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生契阔》公子绝笔

24、第二十三章：情葬绝尘

　　天下第一楼——

　　因天下第一楼近日接了份大单，少卿公子这位常年不在酒楼现身的正牌大掌柜总舵主，此刻正在“止谈风月”房中品着香茗。

　　止谈风月是天下第一楼的军机要地，禁止一切闲人入内，不谈任何风花雪月之话题。说是酒楼，不过是对外的措辞，明面上与世同俗，挂满铜臭味，实则乃江湖情报总驿站，各大门派皆有人员驻扎，甚至垄断了镖局不少生意。总坛在东京，九州各有分会，每分会有两位掌柜，一主内，一主外，少卿公子乃群龙之首。

　　这位群龙之首是个少有的不世之材，不仅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武学造诣更是非同凡响，只是唯一可惜，是个瞎子。可他瞎归瞎，心里那盏灯却亮堂得狠，耳力也是极佳。他手里有个宝贝“龙灯拐杖”，可引路，可化龙，一心护着主人安危。

　　但他瞎眼这事，属内部秘密，江湖上并没人知晓。

　　此刻二掌柜端着一壶泡好的白茶推门进来，恭恭敬敬为大掌柜倒上一杯，他笑言道：“实在不易，幽冥教主还是六年前光临过天下第一楼，没想到这次来，竟是同天花阁主一道，有趣，有趣。”

　　少卿公子闻一闻手中茶，道了句：“是杯好茶。”举杯抿下一口，接着悠然道：“不知这次，会有何等震惊江湖的新闻，真是叫人期待。都安排好了么，千万谨慎些，莫出差错。“

　　二掌柜李百去自信满当道：“万事俱备，只等他二人入翁。”

　　少卿公子点头：“那这里就交给你了，我还有事要忙，先走了。”

　　李百去望着桌上喝空的茶杯，自言道：“眼看天便要黑，他这是打算去哪？难道……难道是紫气东来有了下落？”

　　——唐毒门

　　少卿公子很早便换了身夜行衣，潜伏在“什么忆楼”唐忌羽的寝殿外。这里无花，无草，无光，无灯，只有一棵百年大榕树，及修罗地狱般的死寂阴暗。今晚他要杀一个人，就是亮灯那睡房里的人。

　　虽然他是个瞎子，可这里的路他再熟悉不过，来了这么多次，失败了这么多次，今晚，总该有点成就。

　　想起当年自己好心救他，一心一意照顾他，拿他当知己对待，而最后……他却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那么无情便将他打下绝尘崖。十年的囚禁，生不如死，若不是因为他，自己或许早已高中名榜，娶妻生子，过着羡煞尘嚣的快活日子。他把一切都毁了，毁了他这一生，唐忌羽，天知道你有多该死。

　　华灯初上，弦月高挂，如此良辰美景厢房里却熄了灯。这三月来，唐忌羽新入手了一种邪门武功，需在每晚丑时修炼，是以他睡得早起得早，戌时未至便已酣然入梦。

　　难得，今日他竟如此放松警惕，没关窗，亦未在窗边设下机关，仿佛知道有客要来，耍起了先礼后兵的计策。

　　即便是龙潭虎穴，他也不会退缩。

　　少卿公子轻手轻脚从窗台跳入厢房内，那一瞬，恍若梦境，只觉一阵清香扑面而来，闻之心旷神怡，用手摸去，竟是两盆放在床边的落地栀子花。现值暮冬时节，本该腊梅盛放，他竟让春夏二季之花在休眠期茂密开放，简直骇人听闻。而更骇人听闻的，是他为何什么花不挑，偏独挑了栀子花？

　　时光倒流，往日如风。

　　回忆那年初相逢，他浑身是血躺在草丛里，将因怕耽搁赶考时辰而抄捷径路过的自己绊倒，见他伤得严重，本想请个大夫前来为他治病，他坚持说是习武自伤不碍事，休息一段时日便能自己康复。他自小熟读百书，简单的医理也能略懂一二，便拿出自备伤药撕了衣袍为他包扎涌血的手掌，又将四五日干粮全大方给他下肚，唯一一壶水喝得精光。好在他没嫌弃寒酸，叫他心里很温暖。后来赶上一场大雨，他斟酌又斟酌，还是连圣贤书都顾不上护，便费尽千辛万苦将他背进了一处山洞。对荒郊野岭来讲，对他一个穷了将近十代的白菜书生来讲，那山洞石桌、板凳、干柴、稻草、甚至连蜡烛都配套齐全，已算是最好不过的归宿，可那富家公子唐忌羽居然装起清高，说污浊之地实在臭得紧，宁可出去淋雨也不要留下。他对病者向来多有怜悯之心，况且他伤得这般重，理应顺着些，不违君子之道，没奈何只能再次大发慈悲，冒着山洪暴雨去他途经过的一片栀子林，兜了满袍的栀子花回来。

　　站在满园鲜花前，那时他是有犹豫的，都说喜花之人会去摘，爱花之人留着赏，他是真心又喜又爱，十分不愿糟蹋美景，可为了那贵公子他仍是违心做了，当时只想着他高兴就好，他愿留在山洞便好，他还病着呢。栀子花格外香，能入药治病，历来得到不少诗家赞颂，尤其是少陵野老杜甫的《栀子》，他最是喜欢。他将摘来的栀子花放满山洞每一处角落，枯萎了再换，反复如此，直到半月后所有花都被他采光，主人放狗咬人，他狼狈不堪被咬得极其惨，唯一一件摆得上台面的衣服都被咬得稀碎烂，后来赔礼赔礼再赔礼，主人才哼哼唧唧满不情愿同意陪二十两银子作罢。

　　二十两银子，他哪里拿得出，便是将他买了也未必有人要，最后他忍痛割爱将自己祖上传家之宝一对金镶玉鸳鸯步摇，拿出一支给了那主人，才逃过一劫。

　　那天见他病已痊愈，也不再半夜咳嗽，他终于放了心，翌日一大早便留书告别。走到城中见衙门不远处人潮熙攘，他上前去看原是官差新贴了告示，上面说盗圣、神偷，二位贼子最近频繁出没兴阳城，昨日午时劫了二千五百两救灾官银，又将孙府三小姐半夜奸污，使其上吊自杀，若见二贼举报者可得赏银百两整。告示上还画了人像，待他看真切时吓得可不轻，其中一位不正是自己半月前稀里糊涂救下的那公子么？他不顾众人眼光，撕下告示便一路往回赶。他很清楚，那人受伤病了半月之久，整日同自己待在一处，根本不可能是什么盗贼，也绝没可能玷污人家清白小姐，必是那真贼易了容陷害无辜，他得回去通风报信让他快逃命。

　　山洞离兴阳城算不得太远，但一来一回也费时辰，赶到山洞时太阳都快下山，里面的人还在，似乎拿着他留下的书信黯然伤神，他天翻鱼肚白时去老农伯家挑水磨豆子换来的两个馒头一个鸡蛋，他也没吃，仿佛就拿着他的书信发呆到现下。他跑进去忽略里头人朝他讲的话，气喘吁吁告诉他此地不可久留，他有祸事上身，然，后面来龙去脉还未道出口，便突如其来降临一场大灾难。

　　山洞外被五十多名杀手团团包围，领头自称东厂干事，他们在洞口言语挑衅唐忌羽，还大方承认就是故意设计陷害于他，最恼人莫过于他们血口喷人，告诉唐忌羽是他接了榜文，才引众等前来，唐忌羽原也是不信的，他们再次歪曲事实说那罪证就在他身上，只等着大功告成去官府领赏银，他何不亲眼看看。

　　皇榜不是轻易能接的，这个道理天下皆知。

　　他解释了，真的解释了，诚诚恳恳，激昂慷慨，可笑只是一人唱戏，埋藏在心底。

　　唐忌羽并未给他解释的机会，遗憾他终归没能信他，还将从他胸口搜出的榜文以武力毁得粉碎，甚至用审视罪大恶极的犯人眼光望着他，毫不留情送了他重重一掌。他说连你也骗我，他说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他说马上滚。

　　什么是“伤心欲绝”，那一刻才彻底体会、明白，他捂着受伤的胸口，恨不能以死证清白，可在他眼里，他早已没了清白。他笃定了自己骗他，也就在心里给他判了死刑，那么，一切解释皆是多余。

　　于是他心灰意冷离去，而东厂那群乱臣贼子却没打算放过他，领班招呼其中一位追赶而来，放言必得斩草除根。那时其实他跑得并不算快，而那东厂走狗却是硬生生追到绝尘崖上才跟上他脚步。原来他是锦衣卫北镇抚司调去东厂当差的，乃正五品千户，因得罪东厂领班故被撤职贬去东厂缉拿部门。他不愿为走狗卖命，更不愿残害无辜百姓，只奈何身不由己，他说他的上一任指挥使公正廉明、正义凛然，是个真正为朝廷办事为百姓造福的好上司，可惜……在未听完他后续言语时，唐忌羽来了。

　　唐忌羽说本是想来看他死没死，毕竟自己救过他，理应帮他收个尸，以谢恩情。在看到他同那锦衣卫千户相谈甚欢、举目有情后，更是对他的背叛再无半点动摇念想。是最后他怒声大吼了一句：“骗我者死，负我者亡，背叛我者魂飞魄散！”便将他打下了绝尘崖。

　　骗我者死，
　　负我者亡！
　　背叛我者，
　　魂飞魄散！

　　这是后来唐忌羽红透半边天的名言，而他，便是这名词的创作源泉。

　　打下绝尘崖的不止他，还有那个前锦衣卫千户，他甚至还没来得急问他的名字。

　　掉下去时，捡了三四分幸运，他们一同掉在悬崖峭壁长出的树枝上，千户口吐鲜血，显然伤得比他重太多，而那相处不到半个时辰的人，竟为了让他活命，放手松开了树枝。他说他是书生，未来的国之栋梁，大明江山需要他；他说自己一生只愿做个好人，不伤老弱妇孺一份，遗憾事与愿违，他辜负了祖训，辜负了他唯一认定、崇拜、敬仰的指挥使。

　　他将腰间绣春刀扎进悬崖陡壁上，掉下万丈深渊时狂笑大喊：”即便我死，我的刀，也该活着！”后来他常孤身一人携酒独坐绝尘崖上，洒酒买醉，祭他的不死之刀。救他的人是一名女子，一名凶狠恶毒的女子，除了将他绑在地牢每日严刑拷打，问一些听不懂的胡言乱语，便是逼着他吸取男子的武功内力，更逼着他吃下各种数不清的毒药，最后让他不眠不休习武，直到她满意为止。

　　那年他十八，十年蹉跎十年傀儡，如今他连“人心”该是什么颜色都已分不清。带着别人的脸皮，做糜烂不堪的自己。

　　在被囚禁的第五年，他以为他终于有能力离开绝尘崖底，去会那自己心心念念想杀的人，以为自己足够铁石心肠，视万物为空洞，以为在刺杀唐忌羽时那剑能毫不犹豫一把捅下去……那天，他仿佛依旧同初遇时那般，练功走火入魔，满身是血躺在草丛里，容颜未变，衣裳未变，就连当年的神情也一样未变，他看准的心脏，偏偏就刺了偏。而他，反手就使出九毒蛇爪，将他双眼刺穿毒瞎！

　　惨叫离去，心痛难忍。

　　他是个瞎子，自小与母亲相依为命，得知他赶考途中遇难，母亲倒下便没再醒来，家，也散了。天下已没他的容身之处，何去何从，何去何从，只能再次回那囚禁他多年的绝尘崖底。那个女子，他的主人，却没有动怒责怪他逃走，且破天荒地为他找遍天下所有解药，替他医治眼睛。唐毒门本非等闲门派，被九蛇毒爪弄瞎双眼之人，能活下已是万幸中万幸。后来他保住了命，却再也见不得阳光。

　　瞎了，也好。

　　回忆噬人心腑，想起这人鬼不是的十年，他恨惨了眼下躺在床上一副岁月静好模样的男子！

　　今夜，他便是来索命夺魂的，唐忌羽，唐门宗主，这一次，他再不会心软。

　　他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是唐忌羽对不起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