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衣》夜雨连城

44、第 44 章

　　门上的丫头通报我们来了。只听里面一阵忙乱，刘昭媛叫侍女把我们让进门，自己却迟迟不出来。
　　我都坐着喝好一会子茶，她才姗姗出来。一边走来坐下一边笑着说：“没料到雪霁妹妹大驾光临，一早起来都没好好装饰穿戴，怕叫妹子笑话，这才……实在失礼。”她一边给我倒茶一边亲热地说。
　　尽管脸上的脂粉比平时厚，但红肿的眼睛和发黑的眼眶不是那么容易就遮住的。奇怪。一来，皇上留宿宫中，妃子却整夜独坐哭泣，这种事不该发生在一个风头正盛的妃子身上，或者说要是皇上真生气了，大可不必留在这里；二来，没有人会愿意让我们这些比不上她的人看到她凄惨狼狈的样子，她大可闭门谢客；三来，她明明还悲戚哭泣过，为什么却对我们比以往都分外亲热客气？
　　玉梅的话也无法帮我们搞明白这里面的名堂。
　　我试探地说：“昭媛姐姐，今天比往日又暖和了不少，不如找些姐妹来同去御园走走？往年这个时候我总要随家里出外踏青。今年虽是不同，但有姊妹相伴，总好过一人。不知姐姐意下如何？”
　　她强笑道：“妹妹想去，我自当作陪。只是别个姐妹，还是不要惊动得好。不然喧哗吵闹，要被人说不是的。”声音还带着几丝干哑和无力，想必当时哭得十分伤心。这样的说辞，并不是她往日的做派。分明还是遮掩。只是既然不想被更多的人看到，何必又委屈自己顺应我的意思？
　　我被她弄糊涂了。
　　从刘昭媛宫里出来，宁夫人也和我一样不解。吉灯倒是什么也看不出来，兀自念叨玉梅胳膊上大块的青紫。

　　这几日，刘昭媛的行为更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不但与我走动更勤了，而且言谈举止也似乎变了个人，不似往日那般盛气凌人，反而有些讨好巴结的意思。可是，原因呢？
　　她并没有如我一开始所预计的，从那莫名其妙的一夜开始失宠，我也并没有按众人所想的，因为那一支被宁夫人赞叹不已的舞而突然受宠。
　　一切答案，全系在他身上。是他做了什么决定，对刘昭媛说了什么话？才使得她竟然会对向来只是明嘲暗讽的我另眼相看？我猜不透，也不能问，只能慢慢摸索。

　　这几天，各处的宫苑都在栽植花卉苗木。我出门的时候，有几个宫人移来了一株粗大的海棠树，种在中庭中央。
　　我记得，早先梧州家里也有一棵很大的海棠树，跟现在栖梧苑里的这棵相差无几，就在内院中庭墙角，树冠几乎比钟翠亭还大。那棵好像是长寿海棠，花色鲜艳，风致楚楚。最为奇异的是，一般海棠只开春天一季，但那棵树却每年花开春秋两季。
　　每到天晴，母亲会在树下安置一个茶海，一边教我背诗，一边等父亲回来。每当我想不出来，就低着头，注视着花瓣飘落在茶海上，顺着茶水流到底座上。父亲回来时，一天的课业就结束了。他总会打横抱起我，把我抛得很高，我看得见高处不同的花，更多，更茂盛，漫天的红。
　　终于不用再背那些个晦涩混账的“芳树交加枕短墙”云云，可以玩竹蜻蜓，玩木偶，还可以让丫鬟背着去买麦芽糖，绿豆糕……街上有数不尽的好玩的东西。
　　黄昏之前要回家。回来的时候，常常看见，父母亲在树下，喁喁低语，望向我的目光，温暖地一如包裹我的那身夕照。
　　最后一次看到那树秋天的海棠，是九岁吧。那年夏天开始，父亲一直卧床不起。姑父带着个一个小哥哥来看他，住了好久。
　　那年的海棠，开得比往年都要繁盛。满树繁花迎风俏展，浓妍恣陈，宛若晓天明霞。
　　那一秋，母亲要伺候父亲，无暇管顾我的学业。没有人再笑，每个人的表情都是阴郁而紧张。郎中被恭敬地请进送出，屋子里总是飘着一股草药的味道。家里笼罩着一种下雨前的窒闷。
　　我站在树下，苦闷地等着花落结果，怀念海棠果蜜饯的味道。
　　“真好看。只可惜没有香味。”身后的人不知什么时候走近。
　　“是吗？……桂花有香味的，不过母亲不喜欢。我也不喜欢。所以我们家从来都不做桂花糕。”我回头，看到他在笑。真好，终于有人还会笑。
　　我指着头上的树：“你会爬树吗？我要摘一朵花，给爹爹看。他老是在屋子里，一定很想念的。”
　　他摇摇头。“我不会。”
　　“真笨！”我失望极了，几乎用生气的语调跟他说。
　　他涨红了脸，分辩道：“没有教我啊，而且，而且从前只要我想要，都有人给我拿的……”他个子比我高很多，但是他竟然还像大姑娘一样害羞，真好玩。
　　最后想出的办法，是找来一根长杆，把花打下来。可是他太笨了，花都被他打碎了，花瓣纷纷扬扬地飘落一地。最后，只好用笸箩装着花瓣，送给父亲。父亲笑得好开心。
　　他瘦了好多，我握着他干枯的手臂，知道他已经不能再抱起我，把我抛向那个红色海棠花的天空。
　　海棠还没来得及谢，小哥哥就要走了，最后一个陪我笑陪我玩的人也要离开了。
　　那天黄昏，墙根处的阴影里，他穿着不合身的黑色斗篷，站在高大的姑父身边，显得好小好文弱。我抓住母亲的衣角，为这初次面对的离别而难过抹泪。
　　他谢过母亲，然后走到我面前，从怀里拿出缀着铃铛的一对金环，放在我手里，俯在我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是什么呢？是一句邀约，是一句诺言，还是童言的约定？这些年辗转无定，我再也想不起。可是，我总觉得，只要有一天，我想起来那句话，我就一定能再记起他的名字，记起他那时的模样，就一定能确认那是他小时候的样子。只要我把他那时说过的话说给他听，他就再也不能否认说不记得没去过。
　　总有一天，我一定会想起来。
　　我希望，谜底是我现在心里所想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