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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昏昏沉沉里,她觉得自己在腾云驾雾。两条腿在云里走。
      是去见谁?
      她在脑子里搜各路神仙的名字,终于想起来,母亲曾经把她托给庙里的王母娘娘做女儿,定时烧纸拜供,说这样好养活。上仙镇几乎家家都把孩子托给王母娘娘,天庭成了保育院。——糟了,母亲一走,王母娘娘缺钱用,要招她去训话!
      她急得要哭,使劲蹬腿,两只手也乱挥:“不是我!不是我!”啪的一声,像打着个什么东西,软乎乎,冰凉凉,滑嫩嫩,觉得奇怪,又多摸两下,头顶突然传来个声音说:“再乱动我可丢了你。”
      王母娘娘怎么会有男音?
      她稀里糊涂睁开眼,先撞见个有棱有角的下巴,底子白得透亮,浮着淡淡的一层青。再往上看,那人也正低了头看她,声音里带了一分哑,掩不住的疲倦:“醒了就下来。”
      ——男人!
      她一下子清醒了,嘴里像含了一口火,烫得说话也不利落:“你……你……”一眼看见自己的手还摸着人家的脸,赶紧抽回来,拿另一只手紧紧裹住,羞得恨不能钻到地底去,“你……你欺负人!”
      那人突然顿了步子,“——我欺负你?”一脸好气又好笑,“怪不得扇我一巴掌。”两手一放,她就轻轻巧巧落到了地上,脚底还是软的——好大一张波斯地毯,又厚又结实,红红黑黑的花纹盘在一起,被头顶一挂玲珑剔透的水晶吊灯照着,深浅也有了层次,非常华丽。他就站在吊灯下面,指着自己的脸侧过来让她瞧:“喏,还没少下力气。——你同我有深仇大恨。”
      她这才看清楚那张脸。二十多岁光景,苍白的脸,鸦色的鬓,嘴唇噙着笑,样子生得分外秀气。只是两只眼里都生着一丛密密的血丝,像一只红珊瑚细微的脉络。
      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男人?
      她一下子觉得脸上发热,两只手放在哪里都不对,低声嗫嚅着说:“对不起……”
      他却突然严肃起来,直起身子说:“打坏了这张脸,你可赔不起。”伸手扯松了领结,往前踱几步,四肢一张就倒在朱漆藤圈椅里,懒懒地说,“说吧,叫什么名字?”
      “曹宜梅。”
      她的声音太小。连自己都听不到。他却突然从圈椅里坐起来:“曹玉秋是你什么人?”
      她唬了一跳,脱口而出:“是我的姑妈。”
      他看着她,许久,终于笑起来:“噢,姑妈。”又懒洋洋地倒下去,翘起个二郎腿,说,“她让你来的?”伸手从白西装口袋里摸了一只明晃晃的扁银盒子出来,打开,抽出一根细长洁白的香烟叼在嘴里。又去掏火柴。
      她摇头。他把火柴划燃,左手向唇边微微一拢,眼眸低眯,再松开时一团轻烟就迫不及待地腾起,把他的声音染得朦胧,“唔,那她知不知道你要来?”
      她还是摇头。
      他长长吐出一口烟,自言自语说:“什么都不知道,居然也找来了。”嗓子里哼出一声,先对自己笑了。曹宜梅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单是看着,就觉得他笑得好看,也跟着笑了笑,不再那么怕他。他随意地往地上掸了掸烟灰,说:“她只偶尔过来住。”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不过,我有她的电话。”
      她总算听懂了。姑妈不住这里。那封信才寄来不多久,她又搬进新房子去了。
      她说:“那你是谁?”
      他歪着脑袋想了一想,啧的一声,说:“问得好。”又吸一口烟,吐出个烟圈来,看着它慢慢扩大,消散,才笑着说,“哎,可糟了。我也不知道我是谁。”
      这个回答简直莫名其妙。她说:“那你叫什么名字?”
      他又想了一阵,说:“唔,名字我有的。你刚才说你叫曹……曹什么?”
      她挺直腰板:“曹宜梅,宜人的宜,梅花的梅。”
      他又笑起来,“噢,宜梅,宜梅,宝字头的宜?”右手软软搭在圈椅边上,一缕白烟在他指间袅袅升腾,“我叫陆少霖。陆军的陆,少年的少,霖么,是雨字头,下面一个双木林。”

      陆少霖抽完一支烟,把烟头摁在红木茶几上的玻璃烟灰缸里掐熄,站起来说:“现在太晚了。行李我已经放在楼梯口,今晚你先在这里住。明天再找你的姑妈。”一面脱了西装外套,露出里面的白马夹,白衬衫,又去解领带。壁炉里柴火烧得毕剥作响,曹宜梅站在那里,眼望着他脱衣,觉得手足无措,突然听见咕噜噜的一声,异常高亢嘹亮,竟是从自己肚子里发出来的,顿时窘得脸上发烧。陆少霖转过头来:“怎么,你没有吃晚饭?”抬腕看了看表,问,“你在外面等了几个钟头?”
      她小声说:“我也不知道。”
      她连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他失笑:“现在是晚上十点。人家都在吃宵夜了。”看她一脸难堪,又把外套领子从藤椅里提起来,边穿边说,“走,我带你出去吃。明天让你姑妈销账。”大步流星过来揽了她的肩膀就往门外走。曹宜梅天生就矮,他又太高,这一搂就搂到他的胸口,一股子淡淡的香烟味道,熏得鼻子痒,不由打了个喷嚏:“哈啾!”
      陆少霖在她头顶上埋怨:“外面那么冷,你也敢睡。”另一只手塞给她一块叠得齐齐整整的白棉布手帕。她接过来捂了鼻子,有一股子清幽的茉莉香味——男人也可以如此女气么?她克制着不敢笑。陆少霖不知道她还有这份心思,开了客厅的门,说,“去吃火锅?我知道一家很好的川菜馆。离这里不远。”
      曹宜梅捂着鼻子说好。院子里停了一辆黑色轿车,陆少霖松开她:“去开一下大门。”闪身钻进车里。她开了大门,等车开出门外,陆少霖从车窗里伸出手来招呼她:“关门,上来。”
      她还没有坐过这样的高级轿车,顿时喜出望外,关好大门便飞也似的跑到车的另一边,等陆少霖给她开了车门,便高高兴兴地坐了进去。黄色的皮椅子软得像棉花做的,她嫌坐不够,激动得挪了又挪,总也不安分。陆少霖一面开车,一面斜眼看她,脸上渐渐有了笑意,只不说话。车子拐出上桑路,繁华的街景又出现在眼前——新世界夜总会的大牌子还在亮着。彩灯变着法儿闪。一,二,三,四,倒过来,四,三,二,一,再一起闪。灯火如星河璀璨。她几乎可以听见鼎沸的人声。
      平溪就是个不夜城。完全新鲜的不夜城。
      她贴着车窗一直看。穿旗袍的贵妇,卖香烟的少年,拄手杖的阔老爷,宋字商号,电影院,香茗茶行,兴隆照相馆……百看不厌。
      陆少霖说:“第一次来平溪?”
      她对着车窗点一点头,想起他看不到,就说,“嗯。”
      他微微一笑,说:“怪不得。久了就不新鲜了。”
      车子开到一处街口停下来,曹宜梅从窗子里看出去,只见偌大的一个招牌:正宗川菜馆。陆少霖从外面给她开了门,“还傻坐着?出来。”
      她早看得傻眼了。那川菜馆里面挤着一团密密的人头,一眼望去全是黑点子,伙计忙得满天飞,怎么可能还有位子?
      陆少霖牵了她的手,介绍说:“平溪县里,最好的川菜馆子就是这一家。来的人也多。”向着店子去了。门口招呼的伙计一见他就满脸堆笑:“哟!这不是陆少爷吗!可有一阵子没见着您啦!最近……”眼睛扫到曹宜梅,愣了一愣,又笑说:“哎呀,是陆少爷的妹妹?真是稀客,稀客!快里面请!里面请!”弯腰给他们开了玻璃门。
      陆少霖也不分辩,拉着她走进去,立刻就有伙计迎上来说,“陆少爷,楼上请。”转身在前面带路。曹宜梅定睛一看,前面一转窄窄的楼梯,贴着墙角绕上去,原来还有二楼,想来是雅间了。跟着那伙计拾级而上,果不其然,迎面一排小包间,门上都挂了牌牌,有的是“浓霞阁”,有的是“玉锦阁”,有的是“翠梅阁”,单看名字就觉得雅致。厅里白墙上挂了一幅半人高的卷轴,上面写着:“与君同酬”。旁边几方朱红小印,也看不清刻的什么字,不知谁的墨宝。与楼下当真是天差地别。
      那伙计开了“翠梅阁”的门,说:“陆少爷,还是老样子?”
      陆少霖说:“就照着上吧。辣不用放得太凶,她吃不惯。”
      那伙计吆喝一声:“得了!”就下去了。陆少霖看她待在门口不动,问:“怎么不进去?”
      曹宜梅正要开口,隔壁雅间突然开了门,走出来一对男女,男的穿灰白竖条西装,黑皮鞋,女的一身翠金高领长袖缎子旗袍,衩子直开到大腿上,搭一条白狐披肩,化了个大浓妆,烫卷了的头发披在肩上,耳朵上一对金耳环,镶了一圈钻石,亮得晃眼。见了陆少霖,那男的连忙说:“少霖兄?好久不见,好久不见!”伸出一只右手来。
      陆少霖站着不动,只轻轻笑了一声:“罗老板。幸会。”
      罗老板道:“嗨,怎么,就你一个人来?卓……”突然闭了嘴。他看到了陆少霖身后的曹宜梅。
      “这是……”
      陆少霖笑着揽了曹宜梅过来,“唔,我的妹妹。”
      罗老板又来回看了看,连忙打哈哈:“真的,兄妹俩像得很,像得很!看这眼睛,这脸……”
      曹宜梅听着就觉得别扭。她怎么会像陆少霖?只不过都是大眼睛,尖下巴罢了。她才不想长得像男人。
      她故意插嘴:“他是我干哥哥。”仰头等着看那罗老板的表情。
      罗老板那一脸笑果然僵在面皮上,脸色乍灰乍白,同那一身西装真真绝配。老久才缓过来,干笑着说:“认的也这么像?……有缘!有缘!”自己呵呵的就笑起来。曹宜梅拿陆少霖的帕子捂着嘴,使劲儿憋笑,直憋得肚子疼。
      陆少霖也知道她在使坏,说:“是有缘。”低头对她一笑,带着一种很自得的神气,“有缘得很。”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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