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慢》末一

1、第一章

　　黄包车夫向前伸着头，呼哧呼哧跑得飞快。

　　从上仙镇到平溪这样的大县城，要沿着长江一条支流，当地人唤之邾兰河的，逆流而上，到了临近与长江交汇的地方，凸出来一块异常肥沃的宝地，便是平溪县了。县里打竖贯下一条大溪，是邾兰河的支脉，据地方典籍记载还没有发过龙王脾气，水质也好极，灌溉出的稻米像珍珠粒子，好吃得连就着肉菜都像是玷污，大江南北无人不晓那平溪贡米。是以拿溪名做了县名。前人为感念神仙恩德，还修了一座大庙，供着据传是平溪河神的沈文公，不知是哪朝哪代的进士，戴八宝珠冠，穿朱红袍子，蹬皂黑厚底靴子，生得方脸宽额，高鼻薄唇，眼睛笑得眯眯，眉毛比胡子还要长。沈文公虽是河神，却更像城隍老爷，保佑一方水土，当地人从高官到平民皆是伊的善男信女，大事小事总要来问签卜卦，初一十五必定上香参拜，逢上沈文公生辰，还要请戏班子搭台唱大戏，开素斋，热闹非凡。名气传得远了，连周围几个县的人也来拜，讨一分心安回去，据说也灵。

　　曹宜梅来平溪的时候，正是二月十五。

　　黄包车是在码头便拦下坐起的。夏天还没有来，春日里的寒气威力尚足，她挺直了身板端端正正坐在车上，脚边搁了两只黑箱子，脖子上围着白地小梅花的绢丝方巾，及腰的长头发扎了藏在白呢帽子里，只露出一圈软软的齐刘海，正好遮了眉毛，下面露出一双眼睛，被车子带起的冷风吹得满脸通红。她怕风把裙子刮起来，就拿手叠着按在裙子上面，两腿并得紧紧，时刻不敢放松，两只滴溜溜晶亮亮的大眼睛却忍不住要看街景。码头里一身臭汗的搬运工实在没什么好看，要看就看凤仙路，老庙头，陈家店，半月桥，沿途飞快闪过去的细长脖子的街灯，金头发高胸脯长腿的洋女郎，白俄人开的面包房，妙音乐器行，珍广干货，有友茶楼，二手古书店，华夏银行，黛伏霓咖啡厅，新潮鞋行，钟楼，教堂，专卖酥糖饼干的老字号三缘记，禄家银楼，第一百货，西洋家私行，有巨大广告牌和漏了铿铿锵锵的音乐声出来的夜总会——入了黄昏，广告牌上四面圈了一列大彩灯，什么颜色都有，红的，黄的，蓝的，绿的，有时候是这一排亮着，突然熄了，下一排便紧接着亮起来，有时候是四排一起闪。中央也是用彩灯排了一行字：新世界。龙飞凤舞，非常夺目。
　　她没有见过，就觉得新鲜。平溪就是一个新世界。什么都是新的。连路边的排水沟盖子也是新的。小时候在上仙镇长起来，住惯了白墙黑瓦的老房子，看惯了小桥流水和桃花青苔，一点都不觉得难受，一点都不觉得憋屈，可是看过了平溪县，这么大的一个县，到处是男人的雪茄烟草味，女人的香水脂粉味，汽车的呛鼻尾气味，咖啡面包巧克力味，她顿时觉得自己过去活的那十二年在一瞬间发了臭，像一尾死鱼，混身散发着让人无法忍受的酸腐的腥气，恨不能丢在马桶里冲走，非常教人难受，非常教人憋屈。她大口而用力地呼吸这上仙镇没有的混合空气，恋恋不舍地扭头看着新世界夜总会的大牌子在高楼后面渐渐隐匿，黄包车就拐进了一片富人区，把那些繁华都和她隔绝开了。

　　她来投奔她的姑妈曹玉秋。

　　没有人让她来。是她自己要来。就在三天前，父亲跟个舞女私奔了，母亲在她床头留下二十个鹰洋也不见了，上头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一律早去了西方极乐世界，这唯一的姑妈理当要担起照顾她的义务。父亲的办公桌玻璃板底下压着姑妈的地址，字迹还很新，是从姑妈的来信里剪下来的一块，剪得磕磕刺刺，长条形也是歪的，像随随便便一个拿四根毛线搭起来的东西，三岁孩童画的烟囱，一点也不美观。
　　以父亲的性格，他懒得重抄一张。他懒得起床，懒得吃饭，懒得上班，可他每一样都还得要做，做得心不甘情不愿。这么懒的一个人，这辈子就勤那么一回，天没亮就起床偷偷拿了行李逃走，临走前还就着妻子做了剩在桌上的榨菜喝掉一碗平溪米做的冷粥。竟然是为去找别的女人。
　　她没有想通。大约她的母亲更想不通。她没法子一个人守着空屋子等母亲回来告诉她答案。谁知道要守多少年？万一要三年，五年，十年，她怎么办？她从玻璃板底下摸出那张地址，收拾了两只箱子，买了船票从上仙镇来找她的姑妈。她听父亲念过姑妈的来信，信里说，我已新迁一处房屋，短期内不会再搬。欢迎大哥大嫂与宜梅来此游玩。

　　她不知道姑妈哪里来这样多的钱。她从没有说过自己在平溪做的什么工作，也没有嫁给商贾权贵，却总是能住进新房子，用的信封信纸都带着很好闻的香味。
　　但是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姑妈喜欢她，又有钱，她就可以不用吃苦。可以去好学校，可以穿好衣服，可以坐好车子。比原来过得还要好。

　　姑妈大概想不到这么快就有人来。

　　天色更暗了一些，路灯一盏盏昏昏的亮，黄包车轴子咯吱咯吱的响。车夫一边跑一边微微偏了头问她：“小姐看看，阿是前头……”一口浓重的平溪口音。喘着粗气。
　　她哪里晓得哪一栋才是她姑妈的房子。她连平溪也是第一次来。她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上面工工整整写着：平溪县上桑路15号。
　　多好听。上桑路。抑扬顿挫，富有诗意，就该是富人住的地方。这里每栋房子都一式一样，外墙刷成不同的颜色，锁着铁门。有的栓了狗在里面，呜呜的叫唤，非常温顺。她觉得整个平溪县城都好得像神仙住的地方，格外干净，格外繁华，就是专为了欢迎她。这样想一想，腰板就挺得更直，指挥说：“应该就在前面了。”
　　果然就在前面。那车夫看着门牌数过去，11，12，13，14，15，停了车。曹宜梅早已经饿得饥肠辘辘，接了车夫搬下来的两只黑箱子，非常高傲地说了一声谢谢，付了车钱，还额外打赏一块小费。车夫千恩万谢地接了钱说：“多谢小姐！多谢小姐！善良的小姐！愿主保佑你，阿门！”划一个十字。
　　原来是个信基督的车夫。这在上仙镇也是没有的。上仙镇的车夫最多只会说：“菩萨保佑你，小姐！”因为他们都信佛。土得掉渣。
　　曹宜梅想到自己进了一个上等的环境，自己脱胎成了上等人，就忍不住满心欢喜，冲那满嘴平溪口音的车夫笑了笑，转身踮脚去摁门铃。
　　接下来她就等，等着里面有仆人来开门，是个略胖的阿婶，白衣服灰裤子，腰间系了围群，彬彬有礼地对她鞠躬，询问她的名字和身份，然后替她拎了箱子进去，大声通报说：“太太！快看谁来了！”
　　她一直等，可是没有人来开门。
　　她又摁一次门铃，把耳朵贴到门上听，叮咚，叮咚，叮咚，三声，门铃没有坏。
　　又等了很久。怎么没有人？她第三次摁下去，摁在那里不放手，门铃就一直响。哔——哔——哔——
　　怎么能没有人？这明明是上桑路15号。这是她姑妈的家。怎么能没有人？
　　她踮得两腿发酸。手也酸。头晕眼花。站在那里等了一个钟头，门里静静的，什么也没有。
　　肠子饿得发绞。她把两只箱子并在一起，慢慢地坐上去，还是嫌窄了些，一不小心就会摔到地上。远处又传来几声狗叫，谁家的？她抬头看了看黑洞洞的窗户，半圆形状的阳台，黑铁栏杆上爬着一条细细的，绿绿的藤蔓，还会往前爬。她姑妈的房子。就隔着这扇门。
　　她突然就捂着脸哭起来。

　　我果然还是开了这个坑。大家来尽情鄙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