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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   十月十五,让江湖人一等四年的新一届武林大会,终于要在杭州拉开大幕。城南大校场作为会场,早是跟杭州府说妥了借用的,数月前已经清理出来,由未央山庄武会管事安顿铺排,在其中扎起一主十二副共十三座擂台,中间一座主擂,沿边十二座小擂台沿东南西北呈放射状排列而去,便将大会场隔成紧密相连的一个十字。
      十字中间,是用特地采办的江南毛竹密编的一排排看客座位。大约纵横之间每隔三丈,中间留出一条人行通道,便又将十字再次分割成数十个方块,庶几每次进场散场,不至于人流拥塞,腾挪不开。
      会前三天,也就是自十二日起,照例开唱大戏,连着唱到正期,一来等一等迟来的江湖客,二来,也兼着热热场子。这天清早,先到了的各门各派、各帮各会,更不提那多多少少混迹江湖不好归属的自在散人,还只是辰时,便围着这十几座擂台,散客们占住中间的竹编座椅,帮派众人则散在两边的木棚包厢,把偌大一个校场挤得黑压压一片。
      戏,早是订好了江南凤鸣班。戏码也早经谢孤桐过目,都安排好的,第一场跳钟馗,等跳了个满堂吉庆,后面才是主戏,考虑到江湖汉子们必不耐《游园》《思凡》这等扭扭捏捏的小儿女情肠,安排的都是慷慨北曲,不是林冲孤愤之《夜奔》,便是云长激越之《赴会》,这也是当初再三征询众人意见,最后敲定,应该没什么问题的。
      不料这当儿刚挂出牌子,会场上就是一阵骚动。谢孤桐心里有事,在洛阳顾家的棚子里代父亲陪顾成章坐着,先还不注意,听那乱声愈来愈大,渐次轰轰然,才想起也顺着大家的眼光,去瞅瞅那块并不起眼的水牌,难道是戏码出了毛病?
      探头一看,才知道出毛病的不是戏码,原来是唱戏的角儿。本来大家都已拿到戏单,该是凤鸣班的当红武生蓝凤打头出场,现在那水牌上并没见着蓝凤的影子,赫然倒有三个大字:
      顾少康。
      这就怪不得大家要笑。虽说洛阳顾二票戏嫖妓,在江湖上之声名狼藉,早已不待多言,但也不至于就到这地步,非得要在这四年一届最隆重的盛事中,出来丢顾家的人罢?谢孤桐咯噔一下,慌忙转眼去看顾成章,这一看,又觉得根本还不如不看。老人家虽说一肚子心事,很不容易,练武的人,脸色总还差可,现在骤然就变成块青瓷,还要强装镇定,低头喝茶,正从容浅品,镗、镗、镗、镗,一听钟鼓声起来,慌忙又多喝一口。
      抬头去看场上,钟鼓声中,那弯腰驼背的钟进士无视于台下的一片嘲笑,早是昂然出场。还是一样的大红袍,一样的飘洒流转,一样宛如盛唐的高华曼妙,落在谢孤桐眼里,已经是第二次了,那进士甩袖执剑,举手投足,尽是看得天下人间全不在眼的傲慢与不屑,看得久了,也不知道那到底还是钟馗焉,亦或只是顾少康自己?
      许是真如祝琏所说,近来是大了不少。尤其呆在这一片郁闷的顾家棚屋内,看着看着,眼前钟馗依旧绝美,突然间却又就觉得好没意思起来。恍惚再想到散场后的处境,坐在顾成章身边,到时算是鼓掌的好呢,还是不鼓的好?轻轻咳嗽一声,终于决定还是溜之乎也,起身到棚子外面去透气。
      棚子外面就是校场的外缘,也用竹木搭起一条长廊,供闹热场中偶或会有爱清静的人出来闲步用。谢孤桐这一步跨出来,就发现不妙,那长廊上俨然已经有了个人,也不知为什么才刚开场,就出来散闷,恰恰好走到长廊的那头末端,慢吞吞掉身,然后便,一眼看见了她。
      这一眼便将两个人的动作都凝滞住。也只是那么一下下罢,凝滞过后,谢孤桐剩下的那一条腿,还是从棚子里拽将出来,单昆也继续慢吞吞往前跨上一步,毕竟这时节再回头,对于两个人来说,都未免是太迟了,也似乎太生硬了,而且,显然也不是英雄好汉光明磊落光风霁月的行径,有道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嘿!”
      谢孤桐身上一抖,扭头一看,居然是王辽。这小子自打入园以来,一直就殷勤得令人费解,动辄会从各个角落出其不意地钻将出来。这时候大概又找着了机会,才刚跟出来,伸手在她肩上十分热络地一拍,然后就又一惊:“咦!怎么在发抖?病没有好,就不要贪热闹,这样急着出门嘛!”
      一边说,一边便扶着谢孤桐在廊上的游椅上坐下。眼角一瞥看见有人正走过来,顺手指挥道:“快,快进去拿杯热水来。”
      单昆果然进去拿了杯水,默不作声递将来。谢孤桐愈发抖索,伸手接着,居然手腕晃动,洒了一小半出来。王辽看看不是事,又要吩咐去找大夫,头一抬,这才发现眼前好象是个熟人,虽说只是本本分分地低着头,还是不免一怔。正不知说些什么,校场内轰声大作,那出钟馗已经演毕,忙道:“算了,散场了人多不好走,还是我去吧,三师妹,你等着。”
      这一走,走廊上便只剩下了两个人。谢孤桐大气也不敢出,抱着那杯水,咕嘟咕嘟往下直喝。没两口水尽茶枯,舌尖跟空空的杯身吧咂出奇怪的声音,还是不肯罢手,把一只茶杯连嘴唇带鼻尖牢牢地扣在一起。
      “你这么渴么?我再倒一杯来。”
      便有一只手伸来拿杯子。谢孤桐不知所措看着,掌心被那指尖重重一触,一个激灵,忽就一把捉住:“对不住,”只说得这么一句,胸腔内莫名战栗,一时只能紧握着那只手,低低道:“对不住,对不住。”
      那被捉住手的反应,却只是默然挣开。谢孤桐不敢用强,还待说些什么,耳边一声长笑,有人从棚内一步跨出,叫道:“哪里找不见,却在这儿!”
      转头看时好不惊人,却是五彩斑斓的一个大花面咧着嘴直闯过来。怔了下,才想起是没曾卸妆的顾少康。那人却早三两步冲过来,一手握笛,另一手便伸过来抓她腕子:“也不看我的戏,在这里做什么?来,跟我来!”
      “到哪里去?”谢孤桐紧着往后缩手:“我不去!”
      顾少康并不理睬,依旧捉住抓紧,一把拖了就走:“不去?枉说是喜欢我,我都要死了,就不来陪陪么?”
      谢孤桐努力挣扎,毕竟久病未愈,哪里是他对手,只挣了两下,早被横拖竖拽出去三丈。恰好王辽只迟一步,也带着大夫从门内出来,看这情景,不免一惊:“三师妹还病着,顾师兄这是要带她到哪里去?”
      顾少康更不理他,只管拉着谢孤桐,一路出门,又再拖上马,嘻嘻哈哈鞭马而去。这样一直往南跑到钱塘江码头,也懒得拴马,就从鞍上那么腾地一下,跳上只空船,挥笛断开缆索,潇潇洒洒,放船流去。
      谢孤桐这才被放开了,伸手看看,手腕上已经好一圈乌青。也不及抱怨,远处马蹄声响,已经是两骑直追过来。一直追到码头,又再各自解缆上船,便是同样两条小船顺风破浪,也从后面驶将过来,也不需仔细辩认,自然一个是王辽,另一个,单昆了。
      顾少康微微一笑:“三妹妹,你人缘不错呵。”
      “你也不差呵,”谢孤桐揉着手腕子笑道:“这样子行蛮,我也不生气,还不是心甘情愿跟你来了。”
      “原来是心甘情愿的,我倒不知道。”
      “若不然你就拖得动我?”谢孤桐笑得狡黠:“未见得那天输在你手,就是我功夫不行。喂,好不好你把脸先洗了,我们再说话?这样子谁知道你戏里戏外,到底是钟馗呢,还是顾家二爷?”
      那张大花脸也一咧嘴:“未见得人要死了,还忙着洗脸?”
      谢孤桐睨他一眼:“少这样死呀活的。未见得女人不待见了,男人就都得去死?”
      顾少康倒奇了:“怎见得就是女人不待见我?”
      “你就把我们谢家都当成是傻子罢!”谢孤桐忍不住冷笑:“半夜三更里那么忙乎,扒在高树上面,那是吹笛子给谁听呢?”
      大花脸哑然。停半晌,仗着左右是一张抹得糊涂的花脸,硬问道:“你以为是给谁听?”
      “我以为是,”谢孤桐忽然道:“你年初去京城,又为的什么?”
      “我自然是去参拜李二先生。”
      “是参拜李二先生呢,还是参拜春雷?”
      顾少康这一次不再嘴硬:“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你自己告诉我的哦,那教你琴的先生,非常美丽。”
      “牵强,牵强!”
      “本来是有点儿牵强,”谢孤桐道:“不过再加上,第一,你们俩都是洛阳人;第二,你情场风流,一向名声在外,她又是洛阳花丛中最艳丽的那朵;第三,春雷。三条加在一起,基本上不是白痴,谁也能猜得个八九不离十了罢——不过,有些事,我还是不懂。”
      “真难得你这么聪明的人,也竟还有不懂的。”
      “我是最笨的人,”谢孤桐道:“直到这回生病,才突然一下子想起来,四娘这病起得奇怪,莫不也是心病?再一想,可不就是春雷案起,才牵的那个由头!我不懂的是,既然你肯为她盗琴,当初,她抱琴闯馆,这一定也是你安排的了,要不那是武林大会呵,她凭什么闯得过去?我就奇怪这个,你干嘛这样子安排?那不简直就是送羊入虎口么。”
      顾少康默然半晌:“你不听她说了么,我不懂得珍惜。”
      “是这样,”谢孤桐点头道:“果然她说的对,若论钟情,一而足矣,岂在于多?我也是应该好好珍惜的了。对,你看好后面这两艘船,记住了,呆会儿,也就是你去死之前,喏,一定把我……”
      大花脸怒“呸”一声:“真是从没见过你这样无情无义的人!知道人家就要去死了,难道一点劝解都没有的?”
      “我主要是不强人所难,”谢孤桐善解人意地道:“二哥哥,看你的所作所为,好象活着的乐趣,那个,实在是并不十分地……甚至以李派之美,都不能使你忘却苦恼,那我又有什么法子,能够劝解得好?说到这个,那我又不懂了,要说是四娘不待见你,你才所以过得不好,好象之前,你也就是这个样子,这又是为了什么?按说大家家境都好,父母健在,又是嫡出,谁不是掌心里捧着的一块心肝肉,也不至于就受了什么委屈呵……”
      “小孩子家家懂得什么!”顾少康冷笑道:“难道说家境好、父母在、嫡出、受宠,这日子过得,就可以再没伤心事了不成?”
      “也有呵,”谢孤桐道:“当你青春年少之时,未遇四娘之前,欣然慕了少艾,然而不幸天不假年,又或者天虽假年而那少艾……”
      “肤浅,肤浅,妇人之见!”
      谢孤桐笑道:“好吧,我是肤浅的妇人,倒要见识见识你这深刻的男人家,都有什么高明的见解?”
      顾少康只是冷笑。冷笑半晌,看看后面两只追舟,一个是北人不谙水性,一个居住山地不识舟楫,各自操着船浆似模似样地划水,指望快马加鞭,不料越急越忙,直划得那船身在江心歪溜溜直转,还不如他这顺水放舟,眼看着越离越远了。看来谢孤桐要被他们追去,起码还得一会功夫,短笛一横,撮唇而吹。
      吹不得两声,谢孤桐便在一边搅局,叫唤道:“喂,喂,深刻,深刻,深刻的见解!”
      要待不理,那笛声受此干扰,着实也是了无趣味。忍了一会,蓦然顿止,冷笑道:“我早说过了,你小孩子家家,懂得什么?”
      “正是不懂,才要你教导呵!”
      “好吧,我就教导给你,”顾少康恶狠狠道:“假如有一天,你忽然发现,这个世界看起来繁花似锦,一揭开表层,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譬如,你就这么想罢,你那位一直教导你做人做事要正直诚恳的爹爹,突然有一天,被你发现,实际上,他根本就是一个坏人……”
      谢孤桐开始思考:“爹爹其实是一个坏人……”
      “对,你就这样想,”顾少康道:“如果他是一个坏人,又被你突然间发现了,你那是什么心情?”
      “我那是什么心情?”谢孤桐嘿然而笑:“特别新奇的心情呗!呵呵,爹爹跟我一样是个坏人,还居然教训我教训得……不过话说回来,他本来不就是个坏人么!”
      “呵?”
      “他当然就是个坏人,难道这一点还需要什么特别的发现?”谢孤桐奇道:“你想想呵,我家百年不倒,而朝局又老是翻云覆雨,这都凭得什么?就拿现在来说,我爹跟东厂的交情,那自然是一流的,要不他怎么敢染指春雷?这说起来,不就是东林党人痛骂的阉党?但是宦官当政,谁都知道他是长不了的呵,所以背地里他又支持东林党,比如上次杭州府东林党人大越狱,说跟他没有关系,我是一百个不信呵!你瞧,这不就是个典型的两面派么?据说还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呢,这样做的话,就无论政争结果如何,我们谢家都永远屹立而不倒了——这样子做事,那能是个好人么?不是我说,干脆我们这一家子,从古到今,就都不是好人!”
      顾少康愕然,半晌,道:“那不一样,我爹爹他是杀过不少的人!”
      “哦,”谢孤桐恍然:“原来如此。”
      “就是呵,”顾少康道:“一个沾满了血的杀手,还一贯地教导我要如何如何,要怎样怎样,这怎么不让人觉得……”
      谢孤桐忽地嘿嘿冷笑:“瞧你这见解,那也就深刻不到哪儿去了。殊不闻‘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你爹爹那还只不过杀了几个人,象我爹爹,附和政要,一策出而举国殃,那才真正叫作杀人不见血呢。比如李二先生上次险些遭难,要不是我爹爹先帮着那一伙人搞赢了,他怎么吃得了这个亏?”
      “话再说回来,”谢孤桐又道:“你自己也不见得就是什么好人呵!知道你爹杀人,这么多年闷在心里,也不出去举报举报,按理说也就是包庇杀人了,对不对?”
      “不过话再说回来,就是出去举报,我们举报给谁呢?举报给皇帝家?皇帝家那位子,还不是从上个皇帝家那里抢来的!上个皇帝家那位子,又是从上上个皇帝家那里抢来,要是那时我们谢家也出去抢,说不定现在是我们坐龙庭那也说不定。那就是说,皇帝他本身就是个大强盗,我们才是个小杀手,凭什么我们小杀手就该死翘翘,他大强盗说什么就是什么……”
      “对!这个大强盗说什么就是什么,而我们又任着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这分明就是我们助纣为虐了,我们也都统统不是好人了,而且全天下人,显然也都统统不是好人了……”
      顾少康搔头道:“你这个理……”
      “这个理好象是也有点不对,”谢孤桐老实承认道:“你这样认真,有时间仔细去想罢——他们追上来了。”
      举头去看,果然那两条船乘风破浪而来。北人山人毕竟都是聪明人,在水中尴尬了会子,都已迅速调整得当,其中又算王辽仗昆仑神功,力量犹大,左手操一只浆,右手再操一只浆,两手只一扳,小船箭一般往前直飙。
      “我要后面那条船,”谢孤桐笑道:“呆会儿把我扔过去。”
      顾少康遥望那只船:“就是那天送夜宵来的么?果然你的眼光与众不同。”
      谢孤桐笑道:“重要的是,就连我这样一个坏人,他也并不嫌弃,依旧这样子追赶而来。”
      顾少康沉吟道:“你的意思,这个世界虽说混沌不分,毕竟还是有些可以拿捏得住的东西,比如,对于我来说,重要的是,尽管过得日子一塌糟,到底不会揭露我爹爹?而对于我爹爹,再不管怎样杀人如麻,也绝对不会杀我,哪怕被我气成吐血?”
      谢孤桐微觉讶然:“你倒真能举一反三,我还没想那么多呢。不过大致也就这意思吧,反正拿我来说,万一将来两面派的作法不再吃香,有人冲上门来拿人,我才不管什么阉党东林党,奸臣也罢忠臣也罢,谁敢动我家的人,照杀!”
      砰!
      说话间王辽已经驶到,初次操浆,总是收放难以自如,在船身上一撞,两只船顿又各自东西。再往后看看,单昆的船也差不多来了,又扳得一浆,相隔不过三五丈远。顾少康微微一笑:“他来啦,我扔你过去。”
      “要是肯帮忙的话,”谢孤桐腆颜道:“最好不要扔,要用脚踢,也不要踢在船上,最好是一直踢下水去,这样子,等他湿淋淋捞我起来,人一可怜,前面送夜宵那笔帐……”
      顾少康大笑,果然伸足去踢,一脚飞起,谢孤桐腾云驾雾,“啪达”一声,一个狗吃屎,还是落在单昆那只船的船板之上,只两条手臂挂在外面,压得那船舷往下猛一吃水,才有几根指尖好不容易捞着了水,迅快又再浮上来,上下颠荡不已。
      这样一边艰难地缩回手臂,一边不免怀疑这家伙到底是做事不够交情,还是功夫不够地道,一边抬头再看,那边船上如今只剩了顾少康一个,总算没人搅扰了,隔得这么远,更加看不出那大花脸下面都是些什么表情,只见咧着嘴朝这边看半晌,重又拿起笛子来吹,但闻数声嘹呖,那船顺水顺风,已经一路去远。
      再艰难地翻过身,那边单昆目睹她的窘境,居然还只在船尾划来划去,尽管忙乎着给船掉头。看她转过脸,不得已才道:“你没什么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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