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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   入了夜,天一层凉过一层。白日里存下的热气在夜里全不顶用。
      发红的月亮被挡在窗子外面,露出一道圆圆的边,像是从窗框子上长出来的一块蛹。褥子太薄,席子又挡不住凉,曹宜梅抹一抹眼睛,缩了身子把被子蒙过头,直冻得哆嗦。忽然听见隔壁床上有人说:“……哪个睡去了?”
      接着有人敲一敲床沿,轻轻喊一声:“这里!”
      邓友卿一骨碌坐起来披了上衣,嘴里咒一声:“活活冻死我!”伸手去床里摸了什么吃食出来,嘎吱一声啃了,说,“死也不做饿死鬼。——抬出去还要被那个婆娘笑话。”
      曹宜梅缩在被窝里偷听,大气不敢出一个,却久久等不来下文。只听单玉玲转了话头说:“呀,新妹妹倒睡得好来。一点不见怕生的。”
      白龄书应她:“不晓得是谁那时候哭了一晚上,蚊子一样嗡嗡叫!”捂了嘴笑。
      单玉玲说:“嗳哟,活该我养蚊子,有人以为自己一只也没有养过呢。”
      剩下的便是邓友卿吃东西的声音。
      单玉玲大约也困了,翻个身,咕哝一句:“有钱人就是不一样……”
      许久,连那嘎吱嘎吱的吃东西的声音也消停了。曹宜梅从被子里轻轻探出头来,想再看一眼月亮,恍惚里看见一辆红色的三轮车拉着嘻嘻哈哈的女孩子和男孩子飞快地从窗子外面过去,卖报的塞了一卷报纸到那女孩子手上,喊着,“小姐!小姐!”追着跑了。街角并在一起的两座木头小楼像一对金童玉女。她的姑妈坐在黑色的大轿车里面,是五年前的模样,闭着眼睛在睡觉。车子穿过冰冷的月光,停在一个白色喷水池子旁边,烟一样化开了。

      次日早晨6点便有人吹哨子催起。7点统一用餐。食堂里长条的木头桌子,一溜下去坐十个人,都需挺直了腰板坐着,吃饭不许出声。临近上课时间,方才三三两两往教室去。白龄书给她做向导:“那里是琴房,我们有音乐课的时候……”邓友卿羡慕她那一头好头发,走在后面说:“啧啧,大户人家的小姐,你看……”絮絮叨叨,只差伸手来摸。她心生嫌恶,埋着头快步往前走,冷不丁踩下前面一个人的鞋后跟,便听“啊呀”一声怪叫,那人猛一跺脚,骂道:“哪个小赤佬!”愤愤然屈膝勾鞋子。声音极熟悉。
      曹宜梅吃这一吓,方才见面前站着董阿娣,依旧是叉着腰,分着两条八字腿:“勿有眼珠子阿?赶着去投胎?”
      她被骂得说不出话来。
      邓友卿看她发愣,以为她被董阿娣唬怕了,连忙上去助阵:“帮拿娘刚艾乌客气点!”
      董阿娣正要还嘴,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说:“要上课了,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单玉玲本也要跟来帮腔,急忙说:“先生!”鞠一个躬。
      曹宜梅应声看去,只见长廊尽头过来个高高瘦瘦的年轻男人,短头发,戴圆眼镜,穿一身还带着折痕的旧灰长袍,手里抱了一只黑本子。大约自己生得太高,和人说话总要躬着身子,连走路也有些驼了。要是没有单玉玲那一声“先生”,她简直要疑心迎面走来一根晾衣裳的长竹竿。他先对单玉玲点一点头,笑了笑,眼角堆出褶子来。和众人说:“国文作业,可都记得带来了?”
      几个毕恭毕敬答:“回先生,都带了。”
      曹宜梅心想:就是学校里的先生!虽然一样是穿着破袍子,背也驼着,到底和上仙镇那些长胡子长辫子的老秀才绝然不同,不由有些钦佩,仰头说:“先生好。”
      那先生转过头来,推一推眼镜,对她笑道:“生面孔,是新学生?”又问,“叫什么名字?”
      她说:“曹宜梅。宜人的宜,梅花的梅。”
      他笑答:“好名字。”拍一拍她的肩,“往后要用功读书。不要信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话。”
      单玉玲说:“听说先生前几天生病在家,大家都很挂念,正在商量带什么去看望先生。”
      他说:“哦?”面上只带笑。
      董阿娣挤开旁的女学生,抢着说:“先生的病不要紧了?”
      “不要紧。”他往教室里去,周围的女学生便围着他一起往教室去,“不好意思教章小姐为我代太多课。”
      曹宜梅被女学生们挤到一边,只来得及看见董阿娣张嘴在笑。
      白龄书同她咬耳朵:“那个就是教国文的宋先生。北方人。你看他那个样子,看不看得出只有二十六岁?”
      她看看人群中央笑着的宋先生,低着头,脸是没有血气的,也没有胡子茬,发白的嘴唇里露出一排齐整的牙齿,便算得是整张脸上最抢眼的东西。摇一摇头。
      白龄书挤眉弄眼逗她:“你还早着呢!”又说,“你跟着我,别丢了!”进教室去了。曹宜梅跟在后面进去,见里面背着阴,桌子是斜面的,连着椅子,都已经旧了。只好找最偏的一个位子坐了,又担心座位原是有主人的,四处张望着看谁要过来。女学生们陆陆续续涌进来,有几个看她一眼,像是要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哼”来,斜一斜眼睛,过去了。宋先生也从门外进来,抱着黑本子往台上走。董阿娣随在一侧,说:“我有两片姜……”
      上课前照例是要歌颂万能的主。神爱世人。曹宜梅学着嘴型做样子,却想起做了她干娘的王母娘娘,——原来王母娘娘只能做干娘,做不得万能!这实在是稀奇的新发现。——她觉得自己实在太聪明,忍不住笑起来。

      上了一日课便有新话题。过了晚饭,几个人在房里聊天,不约而同说到宋先生。邓友卿说:“只有梅妹妹不知道,学校里顶能看的男人就是宋先生一个了。”
      白龄书说:“他二十好几,还不成家,不知道是什么心思?”
      单玉玲戚的一声,“倒不如说董阿娣存了什么心思?”
      三个人会意大笑。
      邓友卿说:“就因为是女校……”又要抱怨女校的不好。
      曹宜梅拿被子掩到鼻子处,专注地看自己在被子上呵出的白气。脑海里浮起的却是陆少霖手里的香烟,在风里悠悠地翻一个身,飞出二楼的玻璃窗户,和她的魂儿一起飘走了。——姑妈可把火锅钱还给他了么?
      她没来由地伤感起来。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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