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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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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音袅袅,似有最后一个音韵徘徊不去,缭绕林间。有人轻轻从高处吁了口气。坡那边的人牵着衣裳,走得有些气喘,径到梧桐树下。
“你终于肯来了,”树上人叹息道。
“我……不是来赴约的,”树底下声音娇软,却是个年轻女人:“你下来,我找你有事。”
一阵衣襟飘风之声。梧桐树上的吹笛者坐滑梯也似,从树干上一路顺溜下来:“倒奇怪了,不是赴约,找我能有什么事?”
女人退后两步:“你……二爷,你放过我们罢。”
“放过?”顾少康骇然而笑:“难道我什么时候抓过你么?”
“自从你出现,你看这个家可安宁过没有?”女人愤然道:“半夜三更跑到树上吹笛子,也亏你想得出来!一吹就是几个月,闹得现在巡夜的都很少来了,知道你在这里发疯!你什么意思呢?”
“你知道我是在约你。你那屋子离这又不远。”
“那你也该知道我根本就不想赴约了,还吹!”
“我……听说你生病了,”顾少康理屈道:“就是想见见你。怎么生病了呢,生的什么病?”
“还不是为你?”秋脂怒道:“好端端去偷什么破琴,放在我那里都刺眼,你趁早给我拿走,哪个稀罕!”
顾少康一阵默然。半晌,道:“我以为你会喜欢。记得当年你也只是听说谢家有几张古琴,宁肯嫁给谢天水……”
“那是爱面子的说法,”秋脂气急道:“难道我一个青楼里的姑娘,又跟你交往,好意思说就看上了人家,非此人不嫁?”
“那么,”顾少康咽了声气:“那么所谓的四年之约也是骗人的喽?”
“那是为了留后路,万一我在谢家混不下去呢?哦不,”秋脂忽然放软了声调:“二爷,真对不住,是我病了心情一直不好,你别理我这样胡说,我知道你是对我好,可是……”
“可是你现在不需要了。”
“是……的,”秋脂轻声道:“是的,请你放过我罢。”
顾少康纳闷半晌,不由苦笑:“我当然……也还不至于非要作恶到破坏你的大好前程不可。”
“那么,”秋脂鼓起勇气:“也请二爷放过她罢。”
“她?”
“三丫头,你也放过她罢。”
“难道我什么时候又抓住她了?”顾少康诧异至极:“我在她门口吹笛子了么?”
“那你告诉我,她谈得好好的亲事怎么就没了?”
“你问我我问谁去?”
“你自己心里清楚,”秋脂冷笑道:“人家是十六七岁情窦初开的小姑娘,见过什么世面?还禁得住你这个情场老手乱耍花招!你看看,现在好了罢?她这个病……”
“又赖我,”顾少康只觉委屈。
“这怎么不赖你呢?”秋脂更是义正而辞严:“大好的一个人,现在给你弄得,支离破碎……”
“也没有那么严重罢……”
“总之,”秋脂总结道:“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着落在你身上弥缝这门亲事,你这就去告诉单镖头说,一场误会,一场误会……”
顾少康嗤笑一声:“你也不怕我被他打死。就算他武功低微打不死我,气也该被我气死了,还怎么听我说话?”
“我不管……”
“再说了,这样的人要他何用?”顾少康发挥道:“亲个嘴就能把他气走,这样盖世无匹的醋坛子,往后……”
“他跟你不一样!”秋脂断然截止:“自然换作是你,气劲过去总要回头,这样就至少还有个商量解释的余地,可是人家不会!就象我当初嫁入豪门,为什么跟你还有四年之约呢?我是这样真心喜欢他,心里这一团火,几乎从来不曾有过,可是……可是如果我们之间不幸有了这样的误会,我也绝不会去请他解释的,不会的!”
顾少康诧异道:“为什么?”
“因为身份,”秋脂苦笑道:“你想呵,跟我们处身的豪门比起来,我们能算什么东西呢?实在是太可怜了,地位、财产、权威或者还要加上武功,要什么什么没有!唯一属于自己的,也就只剩下了这么一点点极其可怜极其渺小的自尊。所以……”
“那至少三丫头可以自己去解释,”顾少康道:“她不是出名的敢作敢当么,这点破事说开了有什么呢?”
秋脂叹息一声:“她不是你想的那样。总之,这件事她也不会主动去谈,她那性子,硬得……连无盐都扣起来了,为的什么?不就为的单镖头来了,生怕无盐去通风报信,非要从中间撮合他们?”
“那……她到底还喜欢不喜欢那镖头?”
“喜欢到伤了,你没见她现在这个样子?”秋脂叹道:“我就是怕她照此下去,一去不返。所以你既然捅了这个漏子,就应该帮她弥补过来。只要你愿意,不管用什么办法,我觉得你是有这个手段的……”
“那……好罢,”顾少康沉吟片刻,不觉伸笛搔头:“经你这一说,现在倒似乎……似乎也不觉得那么挫折了,原来这个世界上,也还有这么多我根本看不懂的人和事……”
“那么一言为定。”
“没问题,”顾少康忽而笑道:“那你该怎么感谢我呢,乖乖小可儿,脂脂,我亲爱的谢家四娘……”
树底下一阵忙乱。秋脂“啐”的一声,用力挣脱,拔步逃了。顾少康站立片刻,忽然笑一笑,也说不上来是伤感还是什么,自言自语:“就这样走了?唉!让我想想,嗯,是的,是连一句话也没有问到我,现在如何,过得怎么样了,以后呢?一句都没有。就光顾着要我拉皮条……”
一边说一边摇头,玉笛往腰带上一插,缓步离去,忽然几句唱词冒到嘴边:“权当个冰人系赤绳,权当个月老为盟定,权当作氤氲使巧撮合,权当作斧柯媒证……”
喵——
喵——
单昆如梦初醒,这才发现身上寒露沾湿。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后山上已经有人活动了,远处凤鸣班的人赶早起身,又在吊嗓。
今天吊完嗓,就是正戏开锣。四年一届的最新一届杭州武林大会,便要在城南大校场拉开大幕。此处作为会场,早是由谢家跟杭州府说妥了借用,数月前已经清理出来,由未央山庄武会管事安顿铺排,在其中扎起一主十二副共十三座擂台,中间一座主擂,沿边十二座小擂台沿东南西北呈放射状排列而去,便将大会场隔成紧密相连的一个十字。
十字中间,是用特地采办的江南毛竹密编而成的一排排看客座位。大约纵横之间每隔三丈,中间留出一条人行通道,便又将十字再次分割成数十个方块,庶几每次进场散场,不至于人流拥塞,腾挪不开。
武会开始前三天,也就是自十月十五日起,照例开唱大戏,连着唱到正期,一来等一等迟来的江湖客,二来也兼着热热场子。这天清早,先到的各门各派、各帮各会,更不提那多多少少混迹江湖难以归属的自在散人,还只是辰时,便围着这十几座擂台,散客们占住中间的竹编座椅,帮派众人则散在两边的木棚包厢,把偌大一个校场挤得黑压压一片。
就连久病怏怏的谢孤桐也都被顾少康以散心放风的名义硬拉起来,放在最靠近戏台的顾家棚子里,由顾成章陪着聊天散闷儿看戏。
戏,自然是一早订下的江南凤鸣班。戏码也早经谢孤桐先前过目,都安排好的,第一场跳钟馗,等跳了个满堂吉庆,后面才是主戏,考虑到江湖汉子们必不耐《游园》《思凡》这等扭扭捏捏的小儿女情肠,安排的都是慷慨北曲,不是林冲孤愤之《夜奔》,便是云长激越之《赴会》,这也是当初再三征询众人意见,最后敲定,应该没什么问题的。
不料这当儿刚挂出牌子,会场上就是一阵骚动。谢孤桐一是无力气,二是有心事,先还不注意,听那乱声愈来愈大,渐次轰轰然,才想起也顺着大家的眼光,去瞅瞅那块并不起眼的水牌,难道是戏码出了毛病?
探头一看,才知道出毛病的不是戏码,原来是唱戏的角儿。本来大家都已拿到戏单,该是凤鸣班的当红武生蓝凤打头出场,现在那水牌上并没见着蓝凤的影子,赫然倒有三个大字:
顾少康。
这就怪不得大家要笑。虽说洛阳顾二票戏嫖妓,在江湖上之声名狼藉,早已不待多言,但也不至于就到这地步,非得要在这四年一届最隆重的盛典中,出来丢顾家的脸罢?谢孤桐咯噔一下,慌忙转眼去看顾成章,这一看,又觉得根本还不如不看。老人家虽说一肚子心事,很不容易,练武的人,脸色总还差可,现在骤然就变成青瓷,还要强装镇定,低头喝茶,正从容浅品,镗、镗、镗、镗,一听钟鼓声起来,赶忙又多喝一口。
抬头去看场上,钟鼓声中,那弯腰驼背的钟进士无视于台下的一片嘲笑,早是昂然出场。还是一样的大红袍,一样的飘洒流转,一样宛如盛唐的高华曼妙,落在谢孤桐眼里,已经是第二次了,只一次又有一次的不同,只见那进士甩袖执剑,举手投足,尽是看得天下人间全不在眼的傲慢与不屑,看得久了,也不知道那到底还是钟馗焉,亦或只是顾少康自己?
许是近来挫折,真的成长不少。尤其呆在这一间郁闷死寂的顾家棚屋内,看着看着,眼前钟馗依旧绝美,突然间却又好没意思起来。舔一舔嘴唇,觉得作为主人,似乎也该找出点什么话来说,想了想,又找不到。只好垂下头去看自己的指甲,粉红色的,晶莹而润泽,还泛着珠光,竟是这等异样而丰满的年轻,不知觉惊怔住了。
这一怔就怔了不少时间,等到一片乱声起来,才发现戏已唱罢,大红袍的鬼王以一个俏皮的雕塑姿态最后亮相,鼓声镗镗中,被簇拥下场。细听去那一片乱声,多是倒彩,居然也有正经鼓掌的,却是来自峨嵋派的棚子,大约师长们修为之高,颇不耐烦这等声色犬马,都没来看戏,那些年轻的俗家女弟子们一半是为乍失管束,一半是为青春活泼,再来大约才是为了钟进士之美不胜收,齐心合力哗啦啦喝起彩来。
谢孤桐这才松一口气,悄悄回顾棚内,那顾家的子弟们还都是静悄悄的,一个个阴沉得象是被人欠了百万银子追不回来。想要再找话说,无奈寒暄本非所长,硬头皮想了会,还是找不出来。勉强再挨得一会,戏台上一声悲郁的“呵哈”,一身短打的林冲挑帘而出,锣鼓声中开唱:
“数尽更筹,听残银漏——”
这才满场重又静了。谢孤桐低低咳嗽一声,终于觉得债主们的郁闷有所撼动,起身到棚子外面去透气。
棚子外面就是校场的外缘,也用竹木搭起一条长廊,供闹热场中偶或会有爱清静的人出来闲步使用。谢孤桐这一步跨出来,就发现不妙,早知如此,简直还不如回去跟债主们厮混呢。债主们的面孔虽不好看,好歹她又不是那个欠债的!
那长廊上,却俨然是她自己的债主。大概也是觉得闷罢,在那里闲走,刚刚走到长廊的末端,慢吞吞掉身,然后便,一眼看见了她。
这一眼便将两个人的动作都粘滞住。也只是那么一下下罢,粘滞过后,谢孤桐剩下的那一条腿,还是从棚子里拽将出来,单昆也继续慢吞吞往前跨上一步,毕竟这时节再回头,对于两个人来说,都未免是太迟了,也似乎太生硬了,而且,显然也不是英雄好汉光明磊落光风霁月的行径,有道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嘿!”
谢孤桐身上一抖,扭头一看,居然是王辽。这小子自打入园以来,一直就殷勤得费解,动辄会从各个角落出其不意地钻出来。这时候大概又找着了机会,才刚跟出来,伸手在她肩上十分热络地一拍,然后就又一惊:“咦!怎么在发抖?病没有好,就不要贪热闹出门嘛!”
一边说,一边扶着谢孤桐在长廊边的游椅上坐下。眼角一瞥看见有人正走过来,顺手指挥:“快,快进去拿杯热水来。”
单昆果然进去拿了热水,默不作声递将来。谢孤桐愈发抖索,伸手接着,居然手腕晃动,洒了一小半出来。王辽看看不是事,又要吩咐去找大夫,头一抬,这才发现眼前是个熟人,好象前一阵还刚被自己大言威胁过,不免一怔,忙道:“算了,还是我去吧,人头熟些,三师妹,你等着。”
这一走,走廊上便只剩下了两个人。谢孤桐大气也不敢出,抱着那杯水,咕嘟咕嘟往下直喝。没两口水尽茶枯,舌尖跟空空的杯身吧咂出奇怪的声音,还是不肯罢手,把一只茶杯连嘴唇带鼻尖牢牢扣在一起。
“这样渴?我再倒一杯来。”
便有一只手伸来拿杯子。谢孤桐不知所措地摊开手,掌心被单昆伸来的指尖轻轻一触,只觉一道热流贯通上下,几要软在长椅上。耳边忽然一阵笑声,嘻嘻哈哈的,光景无端热闹起来。好容易扭转头去看,却是适才喝彩的峨嵋派俗家弟子,怕不有十来个年轻姑娘,大约一时喝彩喝得高兴,又跑去后台膜拜了唱戏的角儿,这时节前呼后拥,珠围翠绕,便把卸去戏装油彩的顾少康给拥在中间,乱纷纷涌出门来。
那混世魔王陷在花营锦阵之中,正是好不风流适意,一路潇洒行来,一眼看见谢孤桐跟单昆,顿时惊奇一声:“天意呵!哪里找不见,原来都在这里!”更不由分说,上前就是一把,左手谢孤桐,右手单昆,一抓一个牢实,笑道:“走走走,一起去玩!”
峨嵋派的姑娘们也乱轰轰围上来,对着谢孤桐也有叫“姐姐”的,也有叫“妹妹”的,都笑道:“好玩好玩,跟我们一块儿玩去!”
谢孤桐却哪里想去,只道:“放开!”
跟单昆两个一起乱挣,只是一个身体病弱,一个武功低微,恰象孙猴子落入五指山,又被掐住脉门,哪里挣扎得动。谢孤桐一时急了,高叫道:“有什么好玩的?我不去!”
“好玩着呢,为什么不去,”顾少康嘴里说话,脚下不停,横拖竖拽,拉出去数丈。恰好远处那棚门边王辽带着刚刚找到的大夫也从门内出来,看此情景,就是一惊:“三师妹还病着,顾师兄这是要带她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