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衣》夜雨连城

47、第 47 章

　　一月零六天，他走了整整一月零六天。这一月零六天，我晨昏祈祷，无不是他的平安，可是上天竟是听不到，生生让他客死异乡。
　　明明已经收拾行装准备回京复命了，明明只是一场不及就医的小小风寒，为什么他都挨不过？
　　他送葬的人说，最后的几天，他已经病的站都站不稳了，可是还在案前批复公文。
　　他一介书生，本来身子就弱，奔忙与各地之间已是勉力为之，加上昼夜不歇，水土不服，怎能不病？地方的官吏粗笨愚鲁，哪里有人能提醒他一声？一直都一场病拖了一个多月，到最后重到不能操持公务才知道请郎中。最后病入膏肓，药石无效，他一个人，一个人在异乡冰冷的床榻，沉疴不起，身边无一个贴心的人能照应，合眼时连一个能握着他的手的人都没有……
　　是我的错，我出的主意，我送他出京，我亲手杀了他！！
　　为什么是他呢？朝廷里一班文武，谁去不行，为什么单单是他？！
　　一家的荣辱怎样，黎民怎样，天下又怎样，在他面前，都不过是渺小如粟，逝如蜉蝣般滑稽可笑的东西。为什么我那时竟看不开？为什么我一个人的贪念，却要牺牲了他的性命？！
　　已经两天不沾枕席了。害怕一闭上眼，就梦见他，独自流落在黄泉路上。风萦萧索，漫道迂回，他会不会冷？……
　　他走的那天，我没有做恶梦，没有失手跌碎东西，什么不祥之兆都没有，连最后一点让我确认我们之间曾经的默契的证据都没有。
　　他家里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父亲，有俯在棺上哭得悲切的未亡人，我算什么？守灵的人不是我，送葬的人没有我，哭殡的人也轮不到我；我看不见纸钱灵幡，看不见他的墓碑，看不见他最后合眼时脸上的萧寂。
　　如果不是我的心还在痛，又有什么能证明，他曾经在我的心里驻留？

　　宁夫人和吉灯天天端了各样的吃食来劝我。明明饿着，可是闻到食物的味道就恶心。宁夫人强喂到嘴里，我怎么勉强也咽不下。
　　刘昭媛一直陪在我左右，寸步不离。开始还问我到底所为何事，后来就只是冷眼旁观。宁夫人几次三番劝她回宫歇息，她也不肯，可是她脸上明明不耐烦。她并不是有心与我交好，也不是愿意与我亲近，她只是不得已——或许是单纯为了拉拢我这个算是有靠山的妃子，或许是，有人命令她这么做。
　　御医来过，开了什么宁神的方子。我水米不进，药也白煎。
　　第三天清晨，他来了。
　　我扶着吉灯，勉力起来给他请安，谁知一跪就再也起不来。慌得宁夫人刘昭媛一起来架。
　　他粗鲁地拉开刘昭媛，打横抱起我，送到床上。回头一气吩咐拿了五六样汤水粥羹上来。又命令刘昭媛：“回宫老实呆着，朕在你宫里，身子乏了睡下了，谁都不见。天塌下来也明早再议。”
　　刘昭媛悄没声地出去了。
　　他的脸色阴得让人想起郦中山巅的雷雨天。
　　君王一怒，天下变色。无怪吉灯在退下的时候，竟被圆凳绊倒。
　　彦哥哥的事，他应该比我还要悲痛。
　　可是他还是挺过来了。早朝，请安，用膳，批奏折，好像什么都不过是过眼的烟云。
　　可是我知道，他不是。像他那天夜里压抑不住的一声哽咽，他的悲伤，只是不小心泄露给了我。
　　汤水端上来，他亲自用羹匙舀了，吹凉了送到我唇边。我摇摇头，他毫不退缩，命令：“张嘴。”
　　我咬紧嘴唇，把头别到一边。
　　他把羹匙放回碗中，俯在我耳边悄声说：“吃完，我们出宫去。”转身命令吉灯：“过来伺候，你们主子要用膳。”
　　出宫？去哪里？难道……
　　我乖乖咽下递到嘴边的汤水。
　　不知是吃下了什么东西，我被噩梦惊醒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
　　虽然还是脚软，但是扶着东西可以走动了。
　　外间有人声微弱地传来。是他，在和一个女人说话。我听了一会儿，才听出来是蒋妃。
　　“皇上，昭媛妹子这是什么病？听说都两天吃不下东西了。”
　　“我不是御医，怎么说得清楚。多半是天热受了暑气。你现在行动不便，应该在宫里好好待着。大热的天出来做什么？”
　　“谢皇上关心。我总在宫里待着，都快憋闷坏了。听说皇上担忧昭媛妹妹的病，正在栖梧苑探视，我做姐姐的怎么能无动于衷？只怪我深宫里消息不通，来得晚了。皇上和昭媛妹妹不要怪罪才是。”
　　只听他的声音又低了几分：“说什么话。若不是看在符将军面上，我才不会踏这个门槛。她若有个三长两短，符老将军哪里不好说。好了，你先回宫，我晚些时候去看你们。”
　　蒋妃娇羞地答应了一声退下了。
　　他过了一会儿，进来看我。
　　我低头拿起梳子。
　　他一愣，说：“起了啊。穿好衣服，我们走。”
　　“如果是为了姑父，那么你大可不必，我不会这么简单就死了。我的信件，言行，全在你的眼线注视下，你如果不愿意，我连一个字都送不出去。”
　　有一会儿，他没有不说话。我扯到一个发结，梳子掉在地上。
　　他抖开桌子上的一件白色衣服，走到我身后。“穿上，我们去看他。”
　　竟然是那件骑服！我的白色骑服！
　　我捂住嘴，不让惊喜的的声音流露出来。
　　他亲手给我梳了男子的发髻，戴了他寻常用的玄冠。
　　马车等在门口，他抱我上去，我推拒不开。刘昭媛在景华宫门口，冷冷看着这一切。
　　宁夫人嘱我小心，然后递了一个眼色给他，接着栖梧苑宫门就被紧紧闭上了。他坐进来，让我靠在他身上。
　　“路上会很颠簸，你最好撑住。”
　　出了禁城宫门，马车开始飞奔。不久我开始头晕，胸口也有点恶心，坐垫好像变硬了，硌得我身上越来越疼。
　　他索性抱起我，让我坐在他身上。
　　竟然好多了。我竟然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