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8、第 48 章 ...
-
不知过了多久,有风吹到我脸上,他轻轻拍拍我,柔声说:“雪霁,起来了。”
我睁开眼,太阳已经微微斜西了。马车在不远处,一个仆役打扮的太监正把一匹白马解下来。
我试着自己站起来,但是腿上没力气,又跌回他怀里。
他把我手臂环在他腰上,一手扣住我的手腕,一手牵住缰绳,往深山里走去。
上一次骑马,好像已经是好久好久之前了。
扑面而来清新沁凉的空气,自由的空气。
久违了。
五哥哥深夜送我靖安去见他最后一面。他在前面,为我挡着寒风。四平街那次,他在我后面,怕挡着我的视线。他对我的好,我总是一眼就看见。无论他藏多深。
而今我身前的这个人,他对我好还是不好,我全然看不懂。
终于到了。
是一小片竹林,一望便知是新植的。草地是整块的带土铺上的。若非与周围的草种不同,很难发现是人工所为。
中间孤零零的一座新坟,土色犹新。汉白玉的墓碑上刻着他的名字。
先于父母而逝的人,不能葬在家族的墓地中。所以,他连死后,都要这么孤单下去。
拴好马,他也过来,手中提着一对白瓷酒瓯。长跪,语调波澜不惊,如闲谈风月。
“光彦,当年年少,一起读书,太傅讲季札墓上悬剑。我说,无论将来谁先走一步,活着的人扫墓时,不要烧那香烛纸钱,只要记得带酒。现在,我来了。”
打开瓷瓯,把酒沥在墓前。
“黄泉路上寒气重,这是你喜欢的上帘清。还有朕给你造的墓地,你喜欢吗?
光彦,你死了,以后再也没有人叫我玄澍了。小时候,我以为我会战死沙场,而你会跟我一起。可是你竟然如此不义,这么容易就死了,还是死在床榻上,哈,哈!!”他一边笑,一边打开另一瓶,仰天灌一口,坐到墓碑碑座上,手指慢慢拂过他的名字。
我跟在他身后,绕过墓前的香灰纸屑,看着汉白玉上鲜红的他的名字,轻声说:“彦哥哥……”
在看到他的墓之前,我总有一种幻想,幻想他还没有死,或许只是因为他厌倦了京城,所以不愿回来了,或许只是在哪里耽搁了,总有一天,他会突然站在我面前,笑着叫我的名字。
可是现在已经不能再这样了。冰冷的墓碑,比什么都冷酷地告诉我这个事实。
曾经天纵英才,倜傥不羁,风流文章,妙笔丹青,如今都随那一缕孤魂,飞散了。
眼泪由零落而至连珠,哭泣由哽咽而至号啕。我终于撑不住,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辛辣的滋味在口腔里泛开,他给我灌了一口酒。
我靠着他的坟茔,慢慢清醒过来。
“为什么带我来?”
“……这难道不是你所期盼的吗?”
“谎话。你从来不会在意我想什么。”
“……也对,应当是光彦期盼的事。”
竹林间风啸过耳,黄昏了。
我身子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所以比往常畏寒。
他看到了我的颤抖,握紧了拳头,却没有动。
“如果说,我不跟你回宫了,会怎样?”
他一愣,默然。忽然苦笑一声:“那么至少要我把话说清楚。”
“事到如今,朕失去了平生唯一的知己,而你视我为仇人,也算得到了报应。”
“在光彦墓前,朕起誓,现在起,朕所说的话,句句是真,无一字虚假。”
“你记得的部分开始的话,是朕在溪水边见到你之后,终于知道光彦画中人原来是真。顺着溪水找下去,却一直没有发现蹄印。那时朕真以为,你只是朕一个人的幻觉。直到看到了将军府的宅院。朕才知道朕要找的人就在这里了。
隔几日,再进山时,朕叫来了曾经在山中小住的光彦,他既然能画出来,必然是见过你的。而他与符尚纯又是好友。朕故意隐瞒了目的,要他找来符尚纯一见。当朕对他两人说起朕在某条溪水中见到的美人时,他们都知道朕要找的人是谁在哪里,可是都闭口不谈,而是把朕引到了离三泉溪更远的若耶溪,以为那样就能蒙混过关。
可是没想到那天你竟然回出现。当我们从溪水上游回来时,你在水淞亭檐下睡熟了。样子像个小孩子,一样美得不染凡尘。朕抱你回屋,他们再也不用瞒我了,因为已经瞒不住了。
秋试放榜之后,不出朕所料,光彦请求我给他赐婚。他的命运,从来都不在他自己手里,所有的事他都决定不了。可是只要这次朕肯帮他,他就能如愿以偿。
这是他第一次向朕要求什么,但是朕竟然无法答应下来。
当晚朕喝得大醉吐血。母后来看,说要采选秀女充盈后宫,为皇家开枝散叶。问朕喜欢哪里的女子。朕说:‘普天之下,朕只要,符家的那个小女孩。’
可是母后是何等机敏的人,在朕病好之前,一切已经铸就。
在那时,即便是光彦一夜间与疏远朕,朕还是不认为这有多错。因为,从小到大,他总是让着朕由着朕欺负,无论朕做了什么对他不起的事,他最后都会原谅朕和好如初。
可是这次,朕还没等到他的原谅,他就撒手人寰。
在你进宫之后,朕才知道,朕错得有多么不可原谅。
拆散你们并没有给朕带来朕想要的幸福。你们两人的相思煎熬,朕夹在中间,尝了双份的苦涩。
还有后宫的明争暗斗,朕最不想让你被卷入其中的东西。现在也不可避免了。
因为愧疚,也因为心头的傲气,朕打算在你向朕低头之前,朕不会认可你的身份不会碰你——半是让你知道,在后宫中,被冷落会是多么凄惨;半是,为了保护你。
刘昭媛不过是个幌子,因为景华宫离栖梧苑最近,所以朕挑她做替死鬼。
起先,她并不知情,后来,那天朕从你宫里回来后去了景华宫,她说了不该说的话,于是朕让她明白,她不过是棋子而已。朕对她的所有期望,不过是让她多接近你,让朕能在远处也能看清你所处的境况。
但,朕从来都没有派人偷窃你的信件。即便是朕手下所为,那也未必为朕而谋。如果真的有人在看你的信,那么,就朕所知,多半是蒋妃。别人没有这个胆子,也没有冒如此大风险的利害关系。
到底是将门之女,蒋妃什么都看得通透。朕低估她了。”
“朕言尽于此,是去是留,我都由你。”
我原是一句玩笑话,不意牵扯出这一串是非。
我脑中仿佛被塞了一团乱麻,什么都理不出头绪。
彦哥哥,他向他求过,希望我嫁给他。我脸上挂着泪珠,却笑得心甜。我早就知道,我并不是一厢情愿。就算此生不能与他相守,现在连相望都成奢望,在知道这一切之后,也一样,于愿已足。
即便让我这时死了,也无憾了。
金乌西沉,暮色四合。他在等我的回答。
回宫吗?那个污浊的世界,蒋妃的机谋深沉,刘昭媛的嫉妒不平,女人堆里一个个抱成团的拼上性命争一个男人眼里的一席之地。我是倦了,可是我在离开听枫堂的那一刻,我就已经认命了。
既然舍不得死,就只能好好活着。既然只能活着,就该面对这一切。
我取出那柄二十四桥的箫管,回忆着一直盘旋在脑中的曲调,为他吹奏那一支《相望》。
马背上,他轻轻说:“从今以后,只要你不愿,我还是不会碰你。哪怕你为了光彦,一辈子守身如玉。”
我回头,看最后一眼,坟头那棵松柏上,箫管上的流苏在夜风里招摇。
“将来的事,谁知道呢。”
他一手握紧我的双手,沉声道:“抱紧我,要下山了。”忽然又补上一句:“向东出了竹林,就是若耶溪的上游。”
我心里一跳:彦哥哥,你终于再也不用离开这座山了。
天色已晚,天边只余一线微明,倦鸟归巢,林间幽谧而漆黑。我靠在他温暖的背后,心想,顺着溪水走下去,就能到水淞亭吧?……
一年前,也是这个时节,也许就是同一天,我和彦哥哥分别后,回到家里,和姑姑一起在门前廊上看到的,也是这样的天色吧。
物是人非,个中悲酸,诚不我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