借了力，我摇晃两下，慢慢站好。整理衣裳，抬头。一个人背对着我站着，身影温和。 “今天的风真大。”他开口。他的声音与他的样子相衬，都是温温和和的感觉，叫人觉得亲近。 “恩——”我应了声，有些奇怪的看他，“谢谢。” “呵呵。”他笑了笑。 “为什么笑？” “我只是想笑，所以就笑了。” “那为什么想笑？” “我笑你。” “我？我有什么可笑？” “如此妖女，竟也学会说谢。真是岁月磨人心。”他收了那声，恢复平静。安然伫立，眺望远处，他的背影在一瞬间不真实了起来。想必是好看的男子。我怔一怔，不确定的问：“你——认识我？” “认识。” “认识多少？” “不多，一点而已。” “说来听听。” “不想说，累了。” 他转身要离开。我在他抬脚之时拦在他跟前。这人的身高，是需要我抬头向上才能看见脸的。清清淡淡一张面孔，不能说好看，充其量曰，干净。十分干净。干净到不染一点渣滓，干净到人一见，便自惭形秽。清风月朗天无星。我呆了呆，别开眼。他对着我笑了笑。眨眨眼，道：“你身子不好，吹风不要吹得太旧，免得伤了旧患。” 然后在我可以回答的当，侧身走了过去。很快的速度。快到我伸手去抓时只碰到一团空气的速度。回头去看，那人进了船仓下的一个暗阁，晃了晃，不见了。我低头看了看那一手的空气，放开。怪人。
　　回头去看，那人进了船仓下的一个暗阁，晃了晃，不见了。我低头看了看那一手的空气，放开。怪人。回房。世遗已经睡了。我为他折折被子。他一只手垂在身边，轻笑。还是一样的习惯，睡觉总不肯塌实。很轻的动作将他手握了，放进被里。猛的一下，就摸到什么东西。他握着，圈得很紧。放在手掌中间，捏着用力。不想放开，或者不能放开。我好奇心起，又悄悄拿了他手来看。他微鼾。一张纸。信纸。有些皱，不平整的睡在他手心里。只露出个角来，诱惑我继续探察。谁的信，叫他这样读了又读，读到纸张破裂松散，还不肯放开呢？

　　风轻轻的刮了刮。门开一下，又合上。我向外一望，这天，竟然下雨了。晴雨。日头很好，不炎不寒，低调的悬在半空之上。然后莫名其妙中，便哭了起来。这不是什么好的预兆。我捏捏肩，患口痛得更加厉害起来。听世遗说，这伤是我自己弄的。全身骨头碎了又拼，活生生给别人做了一次玩具。他说，拼凑那人手法极好，所以外观看不出什么大碍，只是在拼肩膀那块时忽略了，便留下个骨缝，再难愈合。我问他，救我那人，现在哪里？他说，应该已经死了。我就愣了愣。死了。死了？人生太荒唐。救了人，然后还没得声谢，就这么死了。我问：“他叫什么？” 金世遗眼里什么闪了下，暗下去，道：“不记得了。” 他始终是不会撒谎的男子，只是不想说罢了。可是，为什么不想说呢？我微微薄怒。纠了他衣领，道：“我记忆全无，功夫三流，你就可以这样随意的敷衍我。” 他盯着我的手，拉我坐下，叹气。一声跟着一声的叹气，然后说：“这是对他的承诺，忘不忘记都好，他不希望你知道。” “为什么？” “因为他爱你。” 我一愣。看着他，他从没那么良好的幽默感觉。 “你在胡说什么？” “没胡说，我发过誓，此生不再欺骗你。” “他为什么爱我？” “不知道。” “他怎么认识的我？” “也不知道。” “你说谎。你说过，我是天下最毒最邪最不可礼遇的妖女，你曾也忌惮我三分，又有什么人会敢来爱我？” 他猛的一笑，就这样站起来。顿了顿，只侧过一半脸，幽幽道：“可是，他也不是什么好人啊——” 不明白。这对话我还未叫开始，金世遗便已慌忙退场。无法继续。不是好人。那能是什么？邪魔外道？为正所诛？可以一针一线将个死人缝补修好，这需要多少年的功力？这人，又能有多少年的功力？我睡不着时，便喜欢呆呆的坐在床头思索这样的问题。想着想着，背心便阴森森的凉了下去。

　　一夜过去，相安无事。我数着船头潮弄的响声，渐渐睡着，毫无知觉。天亮时醒来，世遗已经出去了。为我垫好被子，还细心的撵上个角。他知道我怕极了冷。笑一笑。坐在桌前画眉。每天只画两下，一笔左一笔右，墨淡时几乎看不分明。我不用胭脂，心里隐隐的有些惧怕那样唇红齿白的样子，吓人。信步出去。很奇怪。奇怪的安静。静得甚至听不到什么人的脚步呼吸。死一样的安静。走出去三步，左右看看，没有人。心中有疑。我上了船头顶仓，黄管事住在那里。走到门口便听见世遗的声音，冷冷静静的飘出，有一丝不屑。 “为什么？”他这样问。那一方的回答我没清，只是紧跟着，又是世遗的一声冷笑。便有些怔愣了。推门进去，他没有回头，只淡淡的看了一眼，然后嘴角浮上些笑。 “醒了。” “恩。” “睡得好么？” “很好，很安静。” 他走过来，拉了我的手，皱皱眉道：“冷么？” 他这么一问我才发现，周身猛的一阵寒冷。我哆嗦一下，他的披风及时上来遮了我。 “怎么了？”抬眼问，对着他，问的是桌那面的黄管事。 “没什么……” “是没什么，”世遗接口，笑一笑，道：“不过就是满船的客人，都被赶了下去。”

　　又一怔。看了眼黄管事，他确定我的疑问。无奈点头。 “为什么——” “半夜上来个客人，说是嫌人多吵得慌。为他安排了个偏静的角落，哪知今早起来，其他人都不见了——” “除了我们。” “你的意思——那些人，都是那个客人赶走的？” “不知道——”黄管事面有难色，耸肩，道：“因为今天一天，再没见过他，只知道存的好酒又少了两坛，旁边放上了三两银子——” “三两？”我抽气，好大的手笔。世遗不等我问，牵了我转身离开。我尚有些问题，他却阻止我出口。脸色是更沉了，阴晴不定。可是为什么，要留我们两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