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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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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淞亭是姑父前几年秋猎时,偶见溪谷景致幽美静好,遂在这里建了个吊脚木屋。这些年姑父虽不在家,姑母也不爱来这荒僻之地,但因五哥哥有心,时时修葺照料着,屋子一直干净整洁,倒给我们这群坐不住的后辈留了个好去处。
出了马场两三里,山路渐渐崎岖,我抓紧缰绳慢慢高高低低走着。以前进山,都是跟着五哥哥,家丁小厮前呼后拥着,我只觉得好玩新鲜,但这回一个人悄没声的走在这山路上,两旁巨木夹道枝叶蔽日,耳里只风啸蝉鸣,心里不由有些恻恻的。好在日头还高,路也是走惯了的,还能壮着胆子走下去。
好不容易走到谷口,却只看见谢家哥哥的马栓在那。我初学骑马时,个子还太矮,上马下马都要人抱。现在虽然长高了些,但这习惯还是未改。
我自己不敢下马,便骑到水淞亭外,大声喊道:“五哥哥,你在里面吗?”话音刚落,只见推门走出一个人来。青衫折扇,长身玉立,昳丽形容,从容意态。
“彦哥哥,”我一见是他,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问道,“纯哥哥不在里面吗?”他笑着应道:“他早走了。听说是梧州有亲戚突然来了,他去晋安接迎了。”我“哦”了一声,心想好不容易来了,却扑了个空,不由气恼起来。谢家哥哥哪里察觉到我这心思,接着问我:“雪霁怎么一个人来了?这大热的天,怎么不进屋来?”我骑了半天马,早已累极,一听他问便脱口而出“我下不来”。
他莞尔,走来打趣我:“尚纯不在,你是怎么上去的?”我脸上热热的,晓是脸红了,也不答话,只伸手扶住他双臂,让他抱我下来。
屋里照常煮着茶,桌上摆着一局残棋。彦哥哥坐下,斟了茶递来,又拿起黑白子,自下自棋。
我坐了一会,忽然记起他刚刚说起梧州的亲戚,便问:“彦哥哥,你可知道五哥哥去接的亲戚,是不是梧州明家?”他抬头,微微怔住,应是没料到我竟会不知道此事,随后又低头,落下一子,缓缓道:“将军府里说的梧州亲戚,应是没有别家了吧。”
我心重重一跳,猛地站起,复又坐下,良久,自语道:“可不知道来的是谁••••••好些年都••••••怎么突然就••••••”他仿佛没听见,过了会才轻轻说:“等天略凉一些,我送你回去。”
许久无话。我觉得尴尬,便问他几时回晋安,他依旧埋头下棋,心不在焉地说,该回去时便回去。我以为他无心说话,便觉得打搅了他,不自在起来。这时他放下手里最后一枚白子,唰地打开折扇,轻笑着说:“山里日子清闲自在,只可惜迟早得走,只能是有一日是一日,又何暇想那离景。”我不大懂得他说的意思,于是低头专心喝茶。
待到茶炉里的炭燃尽,太阳也已斜西了。草木的影子拖得长了,溪谷里渐渐起了丝丝缕缕的凉风。彦哥哥将茶具洗净收好,关好门窗,牵了马来,扶我上马,又叮嘱我坐稳了,这才和我一前一后出去。
道路崎岖,只能慢走。彦哥哥骑马在前,并不说话,只偶尔回头看我是否跟上。我看着他背影,忽然觉得安心欢喜。
路边藤蔓披拂,野花斑斓,树上鸟雀归巢绿蝉长吟,一路景物无改,心情却与来时迥异,我想着,不由为自己胆小好笑,离开五哥哥,连自家后山都不敢进。
走了会儿,路宽了些,两马并行起来。彦哥哥不知为什么不说话,我寻常热闹惯了的,这时便没话找话地问:“彦哥哥家既有庄子在这,怎么往年夏天都不见彦哥哥来住?晋安比山里好玩吗?”
“好玩不见得,也不得见。我这十九年在家,所见不过故纸一堆罢了。”
这么说他是在家读书了。
“春天时生了一场病,在家用了许多方子,总是不见大好。入夏来山里调养,这阵子刚好。”
原来是这样。
路边不知谁丢下了支荼靡樱。他看见了,惊奇地问我:“这时候怎么会有荼靡樱?”我说,山里有些地方气候禀异,节气时令与别地不同,所以外头五六月间才有的荼靡樱到现在还开着。”
他饶有兴趣地哦了一声。隔了一会,轻笑着说:“樱花在晋安城里不稀罕,宫苑御园寻常巷陌处处可见。种类也多不胜数,不过都只开五月间那十数天里。只一种八重雪珠樱十分奇异,开在二月里。盛放时满树如沐云蔚,又像是新雪压冬梅,过三四日,花谢时树下尽白,又恰似下了场大雪,所以也有叫三日雪的。”
我是头一遭听说还有这样的奇花。加上它名中带雪,不由对那八重雪珠樱心向往之。不由说:“真想亲眼见见。”
他却摇头叹道:“可惜,这花娇贵,很是难养,寻常人家是见不到的。就是城中缙绅士族家里,还有两三个有名的园子里也只养个一株半株的不成气候的,不克玩赏。禁城御园里到是养着十几株,我小时候也见过两三回,真真是不虚三日雪之名。
只可惜宫深似海••••••”
我不禁气馁。
说话间不觉已经快到马场。彦哥哥停下来:“前面就是将军府了,我不便再进去叨扰,就送到这儿吧。”我惯看五哥哥待人接物,此时眼看着他调转马头要走却连一句留客的话也学不上来,正着急,他却又回转身来,说:“雪霁,我幼年丧母,家父管教惟严,从未被人像你姑母兄长般待过。这些日子我眼见着,也听尚纯说起一些,有句话,我说了你别见怪。”
我如坠雾中,不知他到底要说什么,便点点头,“彦哥哥但说,我听着。”他一笑,说:“雪霁,人生不过几十春秋,倏忽便过了,过快活逍遥的日子尚嫌不够,那些不如意之事,就先忘放一边,留待老了再想吧。现下你姑母哥哥们待你好,这里便是你的家,你自安心住好。惜福。”
万料不到,会是这么一句。
府里上下虽待我好,但下人们当我是小姐,姑姑姨娘当我是小孩儿,五哥哥事多心大,就是左右几个能说话的姐妹,又有几个能为我想到这里!
他就是听五哥哥说了,换作别人也早当个聊话丢在一边了,不想却为我着想至此。
我心里思潮翻涌,乱麻一般,一时竟忘了答话。
他提醒般叫我:“雪霁,我走了。”
说罢,深深望我一眼,笑一笑,转过身去。
我一急,脱口叫道:“彦哥哥!”
他回头时,脸上隐去了笑容,目光深沉如水。
我这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情急之下随口编道:“彦哥哥你扶我下来吧。我要下来。”
他听了,默默下马走来,仰起脸来握我的手。夕阳里逆光看去,他的脸仿佛沉浸在一种哀伤里,唇角一丝若有似无的微笑,恍惚有些陌生。
我下来站住,抬头看他,他却不等我目光触到他的眼便转身上了马。
“彦哥哥,你下回再来,我们还去水淞亭好不好?”
他略顿,微微点头,沉声道:“保重。”
夕阳里,一骑绝尘,青山叠嶂隐青衫。
胸口突然闷闷的,身上好像脱了力,沉沉的。隐隐想哭,却又不明所以,拉拉缰绳,慢慢往马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