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逢对手》Astronaut

4、第四章

　　苏然藏电话打过来的时候，卢宥颖刚跟郑素芸停战，停战标志自然是卢宥颖锁上自己房间门对郑素芸的辱骂充耳不闻。

　　“别提了，郑素芸把我关在家两天了，明天就开学，我没机会见薛瀚羽了。”卢宥颖趴在床上，脑袋有一下没一下蹭着床头的龙猫抱枕，眼罩从眼睛挪到了天灵盖上面。

　　“你能有一天不提薛瀚羽吗大姐，”苏然藏声音远远的，而后说，“我明天开学还测试，不说了我先睡了，晚安。”

　　“晚安。”卢宥颖挂了电话。

　　她翻了一个面，看着天花板上鹅黄色的吊灯，回想起薛瀚羽干燥温热的掌心在她发旋之上轻轻降落，体内徒然升起一股难以言状的感觉，这种感觉大概就像人泡在炙热的温泉里，然后天突然下起了小雪一般。

　　卢宥颖侧过身，捂着发烫的耳朵，陷入自己的遐想里，不多一会儿就睡着了。

　　校车稳稳当当停在三中门口，车门挤出一堆叽叽喳喳的高三学子们，开学第一天，他们所有人都穿着蓝白色的宽大校服，但留心一看，细节处却是做了不少手脚，有把上衣和裤子改紧一点的，有把裤脚收了的，站在校门口的教导主任看了，一阵痛心疾首。

　　卢宥颖赶到的时候，离开学典礼开幕只有八分钟，彼时教导主任正拉着一个女生数落她时髦的空气刘海，卢宥颖得以悄悄溜了进去。

　　溜进去之前，卢宥颖听见那个女生辩解道：“老师，我这真不是刘海，你看，我往两边一拨，不就挽到耳朵后面去了吗。”

　　卢宥颖扑哧一声笑出来，一路小跑着离开了。

　　大礼堂内几乎坐满了人，其中不乏和她一样来晚了赶不及到教室就直接把书包背来的学生。卢宥颖找到自己班级的位置，在最末排坐下。

　　前边坐的是卢宥颖平时相处得不错的同学张瑶，她转过来头说：“刚班主任出去抓迟到的人去了，你没碰着他吧？”

　　卢宥颖摇摇头，于是张瑶放下心低头打游戏去了。

　　开学典礼无非就是按着最基本的流程走，这个领导发言那个领导发言，最后学生代表上台，老师寄语，结束。然而今年，三中作为全省最一流的高中，省状元竟无一人出自这里，于是校长的发言从七点半持续到了九点四十五，核心内容就是三中的荣誉要靠每一届学生不断地努力来共同维护，听得卢宥颖在下面直打哈欠。

　　因为校长打乱了流程，随后的安排也变得乱七八糟，最后全体学生一起宣誓结束，也才刚过十一点半。

　　卢宥颖看着浩浩荡荡一队队走出礼堂的人群，心里突然涌来一阵极度厌倦的情绪。

　　后来她问过薛瀚羽，这是为什么，薛瀚羽的解释是：当你孤立无援，身处在一大群与自己无关的人当中，你会被自己的无力感所包围，然后想要去逃避。

　　那时候卢宥颖还没真正认识薛瀚羽，却做了和薛瀚羽一样的选择，她从队伍中脱离出来，猫着腰上了楼。

　　卢宥颖喜欢高高的地方，那会让她感到心安，几乎是在她想到要跑的刹那间，她就决定要去天台。

　　这个决定让一个小时后的卢宥颖简直想穿越回去感谢现在的自己。

　　卢宥颖做梦也没想到，她以为从此只能在梦里相见的人，在天台的铁门前与她不期而遇。

　　此时此刻，卢宥颖站在楼梯拐角，看着薛瀚羽倚在铁门上，衔着一根快要燃尽的香烟。她的眼神很涣散，不知道飘向哪里。在把最后一口烟吸进肺里后，她用食指和拇指捏住烟往地下一扔，用脚掌无情地碾碎了才与她双唇温存过的烟头。

　　然后，薛瀚羽就看到了痴痴望着她的卢宥颖。

　　卢宥颖怔了片刻，回过神来，唰的跑了。

　　跑的过程中，卢宥颖想，为什么和酒吧看到的不同，今天的薛瀚羽，看起来格外寂寞。

　　说起来，薛瀚羽怎么会在这里，穿着校服应该是学生吧，可是自己却从没见过她……

　　“当心！”

　　晚了，卢宥颖揉揉自己生疼的脑门，晃了晃脑袋，抬头看清楚了来人，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两个地中海男人——校长和教导主任，正站起一块看着她，不知道刚刚被她撞到的是哪一个。

　　该来的还是会来，卢宥颖闭紧了眼睛，绞尽脑汁想一个没有破绽的理由。

　　校长开口问：“这个同学，你怎么还没有回教室呢？”

　　对啊，我怎么还没回教室呢。

　　主任接嘴道：“不得有欺瞒行为。”

　　“我……”

　　“是刚刚主任叫我们留下来清扫礼堂的。”

　　刚说了一颗字就被打断了，卢宥颖转身寻找声音的来源，就见薛瀚羽从楼上一步步走下来，卢宥颖这才发现，薛瀚羽夏季校服外还套了秋季的长袖外套。

　　校长听见薛瀚羽的话，扭头问主任：“是这样吗？”

　　主任连连点头：“是，校长，我确实有叫几个学生留下来打扫。”

　　岂止几个，礼堂那么大，他分明对着话筒喊，让晚走的三四十来个同学留下来打扫。

　　校长回头看几眼卢宥颖和薛瀚羽，又回头看了看教导主任，眼神在几人中来回打转，于是他开口说：“即便留下来打扫，也应该尽早回到教室，高三的学生，主要目的那就是学习。”

　　卢宥颖回答是，余光瞥了一眼薛瀚羽，她一言不发，直视前方。

　　校长点点头，随后又说：“你们两个是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小刘你等会儿去看看她们两个有没有回到班集体上课。”

　　卢宥颖怯生生报上了自己的姓名，班级，随后薛瀚羽说道：“薛瀚羽，高三41班。”

　　两人被放行，上了楼，从礼堂的前廊出来，卢宥颖说：“你是复读生呀？”

　　薛瀚羽点了点头，算是回答。

　　卢宥颖又说：“难怪我以前在学校没见过你，你比我大一届嘛。”

　　薛瀚羽毫无表示。

　　卢宥颖见她没有反应，顿了顿，说：“我现在去酒吧，还能找到你吗？”

　　薛瀚羽微不可见地皱起了眉头。

　　快进到教室之前，卢宥颖叫住了五步之外的薛瀚羽，薛瀚羽转过身，一动不动看着她，像是在问“有事吗”。

　　卢宥颖深吸了一口气，冲薛瀚羽喊：“薛瀚羽，很高兴认识你。”

　　薛瀚羽站立片刻，挑了挑眉，转身就走。

　　卢宥颖看着她的背影逐渐变小，上了楼彻底不见，卢宥颖站在原地，腿像绑了十公斤的沙子，她的食道好像被在海水中浸泡了一百年的海绵塞住了，堵堵的，咸咸的。

　　那是她近来最熟悉的，眼泪的味道。

　　“我跟你说，男人才怕眼泪，女人最怕什么，”张瑶坐到卢宥颖身边，有理有据给她分析，“那当然是死缠烂打啊。”

　　卢宥颖红着眼睛进教室的时候，张瑶就关切地问她发生了什么。

　　卢宥颖一五一十把事情都说了，当然，隐去了薛瀚羽的部分隐私。

　　张瑶双手交叠放在桌子上，信心十足地说：“你信我不会有错的。我知道，你这个娇娇小姐，追女生没受过这种委屈，既然你信任我给我说了，我能不帮人帮到底吗。”

　　卢宥颖趴在课桌上，把半张脸枕在两只交叠的手臂，声音闷闷的：“我觉得她不会喜欢。”

　　“谢谢你张瑶，”卢宥颖说，“但我觉得，我还是亲自去跟她说清楚比较好。”

　　张瑶怜惜地看着她，拍拍她的背，去吧。

　　卢宥颖上到41班的时候，薛瀚羽正站在后门跟身材凹凸有致的女人说话，脸上是一贯不羁眼里却只有你的表情，女人手上提着一个实木做的便当盒，四周的纹路很清楚，跟女人的气质很搭，这样想来里面装的饭菜应该也很不错。

　　她们在聊什么卢宥颖听不见，只有零星几个音节迸进耳朵，很是轻快。

　　意外的是，虽然两人看起来聊得很尽兴，但薛瀚羽却迟迟没有收下便当，在她们说到什么发出笑声的时候，卢宥颖看见女人想整理薛瀚羽的衣领，被薛瀚羽不露痕迹地躲过，女人手停在半空，滞留了一下，然后上前将薛瀚羽的碎发别到了耳后。

　　这次薛瀚羽没有躲开。

　　大约一分钟过去，女人提着便当转身走了过来，看到不远处的卢宥颖微微瞪大了双眼，随后移开视线，从卢宥颖身边经过了。走之前卢宥颖瞄见她右胸上别着教师专用名牌：徐娴。

　　原来是老师啊，卢宥颖心想。

　　薛瀚羽也看到了卢宥颖，她关上了后门，卢宥颖甚至还听到了落锁的声音。

　　卢宥颖跑到前门，推了推坐在第一排胡子拉碴的男同学：“同学，能帮我叫一下薛瀚羽吗？”

　　男同学看起来对这件事情习以为常，头也不回大喊：“薛瀚羽有人找！”
　　卢宥颖伸头向教室看去，只见薛瀚羽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她脱掉了校服外套，大剌剌靠在椅背上，两只眼睛盯着卢宥颖。

　　仿佛与公交上那一幕重合了。

　　卢宥颖回望她，没过多久，薛瀚羽站起身，走到后门，打开了门。卢宥颖见状，穿过走廊走到后门，与薛瀚羽见上了面。

　　薛瀚羽居高临下看着她，眼神疏离而冷漠。

　　卢宥颖不知不觉将双手握紧，因为身高不得不微微仰视对方：“薛瀚羽，我想跟你聊聊。”

　　薛瀚羽侧过身，背靠门框，双手环抱在胸前，转头看她，语气轻盈：“你说。”

　　“我们之前在酒吧见过面的，可是，你为什么总是，”卢宥颖咬了咬牙，鼻头酸酸的，“总是躲着我。”

　　“为什么，又在某些时候，做些让我误会的事。

　　“如果我并没有惹到你，那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试试？”

　　薛瀚羽看着卢宥颖，眼睛逐渐含笑：“可是，我不喜欢女生诶。”

　　卢宥颖错愕：“等一下，你不是——”

　　薛瀚羽弯起嘴角。

　　“你耍我？”卢宥颖瞪大了眼睛。

　　“这样也算耍你吗？”薛瀚羽说。

　　卢宥颖不可置信地看向薛瀚羽：“所以是真的还是假的？”

　　“假的，”薛瀚羽轻笑，说着，她凑近卢宥颖耳边，“这次是真的。”

　　卢宥颖一双含情杏眼倒映出薛瀚羽那张可恶却叫人无法讨厌的脸，她有些恼怒，连带着身体都在微微发抖，她冲薛瀚羽说：“那能给我你的联系方式吗？”

　　薛瀚羽一手插在裤兜，起身离开了后门，她扬起另外一只手，向卢宥颖挥舞道别，再过两秒，后门被后排的同学关上，带起一阵风。

　　卢宥颖侧过头，仿佛被狠狠扇了一巴掌。

　　她隔着后门的窥视玻璃，看见薛瀚羽在说话，从口型辨认来看，说的应该是：

　　Bye by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