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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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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琏莫名其妙,顺着她的眼神看去,便见那边山溪处上来一人。刚刚才磨过刀,手中两把弯钩不映日光,也都雪亮雪亮的,这里一直走,那钩上的水珠子还一直滑溜溜地往下乱滴。仔细再看那人,好象有点面熟哦,仔细再一想,似乎从前在西安会过,对了,就是那一次,谢孤桐到他家来借千步弩……
如果没记错,那么这个人是叫单昆。记得在西安见面,此人给他最深的印象,就是不知从什么地方,仿佛总透出有那么些子懊恼。如今到了无人处,这懊恼郁闷的神色,干脆他也不再掩藏了,明白暴露在一张暗沉沉的面皮上,拖着双钩缓缓走来,一双粗牛皮靴子踩得秋草枯藤一路里细声细气的惨叫。
这么扑吃扑吃走到跟前,也不知是跟这株梧桐有什么深仇大恨,突然手起钩落,但听咔的一声,两声响并作一声巨响,双钩电闪,剁入树干。这样声势,直惊得大石边埋伏的四只眼皮好一阵子乱眨。还好那双钩不是古人吟咏的什么吴钩宝剑,可以削铁如泥,又还好这人的武功比较有限,虽然声势颇有,搅得梧桐树连枝带叶哗啦啦一阵乱摇,似乎最终并没有就此而折腰,而带着满枝繁茂肥大的青叶子,而朝他们没头没脑砸将下来……
可是,好象,就在他们乱眨眼皮的时候,有什么比梧桐树砸下来更意外、更难以预料的事情发生了……
扑——啪!
那应该,是一个人罢?扑——从树上挟着风声下落;啪!就砸在树下的满地秋草枯叶之上。要说这一摔,简直是比单昆的那一钩更突如其来,弄得他连嵌入树干的双钩都来不及拔,飞身后撤,结果还是被那人腰间佩玉在嗖然风声中蓦地甩开,一下子弹中鼻梁,跳到远处发了好一会怔,这才捂着鼻子走近去看。
祝琏简直也恨不得伸头去看一看,这位天降飞人,到底是谁。到底是谁就懒到这程度,光天化日之下爬到大树上睡觉,睡着了还落下一笛子来,如果不是他武功精绝,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现在脑门上不就已经是一个大血包了么?想归这么想,可怜这点小心思哪里逃得过谢孤桐的明察秋毫,本来捏得他脉门就死紧的,这时节又捏得更紧了。
那就只好再去看单昆的。但见这人走近看了一眼,一怔,然后飞快地就又看了一眼,然后更加飞快地伸手去拔双钩……正看着,突然手腕剧痛,忍不住侧目,身侧那姑娘却完全没有感觉的,一只手只是死死抓着他,两只眼睛瞪得有铜铃那么大,也不知道这树上偶尔落下个人,就真有那么好看?
手腕一时痛得都快断了,挤挤谢孤桐,还是没反应,倒是那双眼睛瞪得尤其不象话,让人担心会不会就此裂开。忍着痛,再掉过头去看西洋景,梧桐树边单昆拔了两下,好不容易拔下双钩,但见两道寒光在梧桐树荫下碎碎闪烁,突然间,又是一个手起钩落……
呵呀!
肚子里闷叫一声,眼看是不能再耽搁,身上动弹不了,看看谢孤桐的耳朵已经快挤到嘴边来,不免就地取材,恶狠狠在那耳轮上一咬。这才算有了反应,腕上顿时一松,抬头再看,奇怪的是那姑娘并没什么痛感,起码是那双眼睛并没有因为吃痛而目眦欲裂,倒一下子小了不少,圆圆润润的,依旧看着前面。
前面不过是单昆样着双钩,也同样那么恶狠狠地,在飞人脖子上比划两下,以发泄鼻梁无辜被击的痛苦。比划完了,收起钩子,依前踏着一路惨叫的衰草枯藤,一反缓缓行来的腔调,大踏步暴走而去。
好容易等这人去远,身心才获自由。谢孤桐一甩手放开他,三两步窜出大石,就跑去看飞人。跟在后头也去看,只见那人横摔于地,一袭混同于梧桐树叶的青衫,一张混同于梧桐树干的白脸,一副混同于梧桐栖凤的眉目,再加上一身绝不混同于梧桐树上任何味道的醺然酒气,看去好象是个熟人。
“原来是二混子,”祝琏笑道:“早知道除了他就没别人,只可惜是秋天,要不然真个就藉草眠花……”
“二哥哥!”谢孤桐叫道:“醒醒!”
顾少康果然应声而醒,努力又努力,睁开一只左眼皮子:“水……”
“水!”谢孤桐东张西望一番,终于看向祝琏:“水,听到了么?”
“那边就是呵,”祝琏信手一指坡下山溪:“揪进去泡泡,保定他不渴了。”
“前面不就是四娘的地方么?”谢孤桐忽然想起来:“走,过去讨杯水喝。”
祝琏不由哂笑:“带这么个醉汉过去,你四娘恐怕不会感谢你罢。”
谢孤桐并不理会,手指尖一点:“祝大哥,你先扶他起来。”
祝琏哪里肯听:“还是麻烦你叫一位家人吧,这样苦的活计……”
谢孤桐只得亲自动手,弯腰要待扶人,忽然“呵呀”一声,双手抱头直跳起来:“呀!我的耳朵!”
祝琏一怔,急忙乱以他词:“咦,怎么你现在不要跑路了?”
谢孤桐使劲捂住耳朵:“对,跑路!这回是非跑路不可的了,看他刀都磨得这样雪亮,哎哟好疼!一定是他咒的,看一眼都这样,再不跑……”
祝琏留心看她破绽,指望再一把抓住,又怕她大显身手,第二次施展绝技,反被抓而抓人,正在迟疑,看看那边谢孤桐已将跑开,忙道:“对了,跑路之前记得顺便找个人来扶他!”
谢孤桐稍一驻足:“都交给你罢……”
祝琏连连点头:“好的,说来正要跟他算帐。上次我堂弟到洛阳作客,怎么就被他迷住了,半夜三更爬到塔尖上扮什么神仙,大冬天的,穿一件单衣裳,对着月亮作御风飞行状,逗的那群红姑娘倒是高兴,回到家里,一病三个月……”
谢孤桐听这辞意不妙,收住身形悄悄移步,要待先下手为强,早被祝琏手急眼快,一把揪住顾少康衣领,顺地拖走:“好家伙,跟我走!”
谢孤桐忙上前去抢:“这样苦的活计,哪里是客人该干的,我来!”
“男女授受不亲,”祝琏一手拨开:“还是你名节要紧,站远点!”
两人一路口齿,颠颠簸簸地拖着条醉汉,一直闯进秋脂养病的庭院。都是熟人也不拘礼,径撩帘子进了卧室,先把秋脂的贴身侍女芹儿给吓一跳。谢孤桐急要救拔顾少康于魔掌之中,先道:“快,二哥哥醉了,喂水!”
芹儿应一声,果然从祝琏手中接过来,也不好嫌这一路拖得稀脏,就横在锦榻上,一边便唤同伴备水。这边忙着,那两人已转过屏风,只见秋脂怯寒,披着件棉袄煨在熏笼边上,看见他们进来,欠起半个身子。
“四姨这一向安好?”祝琏抢上一步:“家里三娘自打春上知道四姨身上有些不好,就一直挂念着。”
“多谢她记挂了,我这里也时常想念她,”秋脂说着,又去看谢孤桐,奇道:“你今天怎么来了,倒好象大好了似的。”
“本来就是装病,”祝琏一语揭穿,一边冲谢孤桐奸险地笑:“当我不知道你!害的怕是心病罢!”
“心病?”
祝琏笑道:“是害的千步弩的病罢?四姨你不知道,今年春上这丫头又作怪,要走什么镖,从我那借了十部弩,说好回来还上的,结果也不知给折腾到哪儿去了,镖队回来,那弩也不见,人也不照个面,嗖的一下就窜过西安,哼,当我祝家是没眼线的?嘿嘿,大概现在躲不了了,情知我要来,没法子,只好装病,一看我来了,还就要跑路呢!”
秋脂恍然,笑看谢孤桐一眼:“如此说来,果然就是心病。”
祝琏得意洋洋:“自她三岁那年去我家,企图烫死我那棵名本牡丹而未果,一点小心思,什么时候能逃得过我的洞察!”
“烫死……”秋脂纳罕道:“那时候,就许她拿热水了么?”
“那可不是热水,当然更不是火炭,”祝琏嘿嘿一笑,再奸滑地瞅谢孤桐一眼:“现在是大姑娘了,名节攸关……”
谢孤桐横他一眼,其实很烦这位大爷老拿三岁时节的一泡热尿说事,再说了,那破事自己都没一点记忆了,他还这么津津有味的干什么!要待反击,见他说得文不对题,毕竟有点讪讪的,信步走开去,看见窗前琴几上横置一琴,从琴袱下面拖出七条暗红色的丝穗子,不由一怔。信手掀开来,果然不是想象中的那一张。
“四娘,春雷呢?”这实在是有些奇怪了:“我还以为这时节会弹她多些。”
秋脂微微一笑:“那张琴我本来没有弹过。”
“为什么?”谢孤桐奇道:“虽说是偷来的,难不成还有什么贼音?那也只听说圣人不饮盗泉之水,四娘你固然是琴中圣手……”
“贼音倒不见得有,”秋脂道:“只不过有点稍微长远的想法。这琴毕竟不是咱们家的,到时候议婚不成,又或者成了而官府又追过来,种种不便。与其到时候沉迷其中,不舍放手,还不如现在就不弹,多少清静。”
“原来如此,果然四娘的心眼儿,坎坷里过来的人,就窄得要死,”谢孤桐道:“你想想,就算议婚不成,这张琴又不是正经顾家的,难不成我们跟二哥哥要,他好意思不给?至于官府,多大的政潮我们家也都挺过去好几次了,不料就栽在一张琴上?你放心大胆地弹!”
秋脂只是微笑,不再多说什么。那边祝琏看看话题转移,也过来凑热闹:“都说四姨的琴好,可怜我还未曾见识过呢。要不是今儿四姨身上不好,我就要……”
谢孤桐早是白他一眼:“不要以为你话说得狡猾,四娘就会弹给你听!”
秋脂笑一笑:“芹儿,打水来。”
祝琏看看芹儿用银盆盛水进来,秋脂卸下腕上玉镯,站起来洗手,不解其意。倒是谢孤桐不由得道:“何苦来哉!就为了这一头牛,也不值得的!再说,这样精细玩意,又费心,又伤身子,让爹爹知道了,到时候又要……”
“你别告诉他就是了。长时没玩,其实也嫌闷得慌,”秋脂说着,笑向祝琏道:“大郎,请多指教。”
祝琏“哎呀”一声,这才知道她就要弹琴,果然谢家四姨待人接物小心下气名不虚传,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四姨真是小心,我只是随便说说……”
谢孤桐也跟着一指屏风外面:“再说这里有酒气,也不清静。”
“不妨事,我叫芹儿多放两块香。”
一切布置妥当,芹儿收起盖在琴面上的锦袱,秋脂净过了手,在琴几前阖目默坐。祝琏见这架势,大气也不敢透,再看谢孤桐,也早静下来了,倚着美人靠伸长两腿,那神态,眉凝目聚的,怎么竟象个大人了,稀奇地再看一眼,怎么还是个大人。
香其实也不过刚燃上,鼻中淡淡地已经有了沉檀的气息。小几上,一缕烟气从宝鸭口中徐徐喷出,缓缓圈绕,渐渐在小屋中消失不见。耳边一声清“铮”,那琴声仿佛也如烟气,悠然而起,泄出窗外,便完全灭失了痕迹,汩汩流淌在屋外山峦的一片明净高秋中。
那是听惯的一首古曲《凤求凰》。祝琏虽不好琴,也明明记得文君相如的典故,依稀那辞是: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四娘!”谢孤桐突然叫一声。
琴声骤断。秋脂闭目片刻,这才问:“怎么?”
谢孤桐只好解释:“这个,四娘,你现在心境不好,弹的这调子似乎颓伤了些,恐怕对身子不利。要不就别弹了,要不换个欢快点的?”
那边祝琏不是太懂,只觉得似乎有那么点凄清的味道,既然谢孤桐也这么说,想来更没有错,附和道:“是呵,要不就不弹了罢。虽说凤求凰是件好事,最后也还求得手了,毕竟沾了个‘求’字,对四姨如今来说,多少也是苦了点,也累了点。”
“苦、累?”秋脂沉吟着,忽然微微一笑:“要是不苦不累,那到手的东西,只怕也不会珍惜了,是么?就比如,你那……千步弩?”
谢孤桐一怔,脸上立刻一片红潮上来。祝琏却是频频点头:“对,千步弩!我现在是明白了,就是给她的太容易,她才一点不放心上,转眼丢在沙漠之中。其实之前我也嘱咐过的,那是多少能工巧匠,费了多少心思,才造出来,由百步而千步,由一发而十发,由十发而连环,所以它的全名是叫……”
“行了行了,”谢孤桐大不耐烦道:“到底是听你说还是四娘——不就是一副破弩么!难道我谢家的工匠就做不出来,大不了做好了赔你!”
祝琏只得避其锋芒:“好,我们来听四姨的教导。到手的东西,要懂得珍惜,这就叫做惜物,”看看谢孤桐的目光横过来,立马收束,道:“四姨你说呢?”
秋脂一笑,果然道:“但凡知道惜物,那更深一层的道理,也就不言而自明了。”
“更深一层的道理?”
“物而必惜,”秋脂道:“那物之外,这身周的一切,人情世故,鸟语花香,自然在在也就不无可惜……”
“就比如,”谢孤桐黠然道:“四年前的江左馆?”
秋脂忍不住笑:“小妮子!也不过就说你一回,这就来逗我的话?其实,江左红拂任人说得艳丽,哪有那么回事?不过是那时候人莽撞,大着胆子抱着琴闯进去,弹了数曲之后,跟你爹说,今生一大愿望就是遍弹天下名琴,你爹又为人洒落,当时同意我来赏玩山庄藏品,如此而已。”
“而已到现在,”谢孤桐笑道:“便成了我四娘?此而不‘艳丽’,还有什么堪称‘艳丽’?艳丽到现在,似乎‘今生一大愿望’也不谈了,眼前倒有春雷,大内名品唉,千载之下,盛名相符,弹都不肯弹。”
“什么‘今生一大愿望’!”秋脂自嘲道:“那时是年轻不懂事,不明白天下之大,名琴之多,其实若论钟情,一而足矣,岂在于多?光是山庄藏品……”说到这里,看祝琏半天不吭气了,笑道:“我们只顾娘儿俩自己聊天,倒忘了这里还有大郎,真正怠慢得很。刚才那一曲让三丫头搅和了,要不再换一首闲情点的,大郎想听什么曲子?”
“问他作什么,就是一头牛!”谢孤桐抢着道:“要不我点一曲吧,不是秋天么,最当景的,又恬淡——平沙落雁。”
这便重又净手焚香,理丝弄弦。铮铮琮琮谈到中央,不料这一曲又没弹完,屏风外芹儿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呵呀”一声,叫将出来。
秋脂这回是真有些恼了,琴声一断:“又是怎么回事?”
芹儿也知道闯祸,慌忙走进里屋来解释:“我一直在这里看着的,怎么突然一下子,这人他就不见了呢!”
“什么人?”
“顾二爷呵,”芹儿道:“本来就躺这儿的,我不过发了会子呆,怎么……”
谢孤桐走出来看,果然那木榻上已经没了人,被子还狼藉的,床单上扎着几根从后山一路拖来的枯枝败草,道:“大惊小怪的,或者人家出去净手了。”
“是,”芹儿道:“只是也太神出鬼没了些。”
话虽这么说,那去“净手”的人,到底没有再回来。几人等了一晌,渐渐也就忘怀,话题再回到琴上,毕竟给打了这许多的岔,无论弹琴还是听琴,各人兴致都已不再。这样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又要顾及秋脂病体,没一会也就散了。
再出门,大约总是被点破“心病”的缘故,谢孤桐这回居然不再嚷嚷着要跑路,跟祝琏走了一会,忽然问:“祝大哥,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很不懂得惜物?”
祝琏安慰道:“富贵人家么,其实也难免的。比如你打小儿要什么有什么,没有了旧的,还可以换上新的;没有了这个,还会有那个……”
“唉!”谢孤桐叹息一声:“可是有些东西,却跟富贵没有关系。无论富不富贵,总共也只有那么多。千步弩或者还可以找回来,我就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