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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此琴可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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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情夙从噩梦中醒来时,阳光正好落到他脸上,头顶似乎又多了个窗。
放眼细看去,还真是多了个窗,这天下应当没人会将窗开到房顶上去,若有,除非他有病。
比如冷终命。
生生死死兜了那么多圈,最后还是醒来了,人世容不下他,难道地府也不肯收留他么?
那厢有开门的声音,是凤以尘走了进来。寒情夙很惊讶也很庆幸他还好好的活着,因为以冷终命的聪明睿智,不会查不到玲珑匕首是从谁身上偷来的。
寒情夙缓缓起身甩手活动了下筋骨,不知这次又睡了多久,全身酸麻肿痛样样俱全。本欲下床去接美食时,凤以尘飘身前来制止他:“坐着便好,不用下来。”
他说不起来就不起来,有面子吗?偏要起来。算了,还是看看再说。
于是他问:“不下来我怎的吃饭?”想想觉得哪儿不对,又说:“凤公子,难道你晓得我几时醒来,这么巧便送了饭来?”他会有此一问,全因现下非饭点。
凤以尘边摆弄手中食盒边不紧不慢道:“半吊子神医虽疯癫无常,但他医术我信得过。”
好罢,幽冥宫本就没正常人,全是一群妖魔鬼怪,奇葩之众,能算到他几时醒也不足为奇。但他还能平安无事出现在这儿,却是天下一大奇。
总觉得不管是何缘由,他都不该这么平安无事,能说得通的理由只有一个,凤以尘是冷终命很在乎的人。
在乎到,即使背叛,也能睁两只眼闭两只眼。
毕竟只是猜测,但如果现在问他,那就有点儿此地无银三百两了,说不定他还没发现玲珑匕首是在他这里弄丢的,管他,瞒一时算一时。
别看凤以尘斯斯文文白衣优雅,谁知道背后为人如何,说不定比恶魔还恶魔。讲句一竿子打死一船人的话,幽冥宫,有干净的人么?
说个更奇的事,他虽然一次比一次惨,可待遇却一次比一次好,这不,凤以尘已经夹着菜把筷子送到了他嘴巴门口。大爷,他可受不起,虽然自己打小锦衣玉食,可喂饭这事真没被人伺候过。所以他拒绝道:“还是……我自己来罢。”
凤以尘也没强求,极自然便把饭盒各样菜都夹了点,递给他,果然比恶魔人性化,光通情达理这一点,值得举手表扬。
他接了饭吃得甚香,心情好便问凤以尘要不要一同吃,反正菜这样多,肯定是吃不完的。而凤以尘那闷葫芦很不给面子,很平淡回复他道:“若你觉得一人吃饭无聊,可喊教主陪你一同吃。”
不好意思,饭盒被他失手抖翻在地了,要发扬他劳动最光荣的使命了。
吾去,吃个饭还扔炸/药,雷公还不打吃饭人呢!
凤以尘见打翻的饭盒丝毫不动声色平淡道:“教主从不动吃饭人,这点你大可放心。”
哪里来的默契,他还有民以食为天的操守,倒很有像雷公学习的精神。
诶,有个奇事,他忽然惊讶道:“乖乖,你可晓得你今日讲了多少句话?你还是我认识的凤以尘么?实在太颠覆你在我心中的形象了。”
凤以尘平淡道:“教主命令我,每次同你讲话须得十句以上,我依命照办而已。”
真听话。
那个恶魔如此心狠手辣,泯灭人性,可为何还是有那样多人听命于他,难道仅仅是因为他武功在江湖上无人可及?胡乱捉摸少顷,他很头疼,决定抛开这恼人的思绪。
此刻他不知想到了甚计,心中欢喜无比,便放下往常雷打不动的谦谦君子模样,忽然微微一笑,极尽妩媚看着蹲下身子捡筷子的人,笑道:“以后你若要吓我,还请高抬贵手换个适宜的时间,很影响食欲的。”
母亲曾说,他的笑极是好看,亦如春风吹醒大地,万物复苏,即便神仙见了也会神魂颠倒。虽然他是觉得母亲有点言过其实,但哥哥也这么说,他就信了。
然而眼前这人却没有,一丝也没有,即便他的笑闯进他眸眼里,他也依旧不为所动。
或许这就是凤以尘,一个心里只装着他主子的凤以尘。那恶魔何其幸运。
想来自己这点歪心思,在他身上只能是白搭,便此作罢。
凤以尘虽为人稳重处事不惊,但仍是被他突如其来的不正经微微震惊,但只一瞬间便恢复正常。
他淡淡道:“下次我会注意。”
寒情夙依旧挂着笑,总想从他嘴里套出些有用的东西,便假装毫不经意道:“诶,你说……外头那宫墙,究竟多高啊?望着似乎比皇城里的还要高上许多,可有人闲得无聊爬上去过?”
凤以尘平淡对上他眼眸,面无表情道:“在你之前,藏清苑从没住过人。”言毕转身出门去拿扫帚。
“啊?”
所以,那便是没人爬过。
等等,从没住过人?
这是哪里话?怎可能呢?
没住过人之地难道会如此干净,初进来时他便仔细勘察过,那书架上可是半点灰尘全无,床也明显有人睡过的痕迹。
好罢,只能说,他凤以尘也有不知道的事。
这乱章杂绪,暂且不提。
赖床是件寒情夙人生里最不能忍的事,往日在家中时,他一直早睡早起,作息规律,来这之后,彻底打乱了。眼下该起了,只要他还活着,他就该时刻奋斗,想法逃走。
可眼下他从床上起来,找了半天就是没找着鞋,费解的狠。他不禁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难道这是冷终命折磨他的新把戏,让他光脚度余生?
他还真是心肠毒辣,不择手段,怎么不叫人恨得牙牙痒。
这时,却听拿扫帚进来收拾完地上残局,出去又回来的凤以尘淡淡道:“教主将房间供了暖气,往后可以不用穿鞋。”
暖气?呵,他可不会感激,才暮秋而已,哪里就冷死他了。这么想当然这么说:“你们那教主,是想把我当地瓜烤熟了,做下酒菜么?”
又道:“我同他本无冤无仇,他屠我满门也没见干个正事,除了虐待我还是虐待我,有意思没意思。真该找个人好好开导开导他,给他上上思想教育课。”
运气这种东西,往往分为两种,一种叫好运,一种叫霉运。
寒情夙这些话,可以说讲得很不是时候,刚好就被突如其来的冷终命撞到了。凤以尘见教主进来,深深望了寒情夙一眼,好像有话要说,但并没有说,行了礼便识相的退出了房门。独留寒情夙一人,在寒雪中冷风凌乱。
寒情夙本以为恶魔会十天半月后再来,至少等猎物的伤大愈了再来,而他这么迫不及待就来了,让他很意外。
他真是将畜生的本性,发挥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冷终命见寒情夙光脚站在地上,单穿了件睡袍,上前两步低声问:“冷吗?我带你出去晒晒太阳。”
寒情夙毫不领情将头看向书案,不去对视他寒萧的眼眸,冷冷道:“如今鞋也不给我穿了,我干嘛要出去自虐双脚?呵,反正每次见你必要一番罪受,”他闭起双眼,“动手罢,我很清楚自己什么花样、明堂,样样玩不过你,您打完了,还请早些回去,也别耽搁了你后宫觅食。”
他不想引起民愤。
冷终命果然就一巴掌下来,但到他脸上时突然顿住了,转而为之的是喉咙剧痛。
他掐住寒情夙的脖子,冷嗖嗖道:“不识抬举的东西,谁允许你用这种口气同我讲话的?这是我的地盘,轮得到你赶我走?”
不赶他走难道求他留下?
虽然确实轮不到他赶人……
恶魔又道:“我需上课?那么你认为,谁够资格做我老师?”
寒情夙被掐住脖子,自然说不出话,好在恶魔尽管怒火中烧也意识到这点,忽然大方松了手。空气进入肺里的感觉是真好,寒情夙立马急喘十多下,才稍觉舒坦。
他不怕死吐了三个字:“阎、罗、君!”
奇了,这下恶魔倒是难得的好脾气,不仅没再动手,反而附和他道了句:“阎罗君?昂,还算有道理。”
此人绝对脑子有病,且程度不轻。
本来寒情夙是打算起床看书的,刚才饭也没吃几口,又被恶魔突如其来的驾临吓得心神不宁,是以,斟酌再三,他觉得还是睡觉为宜。
早睡早起,富贵到底。
早睡早起,托棍讨米。
好像哪一句都跟他要睡觉没关系。他只是不想看见这个人,仅此而已。而不看见他最好的方式,就是闭眼睡觉。眼不见为净,只拿他当空气。
如此,方得安宁。
哪曾想冷终命竟也脱了衣服大大方方睡了上来,他衣服是用武力脱的,所以寒情夙来不及滚下地,就被冷血恶魔拥进了怀中。
吓得他冷汗淋淋。
他又开始抖,从进幽冥宫到如今,虽同冷终命同过两次榻,却也只是一个东边,一个西边,挨得极其远,从没有这样近距离对视过。
恶魔力气惊人,似铜墙铁壁困着他,丝毫不给他动弹的机会,这给他一种无形的压力。
忽听恶魔轻声道:“今日,想在你这儿睡,但眼下午时刚过,睡觉还为时过早,陪你说说话罢。夙夙,你想听甚,我说给你听。”
“咳咳……咳咳……”
寒情夙是死也不会承认,自己此刻面红耳赤、忸怩不安、汗流洽衣的!当然,此番羞红脸面绝不是因恶魔那几句失常的话,而是因——他在反抗冷终命强抱时,手不小心摸到了一样东西。
上表天下表地,他发誓,他绝不是故意而为!
对,是有意而为。
不努力怎能行,报不了仇拿什么面对死去的至亲,苟且偷生他自己都唾弃。算是摸清了这位教主的大致性情,他吃软不吃硬,既如此,那就软着来。
但见冷终命邪魅一笑,但那笑并没有媚态百生,反而是惊悚中带着嘲讽,嘲讽中带着寒冰,他居傲鲜腆道:“怎么,你这是终于打算投降了?我的确不讨厌上你,可是夙夙,收起你的小心思,本君对投怀送抱者,一向没甚兴致。况且,还是心怀不轨的投怀送抱。”
他眯起眼,认真瞧着怀中既大胆又怯弱的兔子:“有些东西,逆水行舟,才得趣。你说呢?”
好罢这都被他看破了,脸也算白红了。
至于他不喜人顺毛摸,偏爱逆行而上这点,寒情夙想甩他一个棉花拳,让他边上凉快去。
冷终命见寒情夙一脸失望的模样,拿手摸了摸他的脸,还在脸红的地方画了个圈,用好听的声音道:“你安静儒雅时,或浅浅一笑时,尤醉吾心,甚是讨喜动人,甚至十分可爱,何必每次对我横眉怒目,让我看着烦。”
他说夙夙我喜欢看你笑。
去汝老母,他一个大男儿,可爱他祖宗的可爱!实不该爆粗,只奈遇上他有太多忍不住。怕是要把这辈子从未说过的脏话都奉献在他一人身上了。
要强调多少遍,他是男子,是男子,不要把他对姑娘那套说词用在他一个男子身上。
寒情夙冷嘲一声寒下脸来,幽怨又悲切道:“你幽冥宫什么样脸色的没有,何必要来改造我?从你杀了我全家那日开始,我就失去了笑的权利,这人世间已然没甚事值得我笑了。”
“除非——你死!”
顶撞有了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当然,还会有第三次。
索性下床,认真讲两句。
他继续道:“我的心从未留在这囚牢,你一日不杀我,我终究是要走的,能这样坦率说出来,不是我不怕死,其实有些时候我是真不怕死,比起死,留在你身边又算得了甚。你这人,阴险毒恶,还喜草菅人命,我怕我走了后,你一个不高兴将责任迁怒无辜之人身上,有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命这东西,不管是谁的,我都不想欠。”
冷终命自床上一跃而起,一把扯住他头发:“那你最好不要逃走,否则,我会让天下人陪葬。”
祖宗的,真想给他一巴掌!
坏了,他本也就想一想,过过瘾便成,却不知为何巴掌竟就这样真的送了出去。
他打了幽冥教主——冷终命!
怎就真打了呢?
“后果不堪设想”,这六字,头一次听起来这般恐怖阴森,乌云密布。
寒情夙眸光炯炯盯着被自己冒犯过的人,不自觉悄悄后挪了半米远,与面前的冰山火种各站一方,一时间世界静谧无声,只有那流动的气息,不安分漂浮在牢笼四周,犹如暴雨前的阴闷,压抑得透不过气。
终于,冷终命用力一推一个翻身压到他身上,双眼尽透骇人光芒,先是抬手狠狠给了他一巴掌,然后面色阴沉火焰跳动般对着他的唇狂风暴雨咬下去,血腥味顿时充满整个房间。他吸得很暴力,不带半点饶恕之意,简直吓死人不偿命。
每次说好不惹他,每次打死都做不到,就好像有些人长得天生就欠扁一样,根本控制不住。
寒情夙也不去推他,也没反抗,头一次安分得不像话。死便死罢,要如何,都随他,反正他决定要做的事,也没甚东西能阻挡。
但凡君子,自有大度风范,更何况他是相府公子,还有大家风范。面对死亡,不必低声下气求饶,即使做不到坦然自若,也要坚贞不屈。
于是他的温顺使得恶魔更加肆无忌惮,冷终命居然驱动可怕的灵力放肆来吸他的血液,一次比一次用力,一下比一下残忍,完全不管身下人已经脸色发青,身僵体麻。
心无杂念,无欲无求,真是种好自在的境界。
当你我优雅的死去,没有丑陋与狰狞,算计与恐惧,就让心放飞在广阔的草原里,再笑得如旧时孩提。
之前故意将饭盒打翻,一来确实是被凤以尘的话吓到了,二来,他想要个东西。是在凤以尘不注意的时候,他将碎碗片拿了一块藏在袖子里,想着若哪一日真的过不下去了,便自残了结性命。眼下,大概也到了这境地,他不是喜爱吸血么,那么,成全他。
不是杀他,便是自/杀,不能鱼死网破,那就你死我活。
爹、娘、哥哥、舅舅、妹妹、墨临……等我,我来找你们了。仇恨,再见。
他慢慢摸出藏在袖中的碗片,闭眼以最利落的方式往自己脸上、手腕上,喉咙处划去……速度之快让武功登峰造极的幽冥教主也来不及反应。力气应该够足了,只见那三处血液流得十分快当,不多时便染红了衣衫。
刺眼,昏暗。
等冷终命反应过来,甩手就打掉了他手里的碎碗片,他似乎格外惶恐、慌张、愤怒,暴跳如雷,锐利的眸子火焰四溅,恶狠狠揪着他衣襟嘶吼道:“你想毁容,还是想自杀?你以为毁了容,或死去,我就会放过你?该死的贱人,你怎敢这样想!”
他怒火冲天驱动灵力给身下不知好歹的小东西封住伤口,再予他渡送真气以保闪失。待他命保住,他狠狠出手抽了他数不清的巴掌,嘶吼威胁道:“你这疯子,别让我看见再有下次,否则我挖了你全家祖坟!”
别逼他,他真会这么做。
他还有满腔怒火,但也只能强行忍下,他说:“寒情夙,人不能一直这样天真,往后,你若敢轻易去死,信不信我让你敬奉的大明江山,改朝换代!”
寒情夙听到后面那话,是真怕了,恶魔从不空口说白话,他讲得出,真的做得到,自己绝不能做那千古罪人。
想到此,他立马睁开眼睛,换上一副不再求死的面色,强堆笑颜道:“没……没有,教主误会了,情夙没想死,也没想毁容,我唯一资本,便只剩这张脸了,只因你耽于吸人血,想划道血口讨好你,以为让你高兴了,你便会看着我的心意,善待我两分。不晓得……你会这么生气。可知,每次见次,我总小心翼翼,生怕惹怒于你,你说欢喜看我笑脸,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我也不愿你我之间总冷眼相待,各恨入怀,可怎么办,许多事的开端总是来不及计算,我小心再小心,仍然摸不透你的性情。你看,明明是你血洗了丞相府,而每次见你对我谈起这桩事时的咬牙切齿,我都会扪心自问,究竟哪里出了错,可有藏甚我不知道的隐情,也许你不像我想象中那样糟糕,站在我眼前的你,我从来只望得见外表,或听些外界传言,也从没道路走得进你心里去看看那真实面目,我也不晓得怎样做,讲那句话,才能顺你的心。你是我用尽再多心思都看不透的人,抱歉,对不起,你放过我,还我自由可好?我求你……我求你……”
寒情夙一开始只是想扯个谎蒙骗冷终命,可讲到后头却不知不觉情绪崩溃掏出了肺腑言。
寒情夙从没想过,真心实意从没想过,自己有一日,会在冷终命面前哭得如此狼狈不堪。
还开口求了他。
而冷终命也从没有想过,自己有一日,会在寒情夙这个他恨不能一手掐死的人面前,如此手足无措。
还有那么一瞬,不忍拒绝他的哀求。
冷终命凝眉看着床上单薄瘦弱的少年,思绪飞得遥远,假如不是那场变故,他们何至走到如此,曾今,那个日日思,夜夜想,发誓要一生护着的人,真走到了自己身边,却被自己逼得几经求死,生无可恋。
他怎么了?
这是他想要的结果么?不后悔么?不报仇么?为何不直接杀了他?他哪里好?哪里值得自己留?是什么一直摇动他的心?
打住,哪里冒出这等罪该万死的想法,真是够了。静心咒,安魂咒,妄念咒,避世离俗咒……他要马上念念。
恶魔是个难懂的奇葩,总喜欢在折磨得他痛不欲生后,又替他疗伤,寒情夙用手摸了摸自己犯傻造孽之处,真的全好了。好到什么程度?自恋一些说,比之前更好看了。
听沈默良久的人微微启唇,温声低吟道:“还难受吗?躺下,别动。”
天啦,这人到底是个什么品种,能否稍微正常点,前一刻残暴不仁、丧心病狂,后一刻又温柔敦厚、柔情似水。当然,他清楚冷终命这种常见的性情转变,同他刚才的胡言乱语,没半点干系。这个人不正常,也非一日两日了,何况自己只是一个猎物,还没那通天的本事扰乱他堂堂幽冥教主的心。
有些人冷心冷面可怕,一旦转了性情更为可怕。
他要时刻防备,点滴担心。
待寒情夙听话躺着不再乱动后,冷终命下床起身,在衣架上拿了件青衣强行为他换上,原来那件洁白无瑕的衣裳,全是妖冶刺眼的彼岸花,望着有些无形的悲凉。
老实讲当衣服被冷终命脱下来那刹那,寒情夙是很不自在的,甚至还有些羞怯,但尽管他一再强调:“我自己来。”冷终命也全然没理会,丢了:“我来。”二字,一如既往霸道,不通理。弄得寒情夙左右为难,真就同个扭捏的小媳妇一般,作肆低着头,羞愧得无地自容。
从前在相府,即便被丫头们伺候,他也从未在人前光过膀子。
冷终命见他又走了神,好不容易慈祥的脸,又挂上了千年冰霜,比之前还要冷酷寒霜,他冰冰凉凉道:“我不让你死,你便连死的资格都没有。你除了这张脸,还有何理由值得我留下,以后,莫再做无聊的傻事。”
沈寂少顷,他低哑着嗓音道:“我能放过天下,就是放不过你,你想要自由,可对我来讲,只有死亡才是真正的自由。”
“可惜,你我都死不起。”
他不像个感伤的人,可他却说了一堆感伤的话,以至于房内气氛变得沉重而压抑。
也不等寒情夙讲话,冷终命忽然抱起他往门外走。
寒情夙再度吓得颤抖不止。
藏清苑院很大,风景山水都极好,冷终命抱着他来到一处水榭台,水榭台四周有真丝做的青色纱帘,挑开纱帘进去对面是一望无际的千里荷塘,荷塘里没有花,只有春尽秋残的悲凉,里面石桌上放了架瑶琴,上好的瑶琴。
唉,一个七尺男儿,被人当姑娘家稳当抱着,像什么样?简直要拍案叫句成何体统!
这就不提了,关键是门外看了他一路的出脉同衍埋,还有最后才出现的冰烦,是以他全程捂着脸,半点没敢睁眼。翻句“羞愤欲死”来形容他此刻心情,无疑是最恰当不过的。
可冷终命却莫名其妙笑得甚是开心,还当着三人之面没羞没躁亲了他额头一口,吓得他当场魂飞魄散,身僵体硬。直到现下脸上红晕还没能退却干净。
冷终命哪里是甚善类,即便不动手打他,也会千方百计想法侮辱他,明知他忌讳与人亲近,最重君子德行,却强行抱他人前羞辱一番,因他清楚,这比打他一顿还叫他痛苦难受。可叹不能当面还击,也无法反抗阻止,等罢,终有一日,报却深仇。
奇耻大辱,铭记于心。
可能失神太久,冷终命脸色发黑问他道:“你在想甚?在我身边,永远不要想别人。更何况,你此时还在我怀里。”
寒情夙猛然回神,警觉气氛不对,慌乱间脱口而出道:“在想你……”何时候能惨死我手,为我父母报仇。
冷终命深深望了他一眼,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忽然顿住脚,平淡淡道了句:“但愿,没骗我。”
寒情夙愣了一愣,顾不得心虚,立刻道:“烦请教主快放我下来,以后不必抱我,我堂堂七尺男儿,自己有脚,能走。”
冷终命淡然启唇:“可你说过,不愿自虐双脚。这么轻的身子,我抱着也没觉得累。”
后又挑眉飘言:“我是不是忘了提醒你,你没有七尺。”
强词夺理,胡搅蛮缠!
怎就如此说不通!
寒情夙气极翻弄白眼,冷哼道:“你不嫌累,我他……”险些有辱斯文,“我嫌丢脸。”
冷终命将他放到椅子上,是垫了锦缎棉絮的椅子,他道:“那么以后,你还有丢不完的脸。”
寒情夙打个冷颤,关于余生岁月,半点不敢深想。
冷终命见他情绪低落,也不再言语为难,忽然开言问道:“会弹琴么?弹一首给我听罢。”
呵呵,弹琴给他听?有没有搞错!他能听得懂琴吗?这么高雅的东西,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听得懂的。尤其还是他这种人。
寒情夙得意道:“当然会,琴棋书画,我自小便喜欢。”语气一冷,“可我,凭甚要弹给你听?”
冷终命甩手就是一巴掌。
打得尤其响亮。
神经病,有毛病,他要疯了,记不清来这里三个多月,被他打了多少个巴掌,除了打巴掌他还会些啥?噢,他还会掐脖子。这种人简直心理扭曲,人格变态,倒八辈子霉叫他遇上。
吾心郁闷,只叹前世作孽。
冷终命看着寒情夙眼里血淋淋的恨,冷清咬牙道:“莫用这种眼神望着我,我从没想过打你,从来都是你在逼我。我对你稍好些,你就攒了颜色开染坊,整个幽冥宫,没人敢对我这样。”
寒情夙嫌恶冷笑:“你自己自控能力不好,反倒怪在我身上,难道没考上状元的,还要怪爹娘把他生笨了?”
好罢,其实他自己的自控能力也好不到哪里去,没事老同他顶什么嘴,他爱干嘛就让他一个人自娱自乐呗。嘴欠!
冷终命伸手擦去他唇边的血渍,忽然很认真道:“那好,夙夙,我以后不会再打你巴掌。”
他立马接话:“改掐脖子?”
去……又嘴贱,好容易他稍微正常了点,这下得了,看他脸比之前更黑了。本来以为少不了一顿毒打,却听他柔声道:“也不掐你脖子。”
他才不信。鬼才信。
那么……
“你已厌倦了打巴掌同掐脖子,难道是研究出了更好玩的东西?教主是准备用刀割我的肉,还是用手挖我的眼?或者,有比这更匪夷所思的新鲜玩法?”
冷终命闻言,却忽然笑了,笑得格外爽朗,格外春光明媚。
寒情夙有时不得不承认,倘若自己是在世上的任何一个角落遇见他,他也像现在这么笑,这么阳光明媚,没有满身血腥没有残忍决绝,他应该很想认识他,想和他做朋友,或做知己。总觉得从前的他,应当也是个正经人家的好孝子,说不定琴棋书画比自己还要精通,是什么让他变成了恶魔,他又为何要建立邪派幽冥教,是不是其实他也有不堪的过去,和不为人知的心酸与苦楚。
人之初,性本善。
世上没有天生的恶人。
可是,方才他到底在笑甚?可以肯定,自己绝对没做让人耻笑之事。
突然,唇上一阵冰凉,他被冷终命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亲了一口。
他被个男子一而再,再二三轻薄,真的很说不过去。
十分、特别、非常、说不过去。
“呸!”吐口吐沫,他抬袖便往死里擦。
呵,又非行军打战,老整哪门子突然袭击,就一定要时时刻刻羞辱他,才舒服么?他满心嫌弃,恨不能直接跳进荷塘万事干净。
但见冷终命深蹙眉头冷言道:“你又走神了,这是第几次?告诉我缘故,理由正当,我可以放过你。”
从他语气及神情里判断,他有怒火要爆发了。此时万万不可逆鳞而上,得胡扯些他或许爱听的言语。
寒情夙头一抬,露出个倾城暖笑道:“在想,从前的你是什么样的。嗯……你儿时是不是特别听话,所以长大了才如此讨厌不听话之人,于是便把幽冥教里每个人都调/教得很听你的话?”
冷终命道:“你在,关心我么?”
寒情夙立刻摇头,表示他想多了。
想太多了。
冷终命又道:“我儿时……的确比你乖。”
寒情夙郁闷凝眉,似乎不大喜欢“乖”这一字。因为听上去,很像对宠物的口吻。
冷终命再道:“其实,你我很早便见……”没甚。
欲言又止,见甚??
寒情夙拉着耳朵等下文,冷终命却忽然住了嘴,他稍有狐疑,但没敢下问。
冷终命笑道:“不错,这个理由本君很满意。夙夙,我答应往后不再打你巴掌,毕竟这么好看的脸,打坏了可惜。但是,你若得罪我一次,我便上你一次,只要你身体受得住,我绝不会再心慈手软。”
“……”
寒情夙不由自主抖动神魂,想都不敢想得罪他的画面,也瞬间没了再同他胡扯的精神,冷冷道:“以后你想听琴,我可以随时弹给你听,我除了会弹琴,还会唱曲,教主不介意,我现在就弹唱一曲给你听。”
冷终命笑意悠悠点头:“好,只要是你唱的,我都爱听。”
别介,他可受不起。
寒情夙从睡椅上起身移步到琴架前,坐下去时并没感到石凳的冷,是冷终命放了锦缎坐垫在上头,脚下也放了两块,如此没穿鞋也不觉得冷。
他是无法预测的风,也是变化莫测的云,永远也看不透。
琴声前奏是一段还算欢快的调,后头忽然转悲。他唱:“
风吹泪似沙
湮灭了旧年华
心如止水不求桃源作画
沉醉惆怅寂寞流淌
三千里寒塘困住我心房
遥忆当年庭院花香
初学淫词艳曲把相思弹唱
父亲大人拍案将吾关在老柴房
华灯初上
中秋月圆酒正香
不羡鸳鸯把酒欢
忽见血光灭灯盏谁把白衣染
苦涩灌进吾胸膛
举杯消愁祭亡魂千千万万
东苑墙西月光
浮华一世尽沧桑
梦也悲夜也凉
丝竹刺痛岁岁年年往
绝笔墨干
词穷笑叹
弦音断尽笔下诗行
……”
抱歉,弦断了。
与此同时,冷终命一脸不耐烦喝住他:“行了,别唱了,真难听。”
你们看,他果然不是个君子,方才还说他唱的都爱听,转眼就翻脸。不唱便不唱,正得他意。
却见冷终命钳住他下巴,冷笑问:“告诉我,你学相思曲,原本要唱给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