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夜有光》嗑吉子

3、第 3 章

　　房间里没有闹钟，谢应延在晨曦破晓时睁眼，发现身边已经空了一块，被子上放着折好的睡衣，门外有极轻的脚步声。
　　不知是他睡得太沉，还是何生动作太轻，明明何生睡在里侧，要绕过他才能下床，他却一点动静都没察觉到。
　　他坐起身，拨了拨头发，听见外面的人好像在轻轻地哼歌。
　　一个每天都被虐打，有家不可归，要蜷在楼道中过夜的少年，居然还能哼出轻快的曲调，谢应延觉得很新鲜，又觉得很难理解。
　　好在他也不需要去理解。
　　他换好校服，推开｀房门，看见何生穿着昨天那套味道发酸的校服，站在客厅的窗台前，微微仰头看着外面的天空。
　　这栋楼没有阳台，只有微微外凸的防盗铁窗，何生就站在窗前，天光微微发橙，照在他苍白的脸上，像给他上了一层薄妆。

　　“在看什么？”谢应延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视线往外看，风景平平常常。
　　“看天，”何生没有转头，仍盯着窗外，外面的天空半是深邃的天青，半是温柔的暖橙，“是橙色的。”
　　谢应延偏头看着他的侧脸，何生的瞳色是淡淡的褐，被晨曦照得通透。他问：“你没看过？”
　　何生像是看不够这幅景象，片刻都不肯把视线转开：“没有啊。”
　　他没有钥匙，清晨时总被困在楼道里，等楼里早起做生意或是上完夜班归家的住客打开楼下的铁门，就出去上学，或者偶尔何友国起得早心情好，能放他进屋一趟，让他收拾自己，忙忙乱乱，哪有时间抬头看窗外。
　　他转头看向谢应延，又咧嘴笑起来：“没想到会是橙色的，真好看。”
　　美景良辰从不在谢应延的感受范围之中，他不曾关注过身边风景，无法理解何生为什么连看见天空都要笑，但也点了点头作为回应。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说：“那你多看一会，我去洗漱，等等下楼给你买牙刷和毛巾。”
　　“我能用厨房吗？我可以做点早饭，这样比较节省时间。”何生发现他总注意着时间，小心地提问，又小心地补充：“不会碰其他的东西。”

　　谢应延看着他润泽的眼，几帧回忆片段在脑中闪过，有柔软幼小的生物在血泊中挣扎，气味很腥。
　　他拍了拍何生的后脑，说了声可以，让他去煎几个鸡蛋，又告诉他哪个柜子里有市售的吐司。

　　屏幕圆凸的小彩电里放着情深深雨蒙蒙，过度肥胖的老板娘坐在一个小马扎上，拆着头上的卷发棒，看得心潮起伏，自说自话地评论着剧情。
　　谢应延拨开垂在门前的串串小零食，进去拿了牙刷和毛巾。他想了想，又拿了一双筷子和一个铝制的饭盒。
　　老板娘注意力仍在电视上，慢吞吞地给他算钱。正巧一集结束，进了片尾曲，她才把视线转过来，见是谢应延，便咋咋呼呼起来：“哎呀，你啊，新搬进来的嘛，怎么跟何家的娃儿玩到一起去咯！”
　　谢应延长得俊秀英气，很受一些不懂得读气氛的长辈喜爱，她给他找钱，嘴里念着：“玩不得的，你莫给他带坏咯！”
　　“他怎么坏了？”谢应延接过零钱，把东西装进塑料袋里束好口，垂着眼睛没看她。
　　老板娘听他的语气，觉得哪里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来，仍热心地给他解释：“我在这里住了几十年啦，什么事不知道嘛。他那个妈妈嘛，哦哟，骚婆娘，十里地的男人都跟她睡过了，不知传了多少病出去。我看何家男人估计也不行了，要不整天喝酒呐。这一家人，都没得人跟他们来往的嘛。你娃儿要小心，莫让他把病传给你咯！”
　　谢应延终于抬眼看她，漫不经心地笑笑：“没事，我又不睡他。”
　　他的语气淡淡的，老板娘听了一愣，以为他在说玩笑话，笑着作势要拍他：“你娃儿，这玩笑开得的嘛？”
　　小彩电里又响起了片头曲，她不再看谢应延，迅速把目光转向荧幕，嘴里含混地跟着唱起来。

　　何生煎出来的鸡蛋很规整，一块澄黄落在边缘焦脆的蛋清上。他不会用烤面包机，只把煎蛋铺在没烤过的吐司上，还叠上了几片切薄的番茄。
　　谢应延接过来几口吃完，趁何生去洗漱的时候烤了几片面包放进洗净的铝制饭盒中，上面垫上几片生菜，把鸡肉沙拉铺在上面。
　　他给自己也做了一份一样的，想了想，又拨了几块鸡肉过去，放进塑料叉，合上了盖子。

　　见何生从浴室出来，谢应延拎起书包，把饭盒和钥匙一起递给他，说：“我放学之后要去打工，十一点才回来。门锁坏了，你进出随意。”
　　以为他不想被学校里的人看见他们一起上学，何生点点头，没问他为什么不等自己，坐到桌前，慢慢地吃自己的那份早餐。
　　等谢应延出了门，他才打开那个铝制饭盒，看见里面的食物，手指顿了顿，又兀自笑了起来。

　　谢应延刚在座位上坐定，就有同学凑了过来，双手合十作拜托状：“谢大学霸，谢大英雄，昨天的作业借我抄一下呗。”
　　“别又把我的名字抄上去了。”谢应延的作业都是在打工时顺手写的，他抽出卷子放在面前，又低头去整理桌膛。
　　“谢谢大学霸，谢谢大英雄！”同学夸张地高呼一声，知道他不爱被动自己的东西，搬了张凳子坐过来，落笔如飞。
　　他一边埋头苦抄，刻意抄错了几个答案，一边找些话题来说：“陈非浩回来上课了哦，你知道吗？”
　　谢应延从桌膛里抽出几封信，微微皱起眉，看也不看地揉作一团，远远扔到课室角落的垃圾桶里，才转头问：“陈非浩？谁？”
　　那同学原本是想提醒他要小心，被他的问话噎了一下，抬头看他：“高年级的那个啊，你把他打进医院了……”
　　“哦。”谢应延点点头，半点没放在心上，伸手点点那位同学的卷子，“你又把我的名字抄上去了。”
　　“……”那同学吐吐舌头，去找学委要了一张新的，苦哈哈地从头抄起。

　　学校里被欺凌的人不止何生一个，也不是天天都有人来找他麻烦。
　　午休时间，大多学生都出了校外，何生拿着那个铝制饭盒走出教室，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慢慢吃。
　　谢应延在五班，跟他的教室隔得不远。他一出来，就正好看见谢应延抱着篮球迎面走来，身边还跟着几个人，应该是他的同学。
　　过道不宽，何生迟疑了一下，微微垂下眼，侧身让开了一些。
　　谢应延却停下了脚步，看了一眼他手中的饭盒，跟他打招呼：“现在才吃饭？”
　　他身后的同学早就看见了何生，原本还想跟他科普一番何生的背景，却听见他的话，瞠目结舌地问：“你们认识？”
　　何生自己也呆了一下，没说话，抬眼看向谢应延。他不擅长揣测别人的想法，不知道谢应延会不会是想在同学面前给自己难堪。

　　“认识啊，”谢应延答得理所当然，“他是我邻居。”
　　几人又是一愣。何生在学校里的名声很差，他住的地方是整个南城最脏乱的片区，藏污纳垢地住着许多为贼为娼的人，那里出来的小孩大多都早早辍学，或是念了职校，何生是因为成绩好，才被学校免掉学费招了进来，而谢应延怎么看都不像是会住在那里的人。
　　想到谢应延是不久前才转过来的，众人的表情都微微有些异样，脑补出了一套贵公子家道中落举家迁居贫民窟之类的狗血剧情。
　　谢应延表情自然，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对何生说：“下次按时吃，不然对身体不好。”
　　发现谢应延的时间观念是真的很强，何生哦了一声，突然想到昨晚他们接近午夜十二点才吃了晚饭，谢应延拢共也没吃几口，原来是为了自己才做的饭？
　　见他应下，谢应延跟他挥挥手，跟着自己的同学走向操场。

　　随口回应了几句身边同学的热心警告，谢应延轻巧地投了个三分球。
　　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穿心落袋，在触地的那瞬间谢应延突然想起，刚才何生一次都没笑过。

　　何生坐在天台的角落，吃着谢应延为他准备的午饭。
　　蔬菜很脆，鸡肉被稍稍煎烤过，味道很好，上面撒了一些炒过的坚果，咬在口中满口生香。
　　他吃得很慢，嚼着嚼着，嘴角又弯了起来。

　　拎着买的菜和一些小零食，谢应延推了推门，没推动，便敲响了自己家的铁门。
　　门内传来挪动柜子的声音，半张脸从门缝中露出来，警惕地看着外面。见是谢应延，何生呼出一口气，把门打开迎他进来。
　　桌上摆着几道简单的小菜，有热气升腾。
　　有人做好饭菜等门的感受很新奇，谢应延在桌边坐下，说：“我晚饭会在外面吃，你可以不用等我。”
　　“知道了。做都做了，就当宵夜吃吧，”何生眯眼笑笑，“我没做多少。”
　　谢应延点点头，看着何生弯起的嘴角，发现他在他家里时跟在学校完全是两副模样。
　　他还是笑起来更顺眼一些。谢应延起身去拿了两副筷子，递给何生一副。”
　　何生看着他手中的筷子，没有接过来，而是问：“不喂我了吗？”
　　他的问话中除了疑惑之外没有其他的情绪，谢应延想起那条竹叶青身上扎满碎玻璃的样子，顿了顿，说：“喂。”

　　何生双手撑在椅子边缘，接下筷尖送来的食物，盯着谢应延的脸看。他长得不错，表情却很少，做事说话都淡淡的，也没怎么见他笑过。
　　“你怎么都不笑的。”他很想伸手去戳戳谢应延的脸，看看他是不是戴了一层假面。
　　谢应延觉得奇怪：“为什么要笑？”
　　“不笑会被别人说是在耍帅，”何生试着慢慢地伸手过去，意外地发现谢应延没有出声制止，便大着胆子用手指点了点他的脸侧，“你是不是在耍帅？”
　　谢应延体温偏低，皮肤柔软又光滑，何生的手指忍不住顺着他脸侧的线条滑下去，停在他的下巴上。
　　容忍着宠物的良性互动，谢应延问：“为了不被别人说是在耍帅，就要笑？”
　　见他问得认真，何生竟然觉得这样的谢应延有几分可爱，他眯起眼，手指滑到他的嘴角，往上提了提：“不是，开心的时候才要笑。”
　　谢应延看着何生的笑脸，捏住他作怪的手指，点了点头：“知道了，你很开心。”
　　何生愣了愣，又摸上自己的脸：“我又笑了吗？”

　　窗户敞着没关，有小食品摊烧炭的味道从外面飘进来，谢应延放下筷子，走过去关窗，突然闻见了一丝奇怪的味道。
　　他放在窗沿上的手指一缩，想到了什么，眼神微冷，快步走进了房间。
　　何生看见他骤然冷下来的表情，起身跟了过去，看见谢应延蹲下`身子，从床底拖出一个不大的塑料盒。

　　塑料盒下垫着一张黑色的加热垫，温控器的温度被调到了最高，盒里有几只肢体零落的白鼠，切口很整齐，亮红的眼失了光泽，或黄或红的液体沾湿了白色的纸碎，阵阵腐坏的气味从透气孔中飘出来，在空气中四散。
　　谢应延看着这一盒鼠尸，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丝毫没察觉到谢应延周身一瞬凝滞的氛围，何生在谢应延身边蹲下，撑着下巴，微微有些苦恼地说：“怎么办呀，你厨房里只有一把刀，我还用来切了菜。”
　　凝滞的氛围被划破，空气又开始流动，谢应延转头问他：“……你不怕？”
　　“不怕啊。”何生像是不懂他为什么要这么问，“我切菜之前把刀洗得很干净，应该没问题的。”
　　谢应延看着他，想从他的表情中找出勉强和故作出的镇定，却一无所获，他面上连反胃作呕的情绪都没有，只有一派天真的忧虑。
　　这个新宠物真的很有趣。他说：“你不怕是我做的？”
　　“你的门锁被撬坏了，不是你做的吧。”何生歪了歪头，觉得他的疑问很多余，“是你做的也没什么问题啊，只是动物而已，杀鸡杀鱼不也一样吗。”

　　他的表情疑惑又诚恳，就好像床下凭空出现一盒被虐杀的鼠尸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一样。
　　谢应延没说话，长睫半垂下去。
　　何生不会揣摩别人的表情，见他沉默，还以为他是在伤心，不解地想了想，突然啊了一声：“我知道了，你是以为养的老鼠不见了，才说要养我的吗？”
　　他站起身，冷色的白灯照在他淡褐的眼里，像冰被暖化成了水。他轻声说：“不要难过啊，你现在不是养了我吗，我还活着啊。”

　　谢应延也站起身，静静地看着他，突然伸手抓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把他抱进了怀里。
　　何生温热的呼吸扑到他颈侧，指腹下按着的脉搏也蓬勃有力。
　　是活着的没错。

　　“怎么啦，”何生一头雾水，乖乖地被他抱着，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你被吓到了吗？不要怕啊，只是几只死老鼠而已，这栋楼里的人很怪的，估计是谁在恶作剧吧。”
　　谢应延嗯了一声，仍抱着他没动。
　　他不像是会被死老鼠吓到的人，何生觉得奇怪，稍稍往后倾了倾身子，看着谢应延的脸，才发现他嘴角轻轻弯着，眼里载着笑意。
　　他一笑，脸上所有冷淡凉意都尽数褪成了十足的温柔，让他联想到早晨时看见的天空，半是深邃的天青，半是温柔的暖橙。

　　何生永远读不对他的情绪，手指点点他的嘴角，问：“以为不见了的宠物找到了，你很开心？”
　　谢应延点了点头：“嗯，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