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珠（宝前戬心）》南侠

2、第二章

　　从寸心的住处，到龙宫的大门，再到西海的海岸，杨戬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的这条路，又一次让他难以迈开步伐。
　　上天之前，这条路他只走过一次，那一次，他带来了西海蒙受千年的羞辱，带走了难舍父母家人、但还是义无反顾跟随他的寸心。上天后，这条已经被他忘记的路，在无数次的回忆中竟然渐渐清晰，他甚至可以忆起当时的种种细节，他闯进龙宫却找不到寸心的慌张，看到被软禁的寸心时涌上的喜悦，发现寸心并未受伤时的心安，等待寸心回答“是否愿意一起离开”时的忐忑，还有，寸心点头时眼中的决然与泪光，他们离开时一路紧握的手。
　　这些事情，被千年中的争执埋葬在记忆的底层，又在和离之后慢慢浮现，从此扎根在他心底，再也不曾褪色。
　　那些年里，他想着只要有命活下来，就去找寸心。她想怎样都好，他都会满足她、陪伴她。
　　可惜，世事难如人意。他死里逃生，为她所救；她命不久矣，为了救他。他想给敖寸心他所有的一切，她却什么都不要，更不要他。
　　在寸心不肯重塑龙珠的那几十年，他每每走上这条路，都要想着寸心愿不愿意见他，这一次要什么样的说词才会打动寸心。每一次，他都见不到敖寸心。后来，他勉强自己不再打扰寸心的生活，却是生死相隔也不知晓。寸心死了，他居然要等龙王跪求才得到消息，他救回了敖寸心，取得了龙王谅解，取得了众人支持，却再次漏算了寸心的心意。
　　“有些事情，错过了就没有弥补的机会。”
　　“杨戬，你说前缘未断，我心中，却是往事已矣。此后，你上天，披你的月光，我入海，做我的绯龙。”
　　“龙珠给你，只是为了偿还你在千年里的付出。心血归还，再不相欠，与君决绝，后会无期。”
　　“你就是杨戬？显圣真君？司法天神？你很了不起么？怎么人人都说你的好？喂，你怎么不说话？你若是真的那么厉害，为什么我还会因为你弄丢了龙珠，需要你救我呢？”
　　“司法天神，你换得了天条，改不了人心。别以为你讨得了西海上下的欢心，就可以让我敖寸心低头！我别的本事没有，不低头的脾气绝对不缺！”

　　“见过司法天神。”悦耳的声音打断了杨戬的思绪，娇俏的侍女行了一礼，“龙后有请。”
　　“还请带路。”杨戬点点头，随着侍女慢慢走过幽深的回廊，右手握住墨扇，一下一下敲着左手掌心。
　　龙后？西海水族中，若是要找出一个对杨戬不冷不热的人，必然是龙后。几十年了，龙后从没有单独见过杨戬，这次怎么改了主意？那段隐瞒了几十年的往事，忽然被寸心得知，和龙后此时的邀请，有什么关系吗？

　　“晚辈杨戬，见过龙后。”
　　面前的青年神清骨秀礼数周全，白衣墨扇潇洒倜傥，当真可以算作全天下岳母心中的佳婿人选。
　　可惜龙后从不想要杨戬做她的佳婿！！
　　“真君太多礼了。今日冒昧相邀，也是有事。”面容慈祥的中年美妇示意杨戬入座，奉茶的侍女已经无声无息地退下。
　　“杨戬也正巧有事，当年杨戬无礼，冒犯西海，他日必定登门请罪。”
　　“真君说哪里的话，这当年的事，相比是寸心今天提起来的吧？”龙后见杨戬不语，心中有数，“论起来，这还是寸心的不是。自从寸心醒来之后，外子和我那几个儿子儿媳，整日里在她耳边说你的好，她听得烦了，容易口无遮拦，还请真君不要介意。这丫头的性子也太骄纵了些，回头我再训她。”龙后微笑着对杨戬道歉，她自然知道杨戬这是吸取之前的教训，先来取得西海认可，再明媒正娶，带走她的掌上明珠。可惜，他有意讨好，西海上下有心撮合，两下里相加，却是一步臭棋。
　　杨戬垂眸不语。他破了金身，剔骨割肉取心头血，救活了寸心，西海上下都他大为改观，唯有眼前这位分裂龙元救爱女的龙后，始终对他不假辞色。所幸龙后也并未为难他，加上天公作美，寸心复生后忘却前尘，此等良机，岂有不好好把握之理？等寸心醒来后，众人都对她苦苦相劝，希望他二人破镜重圆，但是他忘了，对于寸心来说，杨戬只是个陌生人，一个对她步步紧逼，令她在自己家中都会孤立无援的陌生人，这个陌生人，还令她父王不得不低头相求。寸心还未对他情根深种，先对他积怨已久。一切一如千年之前，杨戬伤害了西海的尊严，这一切还是因敖寸心而起，敖寸心对此还是无能为力。
　　“说起来，晚辈也有不解之处，想请教龙后。”
　　龙后敛起笑容，叹了口气：“不瞒真君，那件事我们也想瞒着，外子还特地下了封口令，可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也不清楚寸心是怎么听到的风声，为了问出真相，竟然偷拿捆仙索，绑了龟丞相。唉，到底是被她知道了。自从那天起，她在人前一天到晚的摔，人后从早到晚的哭，幸亏听心这孩子，费了多少工夫才劝好她。我这做母亲的，真是心疼我的寸心，外子也是一样，宁可把江河湖海里的水晶宫都给她拿来砸着玩，也不愿意再让她掉眼泪了。”
　　杨戬面不改色，好像完全没有听到龙后话中深意：“杨戬今日来西海，依然是为了寸心。从前，晚辈不懂夫妻相处之道，西海之事也令寸心介怀，此后必不会再犯。”
　　“真君的诚意，西海上下都看在眼里的。今日，我是想以一位母亲的身份，和真君说些话。主要是两件事。第一件，是向真君致歉。当初寸心很不懂事，也都怪我，我还没有教过她夫妻相处，她就嫁与你为妻，那些年里，外子也不敢让她光明正大的回家。杨府家宅不宁，追根究底，和西海脱不了干系。”
　　“此事也是晚辈思虑不周，忽略了寸心的感受，没有尽到做丈夫的责任。”
　　龙后抬手制止了杨戬的歉意：“并没有责备真君的意思，当年，真君的处境也是艰难。寸心不能与丈夫同心协力，还处处为难真君，真君不怪罪，反而时时护得寸心周全，已经是胸怀大度。此事，终是我们做父母的，欠真君一个道歉，一句道谢。”
　　“龙后此言，晚辈愧不敢当。杨戬身为人夫，保护妻子安乐无忧，乃是天经地义。”可惜，他没有让寸心安乐，更没有令她无忧，反而在无数争执中害她伤心垂泪，龙珠一事，又连累寸心丧命，若不是救回了寸心，真要抱憾终生。
　　“第二，是龙珠的事。”
　　“龙后请讲。”杨戬早已做过调查，可惜四公主与八太子从来只说此事是龙族才能知晓，其他各族是众说纷纭，难辨真假，玉鼎真人也不知晓此中内情。杨戬甚至想过找个普通龙族，以变化之术或者其他手段，哄他说出内情，又担心龙王子女是否与普通龙族不同，才没有动手。
　　“龙族无珠的后果……真君可还记得比干？”
　　“什么？！”杨戬脸色终于变了，“不可能！寸心明明……”
　　龙后好像看不见杨戬的脸色阴沉的滴水：“寸心是真龙血脉，与普通龙族不同。不论龙珠在哪里，只要还完整无缺，也没有被人炼化吸收，就不会影响她的寿元。”
　　“此事当真？”杨戬脸色一沉，若是寸心明明知晓，还把龙珠偷偷给了他……
　　“千真万确。可是四海王族也没有哪位龙子龙女，敢让龙珠离体。一是没了龙珠，法力便要消退十之六七，龙族通身都是炼制法器的好材料，没了法力，如何自保？谁敢将性命交于他人之手？二是，龙珠不是每次都可以收回。若是被人设计，夺了龙珠去，失了性命还是好的，要是夺珠之人别有用心，无珠之龙有什么下场，谁也不知。”龙后循着杨戬的目光，看了一眼杨戬手边的墨扇。
　　“寸心把龙珠给你，是她在灌江口的时候。我当时即使知情，也是鞭长莫及。她的龙珠碎了之后，我想过把我的龙珠给她，我年逾万载，又不出西海，谁能伤得了我？这丫头死活不肯。龙王无奈，与我商议重塑龙珠之法，被她知道了，她又说，若是龙王去求真君，她自行兵解。
　　“她把西海看得这么重要，我真说不清，该不该高兴。她为了西海，闹的家宅不定，你们这对小夫妻，走到一起也不容易，竟然因此闹到和离的地步。她又是为了西海，宁可自己死，也不愿意外子丢了颜面。她……”龙后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那张保养得宜的容颜后，显现出一个心力交瘁的灵魂，“她到底知道不知道，对我们来说，她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什么颜面，什么尊荣，都比不过我女儿的一条命！”
　　杨戬起身，又行了一礼：“杨戬之过，愧对西海。”
　　“此事与真君并无干系，是寸心自己拿定了主意。我怎么生出这么个牛心左性的女儿！真君，既然她不惜一死也要和你恩断义绝，你又何必再行纠缠？我这些年对真君的态度，外子也是颇有微词的。可我只有这么个女儿，为了她，即便是拆骨为剑、血肉做墙，也要护得孩子毫发无伤。纵然利刃加身，也是万难不惧，岂会怕区区千夫所指？女人为母则强，真君可能不懂这种心情，三圣母必然是明白的。”
　　为母则强……利刃加身，万难不惧……拆骨为剑、血肉做墙……
　　杨戬的手紧握成拳，骨节已经泛白。他不止一次经历过这种情形，两千年前的灌江口，数百年前的华山下……现在，终于轮到西海了？
　　“我……杨戬从来不想令西海为难，也不想寸心伤心，只想夫妻重聚。晚辈从来没有想过和离，不管我们吵多少次，我也从没想过，从外面回到家，会看不到寸心。和离之后，杨戬抱憾数百年，现在只希望可以和寸心重新来过。”
　　“真君的意思，我也明白，可是真君是否清楚，并非所有的遗憾都需要弥补，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不是样样圆满才叫人生。”
　　听得此言，杨戬眼中的伤感一扫而空：“龙后已经知道，昔日我和寸心的争执，大多是西海之事，现在西海与杨戬隔阂已消，为何龙后还是固执己见？莫非是嫌晚辈诚意不够？”
　　“梅山兄弟与真君结为兄弟，同生共死无数次，治水降妖、同上天庭、封神建功、同守灌江，这桩桩件件，三界尽知。为何上天之后，与真君离心离德？”龙后不答杨戬疑问，反而另起话头，“共死容易，同生却难。寸心对你的用情至深，也曾陪你出生入死，但是在成亲之后，她可是位好妻子？”
　　“杨戬现在已不是当日的莽撞二郎，自然会包容寸心，待她如宝似珠。”
　　“可是寸心现在的心思，却不在真君身上。情之所起，也是要有缘有因，因缘俱足，方可成为一段佳话。当年的因早已不在，当初的缘更是无处可寻，真君何必强求？”
　　“并非强求。”
　　杨戬直视龙后，朗声道：“若是无因，杨戬自己造出一个因，若是无缘，杨戬有的是时间，等待缘分再次出现。千年婚姻一朝和离，为何不能成为杨戬寸心再次结缘的因由？”
　　龙后眉头一皱：“真君数百年来呕心沥血，终究等到机缘，迎得新天条出世。三界中，可能没有谁比真君更清楚，天条可改，心意难撼。”
　　“寸心是我的女儿，她回西海之后，是我处处维护、时时开解，真君以为我不了解寸心的想法吗？她的一颗真心，早在千年婚姻中磨成齑粉！心碎如天塌，难以修补。今日寸心后福已至，还请真君高抬贵手，还她一条生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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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龙后这块老姜真不好啃，写得我想撞墙，不过想想二哥也被龙后坑了，我心里平衡了。
龙后是个贴心的母亲，软刀子都是贴着心窝捅进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