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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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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楼呆得久了,范景自认练就了铁石心肠, 总是能放却烦扰由着自己的性子玩世不恭. 今日方知, 自己还是差得远了, 不过几粒沙子入眼, 竟会有几番落泪的冲动. 他怔怔的看着峻王远去的样子, 心底无奈的嘲笑自己天真. 峻王算准他会后悔, 方才所做一切不过是想告诉他, 周陌辰所受的屈辱全然是因为他这个外人妄自搅局. 范景当真后悔了, 他应该在峻王发怒前滚出太子的书房, 这样之后的事是否便不会发生, 抑或是发生了, 自己也永远不会知道.
东若去送峻王了, 书房的门就在范景面前微敞着, 范景看着那扇门, 似乎更少了走近的勇气. 直至东若匆匆赶回入内服侍, 之后不知过了多久, 东若才一如往常的出来通报, “殿下请公子进去.”
范景轻轻踱步进去, 先前的一片狼藉竟已被收拾妥当, 周陌辰仍是朱袍加身, 远远看着他面如止水, 一张清隽的脸上不现波澜, 仿佛他已独自静坐了很久, 方才在这间屋子发生的种种不堪与他都没有半点瓜葛.
范景不知道要说什么, 心下却没有担心他会对自己动了杀机的恐惧. 倒不是峻王临走时说的话, 总觉得眼前人的冰冷同玄不情有些相像, 或许拒人于千里, 却不至于狠毒.
静默了片刻, 周陌辰终于开口, “忘了你今日所见之事.”
范景点头, 又是无话.
周陌辰察觉他小心的神情, 心头竟觉得有些轻松, 这人的表现好生奇怪, 没有一味的贪生怕死, 也不是恶心的恣意同情.
范景看他眼角露了笑意, 也是诧异, 一时木讷的问道, “笑什么?”
周陌辰示意他坐, 又问道, “范景可是你真名? 你究竟是什么底细?”
范景斟酌片刻, 便如实做答, “范景是我真名…..” 说罢又忍不住偷瞄了周陌辰的神色, 这才决心坦白道, “我自幼无父无母, 长在淮文鹤楼, 照理应该算是淮文人士…..”
周陌辰明白, 鹤楼是男人找男人的寻欢之地, 一时间倒觉得五味杂陈, 不知该如何再问. 怪不得这人方才会拼死护着自己, 不是感同身受是甚. 想着想着, 便不自觉嗤笑了出来, 实为自嘲但在范景听来却是讽刺了.
不知为何, 这笑勾起范景想到了殷尚, 想到了那张冰清的脸孔, 和那句伤人至深的, “请你不要再有下次” 范景心下发慌, 竟顿时板起脸来, “我出身低贱, 实不合适与殿下亲近, 还请殿下恩准我即刻出宫.”
周陌辰看他阴晴不定的样子猜是自己的反应惹恼了他, 一时间又不知如何解释, 只好故作不查的继续问道, “你即是长在淮文, 又怎会与天斗玄庄主相识……” 说着又不经意间瞥过范景, “还有淮武的殷将军”
范景只得耐着性子解释了结识玄不情的原委, 以及为着个诺阳教主在淮武偶遇故识及殷尚的经由. 其中能略则略, 避重就轻的把自己对殷尚动情的桥段通通省了. 范景琢磨着周陌辰仔细的神色, 愈发断定眼前的太子无须他人挂心. 妖孽终是妖孽, 法力无边. 峻王对他做的事片刻功夫便似忘记一般, 这人懂得把伤藏的这么完整深沉, 想是会更不屑他人的半点怜悯. 想着想着范景不禁认定, 眼前云淡风轻的太子, 既能忍得如此苦痛磨砺, 他日想必终会成就一番霸业.
范景又想告辞, 未当开口之际便听见周陌辰淡淡道, “我当真羡慕你, 皇宫不为家, 说走便走得.”
范景心道糟糕, 妖孽又是那副收敛了戾气的样子, 总叫人忍不住的想要多看上几眼, 再莫名其妙的为之心下纠结. 嘴上急忙断了留住宫中的念想, 半真半假的搪塞道, “待我得见神出鬼没的诺阳教主, 若殿下彼时还有兴致, 再到天斗庄里找我喝酒便是. 心愿不偿, 宫里住得总是不适.”
不想周陌辰并没有接他的话头, 只自顾自的说, “东宫倒不是自开始便如此萧条的.” 见范景不语, 周陌辰便接着说道, “我出生时, 母后承蒙圣宠, 父皇恩泽延及外祖父一族, 我为父皇嫡出长子, 尚未满月便被立为太子, 入主东宫.”
“父皇为了庆我出生大赦天下, 事后想来, 这恐怕是我这个太子的存在唯一有过的建树”
范景听得入胜, 不曾想到周陌辰自述身世竟也能惹人心酸, 便又听他继续道, “那些风光只是仅存的零星记忆了…我五岁那年, 父皇为了宠妃迁怒母后, 赐她自缢冷宫, 并罚我禁足东宫,母后临死都不得与我相见….”
周陌辰从来不知道, 自己会如此轻易的在一个相识不过一日的陌生人面前坦露过去, 这些被自己尘封多年的过往原来还是那么的明了清晰. 他莫名其妙的说给范景听, 却又好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听到自己谈及母后, 仿佛更能依稀记起她的样子, 重妆华服, 笑语嫣然的依偎在父皇身侧. 那个昔日尊贵美丽的夫人,在自己面前永远会是一副宠溺的神态, 却也一如天下为人母者, 期冀着自己的独子文治武功无所不通,有朝一日得以顺利的荣登大宝, 成为一代明君.
周陌辰本能的收紧手指的关节, 这是他一贯克制的表现. 他一度断定的果然不错, 伤痛只能被深深埋葬, 却不可能无迹消失. 丧母之痛, 他不敢忘, 今生, 也终不会忘.
“母后的死, 外祖父家族的没落似乎都是皇宫里常见的戏码, 所谓的风波很快过了, 他们好像都很习以为常, 没谁会愿意去费心记得. 皇后薨了, 可以再立. 权臣纵是, 不过是帝王手中的棋, 生死沉浮全凭父皇一时高兴罢了…...”
说到这里周陌辰不禁淡淡一笑, 笑的是自己五岁便亲眼所见的世态炎凉, 范景看在眼里, 却成就了别样的凄美决绝, 一时间竟看得分了神.
“父皇既然恨我, 东宫和太子便自然成了皇宫中的摆设, 苦撑了这么多年太子的名号, 不过是因为父皇并无其他子嗣罢了…小时候总盼着他尽早下令废了我, 兴许便不用受得如此折磨, 堂堂天朝太子, 却为宫人所不尊, 朝臣所不畏……”
周陌辰看过范景, 忽的带了轻柔笑意, “所以你要信我羡慕你, 天涯走遍, 四海为家.”
范景不知该作何反应, 却是当真信了他的羡慕, 只生生无奈他生在帝王之家.
想想自己又真没特别的事做, 范景竟讪讪的开口道, “若是宫中无趣, 你又愿意, 我倒是可以多留些时日…..算陪你做个酒友也好.”
周陌辰双眸闪烁, 干脆答道, “我自然愿意.”
范景见他此时周身凄哀之色尽除, 眉宇间透着得意的神采, 当下眼前一黑, 直觉妖孽已然得逞.
果不其然, 周陌辰微笑的继续吩咐道, “为了在宫中方便, 你暂且为我书房行走, 执东宫令牌便能出入禁宫. 东若自会安排你的住处, 若是有事, 也找东若便可.”
范景恨得咬牙切齿, 好个兴风作浪的妖孽. 面子上却只好笑着逢迎, “是是, 我记下了.”
周陌辰好笑他不服气的样子, 刻意调笑道, “我本无意强留, 理应谢你善解人意, 方知我久居东宫好生苦闷, 便愿意暂且留下陪我把酒言欢.”
范景还是笑, 心里顾不得报应, 一时间只诅咒那个峻王日日亲临东宫, 狠狠整治这妖孽.
这会又见周陌辰收敛了笑意,温文有礼的对他下了逐客令, “我还有些折子要批, 你可随处逛逛, 备好了午膳东若便会去请你.” 说罢又伸过手臂, 递来一块玉牌, 看清了方知是上好的黄玉,上面规正的雕琢了东宫二字.
范景点头接过牌子, 心下琢磨着东宫之外的样子, 朝妖孽道了谢便头也不回的去了.
范景不会看到他想象中断不是狠毒之人的周陌辰在他身后冷冷的打量他背影的样子, 一副若有所思的随意神态下却仍旧透着杀气.....
随后便是东若疾步走进, 手脚麻利的为他的痛处擦抹膏药. 想来可笑, 这一试就灵的上等好药却还是峻王苦心从番外寻来的, 命令般的塞给东若,不容回绝.
东若下手极轻, 生怕弄痛了太子. 他看着那点点触目的血迹, 还是不解一向果断决绝的殿下今日为何会为着一个范景一反常态. 他为他不惜开罪峻王, 更在事后听说他还等在外面时连药都不用便忙着接见. 想着想着他竟忘了控制手下的力道, 直到听见背对自己的太子重重的闷哼了一声, 才猛地住手.
不等他开口,周陌辰已欲和衣而起, 口气如常的问道, “户部侍郎来找峻王所为何事?”
东若麻利的帮着他整理衣冠, 轻声回道, “圣上急召峻王.”
周陌辰不动声色, “郭太医那边一切如常?”
东若点头, 又低声道, “按殿下吩咐, 赵相那头也应该快有眉目了.”
周陌辰看似满意的微微颔首, 目光却莫名的更显深邃, “派人去查范景的底细, 天黑之前给我答复.”
东若领命, 却又忍不住追问, “若是假的, 怎么处置?”
周陌辰本未曾想到过这个问题, 这会亲信提及, 他不免也轻易察觉出自己此刻的犹疑. 只见他思索了片刻, 便语气轻缓却坚定道, “杀无赦.” 他终归是最了解自己的人, 再怎么举棋不定, 棋子却总是要落下的,可以缓却不容出错.
东若临走, 周陌辰却又吩咐道, “今日午膳我同他一道用, 你安排下去罢.”
待东若走远后, 周陌辰又在窗前独站了片刻, 只望着私园池中的睡莲出神, 莲是母后生前所钟爱的, 父皇曾命工匠大兴荷塘, 为的是在夏日方便栽种母后喜爱的莲花. 可惜好景不长, 后宫处处花园便换成了贵妃所好的月季, 时至今日, 各处满溢的月季年年开得争奇斗艳, 偌大的皇宫好似只他这一处养莲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