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慢》末一

3、第三章

　　罗老板看那两人眉来眼去，晓得不是说话的好时机，不几句便要告辞。末了犹犹豫豫提起来：“卓爷……”
　　陆少霖依旧笑得淡淡，应了一声，“我知道。”
　　那女人翘起个尖尖的兰花指，捏着白狐毛披肩的尾巴对陆少霖摇一摇，露出个几乎要把脸上那一层厚粉挤破的媚笑，说，“那我们就不打扰陆少爷了。”
　　曹宜梅看着他们走下楼去。姓罗的踱着方步，女人挽了他的一条胳膊，高高仰着头，两条腿像是两截均匀的白藕，被一双高跟皮鞋托高了身段，擦着膝盖走，罩在收腰旗袍里的细腰便蛇一样扭。楼道里的灯比楼上昏些，高跟皮鞋踩着脆响，嗒，嗒，嗒。什么都淡去了，那一条蛇却还在，在她的眼里游。
　　她突然想起她的姑妈。
　　陆少霖说：“你看什么？”把她拉进小间里去了。里面颇有些窄，放了一张大桌便不剩多少地方。天花板上吊下一盏四面的纸灯笼，做了宫灯式样，贴着红纸边，抽了红穗，上面画着几朵青梅，有的开了，有的没开，稀稀拉拉缀在枯黑的老枝上，大约是仿的名画。陆少霖侧着身子，贴墙绕过几条靠背高椅，隔着桌子对她招手，说，“进来坐。”
　　她学着陆少霖的样子斜着进去。
　　待到坐定，陆少霖说：“把你的杯筷给我。”
　　曹宜梅愣愣地递过去，陆少霖拿起桌上的茶壶往杯子里注满，烫了筷子，方才给她。又拿自己的做了一遍。两个坐了一阵，门外就来了个矮个子伙计，手里端一口冒气的白铁锅子，在门外微微一躬身子，叫了声“陆少爷”，便进来把锅子摆上圆桌中央。曹宜梅探头一瞧，只见里面一锅红汤，正咕咕滚着水泡，不晓得里面放了些什么东西。又听外面有人说，“陆少爷”，来了另一个伙计，手脚麻利地往桌上摆碟子。鸭肠，豌豆芽，毛肚，肝片，菠菜，菇丝，乌鸡，魔芋，羊肉，酱汁。上了一茶一酒。陆少霖给她倒了茶，摇一摇头说，“可惜茶不够好。”叹一声，仿佛是天大的遗憾。再给自己倒酒。抬眼一看，见她只是伸头望着锅里，突然笑起来，说，“怎么不吃？”
　　曹宜梅涨红了脸，指着那些乌鸡毛肚说：“这明明是生的，怎么能吃？”
　　陆少霖一愣，随即笑得连眼泪都要出来，说：“生的自然不能吃。这都要放进锅子烫熟了才吃的。”拿起筷子夹了些荤食就往锅里丢。他问她：“以前没有吃过这个？”
　　曹宜梅觉得自己丢大了脸，怏怏道：“没有。”
　　他仿佛又有些得意，“你跟着我，以后总有好吃的。”又夹一筷子菠菜在汤里浸一浸，丢到她碗里，说，“先吃这个。”
　　曹宜梅看了看，问他，“你怎么不吃？”
　　他说，“女士优先。”脸上还忍不住笑，只盯着她瞧。
　　她被看得心里怦怦直跳，低头吃去了。陆少霖又往她碗里丢豌豆芽，说，“慢点。后面还有好的。”
　　她不敢抬头，只顾往嘴里拨菜。陆少霖把桌上小碟里的荤食都倒进锅里，靠上椅背，又摸出口袋里那只烟盒。曹宜梅垂着头，只听身边“呲”的一声，一股子浓烈的香烟气味便弥漫开来。刚一失神，突然被辣子呛住，猛咳了几声，听见陆少霖说，“怎么，你怕烟味？”
　　她才刚点头，又连连摇头，咳得愈发厉害。一只茶碗递到面前，陆少霖说：“喝这个缓缓。”
　　她捂着帕子接过来啜一小口，又咳起来，眼里忍不住淌泪，忙着伸手去抹。过了片刻，只听有人低低地说，“你这妞儿……”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陆少霖道，“好好的，你哭什么？”
　　这声音似有仙法，她突然觉得鼻子发酸，顿时哭出声音来。陆少霖有一点着慌，问她，“怎么回事？”手里已不敢动了。
　　曹宜梅抽抽搭搭，半天才缓过劲来，用帕子抹干净眼泪，说，“没什么。”抬起头来，却见陆少霖举着两手做投降状，样子格外滑稽，忍不住破涕为笑，“你在做什么？”
　　陆少霖叹一声，“我败给你了！”
　　她说，“为什么？”
　　他愁眉苦脸说，“竟有和我在一起也想哭的女人……枉费我花间行走多年。沮丧得我要一夜难眠。”
　　曹宜梅突然脸上一热，脱口低声说了一句：“臭和尚。”又埋头去吃菜。陆少霖怔了一怔，拿筷子拦住她说，“你方才说什么？”
　　曹宜梅塞了一嘴的豌豆芽，嘟囔着说，“说你是臭和尚。”
　　陆少霖追问：“你看我像和尚？”
　　曹宜梅憋了半天，支吾道，“……谁让你叫少霖，少霖少林，少林寺不就是出和尚的么？”
　　陆少霖眉毛一动，恍然大悟，又觉得好笑：“是，是，这名字起得真巧。我天生该是和尚，却大口吃毛肚鸭肠，大口喝肉汤啤酒，还有好多女人，嗯？”
　　他一点也不避讳。
　　曹宜梅看着他笑，自己也咯咯笑出来：“那为什么要姓陆？一点不衬你。应该改姓花，花和尚。”
　　他点点头，唔了一声，靠上椅背，一只右手捏着筷子在桌上笃笃地敲，仿佛在苦思冥想。突然望着天花板自顾着笑起来，说：“花和尚配小尼姑，是般配极了。”
　　曹宜梅一愣，“哪里还有小尼姑？”
　　陆少霖就等她这一句话，登时笑得筷子也拿不住，掉了一只下来，“平溪话，大小姐，会不会？宜梅宜梅，可不就是峨眉峨眉，哈哈哈！”他得意得要命，再笑下去，险些伏在桌上，捂着肚子直不起腰来。

　　吃完火锅已是十一点半。等车开回上桑路，曹宜梅早已昏昏欲睡。陆少霖停了车，拍拍她的脸，“哎，怎么睡了？”唤了半天，见她哼哼着不肯动，只好把她从车子里抱出来，笑说：“果然重了不少。”一路将她送到房里。鸭绒被子初盖上时还是凉的，她蜷着翻一个身，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只见窗子旁边立了个颀长的人影，嘴边一点昏昏的红光，时亮时黯。风吹着玻璃窗子，月色映在里面，左右出不来。翻飞的白纱帘镂着玫瑰花，软软地打在他身上，罩住了，又飘起来，悄然无声。
　　她想起她的姑妈曹玉秋，不知是否也在这窗子前站过，耳朵上晃着两挂金耳环，嵌满了细碎的钻石，穿着和川菜馆里那个女人一样的翠金旗袍，滚着细细的白边，贴着曲线下去，哪里都刚刚好。

　　空气里有一股微辣的烟草味道。她已经非常熟悉。
　　那是她在陆少霖怀里能闻到的唯一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