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生契阔》公子绝笔

20、第十九章：当归思兮

　　无情牢——

　　冷陌萱在茅草屋前与少时同东方洛告别后，并未真的关门离去，他是来找他师姐的，即使万山阻隔，也不能退缩。

　　当初师姐放他离开时，他也想过，可能会连累她，只是没算到，阁主竟狠心到如此地步。她怎能撤了师姐的职，还将她打入地牢，让熏云取而代之。

　　那个妖女，心狠手辣，歹毒残暴，比阁主有过之无不及。

　　潜入师姐厢房时，里面早没了同她有关的任何东西，物非人非，是平日照看她的婢女雨雪告诉他，师姐如今的惨状。雨雪是天花阁中除师姐外唯一对他没敌意的女子，师姐待她情同姐妹，她也敬师姐亲如血脉。如今她被阁主分配伺候新上任护法，而熏云本就同心仇师姐水火不容，梁子颇深，想来日子一定过得十分惨切。

　　很想问她是否还过得下去，可有哪里需要他帮忙，又怕问了自己根本帮不了她，反添惆怅。

　　雨雪同他讲了阁中发生的所有事，这其中最让他震惊的，让他意想不到的，是阁主废了师姐所有武功！她说心仇师姐快死了，撑着最后一口气，只为等他平安的消息。多年没跑出眼眶的泪水，那一刻翻涌而出。

　　准备离开时不太幸运，她被忽然闯进门的熏云发现了。难得的是，熏云并未惊动阁中任何人，只是吩咐雨雪关了院门，叫她守在门外不许任何人进来，同他单挑了一场。

　　熏云武功很好，只是带着满身邪气，她还如往常一样高傲自大，目中无人，嘲笑说若能胜过她便免费奉上牢门钥匙，许他去见心仇师姐。他心里反复徘徊着雨雪所讲师姐快死的那句话，愤怒、伤情中潜能爆发，竟就打败了熏云成功拿得钥匙。熏云嘲讽他过了一段亡命天涯的岁月，走了一趟毒邪唐门府，武功倒比从前长进了一大截，说他果然适合流放，适合刀口舔血。她还大方承认了自己买通杀手，走漏他栖身之所的消息，等一系列事。

　　这些事若放到从前，他或许会计较三分，而今闻之却没有半点愤怒之情。人心实在难猜透，这个恨着、厌着、嘲笑他的人，最后竟真的放他走了。

　　熏云道：“钥匙是你偷去的，今日我从没见过你，桌上食盒里的饭菜也是你自己带来的。”

　　只是雨雪几次三番欲言又止的最后那句话，很是令他费神。她说：“阿萱，别怪我……别再回来。”

　　一路躲躲藏藏，东防西顾，赶到地牢时那里安安静静空无一人，连位守门的都没有，蹊跷诡异得厉害。但他顾不得这些，他一心只想见到受苦的师姐。

　　当他打开牢门看见那个狼狈不堪、蓬头跣足，昔日风华一览无余的天花阁护法心仇师姐时，整颗心崩溃不已。泪水冲出眼眶，滚落而下。

　　“心仇……姐姐……“

　　他一步步走近，蹲下身子，梗咽唤着眼前枯瘦之人的名字，身心皆在颤抖。怎么会这样，早知如此当初他便不该走的，打死也不该走。不该将自己的自由建立在牺牲别人自由的份上，更不该低估了阁主的狠辣无情。

　　卷躯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心仇，听闻那熟悉的声音，思绪一瞬峰回路转，百肠柔结，一时激动得讲不出话来。她不敢相信是阿萱回来了，不敢信自己临死之前还能再见他一眼。可这声音真真切切就是他啊！

　　真好，他还活着。

　　四目相对，鸦雀无声，两人望着彼此皆是泪眼婆娑。

　　无言胜似万千言语。

　　心仇颤抖着伸出手紧紧握住冷陌萱的手，溃不成声道：“阿……萱，你怎的回来了？千万……莫被阁主看见。”

　　冷陌萱松开心仇的手，慌慌忙忙将带来的食盒打开，哽咽道：“师姐……雨雪说，你几日未吃饭了，这里有蹄髈和馒头，你快吃，吃饱了，我带你走！”

　　饭菜里没有毒，他来的路上已用银针试过了。他师姐喜爱喝粥，喜爱吃烧饼，喜爱吃加糖的蹄髈，唯独讨厌馒头，若不是听雨雪说她三日未进颗粒，他不会接受熏云的施舍。

　　心仇看了看那食盒中的馒头，费力扬唇，扯出一个好看的笑颜道：“不……师姐不走，见到你，我便安心了。阁主只是一时生气，过几日待她气消了，便会放我出去的，你……你不必担心我。”

　　冷陌萱顿住手，摇头苦涩道：“师姐，不必再骗我了，雨雪都告诉我了，一起走，我们一起走！”

　　心仇闻言咳嗽不止，嘴角慢慢溢出血液。那个一心想见的人，真见到了，又担心他的固执不肯洒脱离去。其实她明白，尽管阿萱杀过许多人，但他的心并不坏，他是万花阁里最有良知的人，他比谁都不愿沾染血渍，幼时的他本是那么纯真无邪。

　　忽然想到甚，她血液都凝固到一起，拉着冷陌萱认真严肃道：“阿萱……阿萱，师姐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告知你，你定要切记于心！”

　　冷陌萱凝眉点头：“师姐，你讲。”

　　心仇满眼通红道：“幽冥教主……他不是你杀父仇人！他不是！他根本没见过你父母，是阁主在撒谎，她骗了你……”

　　冷陌萱心狠狠一震：“什么？”

　　沈默了好半晌，他低低开言问：“幽冥教主不是我杀父仇人，那我的杀父仇人是谁？我又是谁？”

　　呵，这世上，可否有一样东西是真的？

　　仇人都是假的。漫天谎言的世界，虚伪的人类，他真是看透了，恨透了。那个自五岁起便练武发誓要杀掉的人，原来是个同他毫不相干的人，那他多年的执念、努力，岂非都付之东流？噢，那么，后山那两具葬在一处的坟墓，定也不是他父母了。

　　多么可笑的真相，叫他生生枉负了荒唐虚假的半生。

　　心仇拿起馒头思忖了少顷，还是一口咬下，她苦叹道：“你父母究竟是谁，我并不知晓，带我入门的前任护法挽歌师姐曾告诉我，十五年前阁主游历江湖，寻找‘紫气东来’的下落，回来后抑郁寡欢，闭关了整整九月，出关后不知从哪将你带了回来，没人见过你父母。阁主同幽冥教主本有多年私人恩怨，两派在江湖中也是老死不相往来，我想，她应当是拿你当做棋子为她报仇泄恨，才扯了这弥天大谎。因为，你是天花阁内唯一的男子，而阁主恨透了天下所有男人，尤其是幽冥教主。过去的事复杂且禁忌，没人敢提及，而唯一可能知道真相的挽歌师姐，也死了，或许……这世上只有阁主本人，才知道你亲生父母，究竟何许人物。”

　　冷陌萱缓缓起身，转过身去背对着心仇淡淡道：“师姐，其实我早已想通了，什么家仇国恨，恩怨情仇，皆与我无关要，往后的岁月，我只想过一日，算一日，生死由命，富贵凭天。”

　　心仇闻言，立刻笑逐颜开道：“好阿萱，你能这般想，师姐甚是欣慰，有些东西本不该让你背负，从此卸下心中担子，做个无拘无束的自由身罢。”

　　冷陌萱回头蹲下身子，认真道：“师姐，跟我走，你是因我才被阁主废却一身武功，往后，便由我来照顾你一生！”

　　心仇拼命摇头道：“不……不，阁主待我有恩，当年我娘被……被无间地狱之人所杀，我卖身葬母在街头，挽歌师姐将我带回天花阁，是阁主出银子让我娘亲下葬，又抓了江湖中八名危害百姓的恶徒，将他等武功传入我身体，尔后赐我破魂刀及秘籍，指导我勤修苦练，这才成就了今日的我。本是我背叛阁主在先，怪不得她动怒罚我。阿萱，你明白吗？”

　　冷陌萱静静启唇：“师姐，我不明白，难道你要我眼睁睁见你死在这地牢么？”

　　心仇苦笑道：“这是我的归宿，我心甘情愿。”

　　冷陌萱道：“那你的仇呢，也没打算报了么？”

　　心仇道：“无间地狱，人人得而诛之，武林盟主也一心召集江湖豪杰、各大门派，灭此恶神，天道都不容他，我也能放心的去了。”

　　冷陌萱闻言惊惶道：“去哪？师姐，别说混话，你不会死的，我带你出去，我带你去寻神医绪半吊，无论如何我一定求他治好你！”

　　两人聊得入神，不知危险正步步逼近。

　　“哈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话，你以为我会让你带她走么！”熏云大笑着拍手走进地牢，她身后十多名女弟子迅速将牢门紧紧围住。

　　冷陌萱惊觉起身，拔剑护在心仇身前，冷声道：“妖女，你想如何？”

　　熏云妖媚一笑，戏谑道：“妖女？啧啧啧，不敢当，我便是妖女不也得拜倒在你魔女师姐的手上！我想如何？你会知道的。”眼眸转冷，“不过眼下，我最想你死！”

　　心仇忙往前爬了数步，吃力讨饶道：“小云……我不会同他走的，你放过他罢，你让他走，千万莫告诉阁主咳咳……”

　　冷陌萱将剑入鞘，忙扶住心仇懊恼道：“师姐，别求她，是我害得你如此下惨，又怎能弃你于不顾，你不走，我也不走！”

　　心仇用力推开他：“你别闹……听师姐的话，马上走，我不用你管……”

　　冷陌萱低吼：“心仇姐姐，你一定要陷阿萱于不仁不义么？”他抚胸痛苦凝眉，悲戚着一字一句道：“我良心还在，做不出这种事的！”

　　这厢熏云实在看不下去，拍手嘲讽笑道：“好一个姐弟情深啊，可歌可泣，真是令人感动得泪流满面。但非常抱歉，本护法见不得你们如此你侬我侬、如胶似漆，毫不将我放在眼里！受死罢！”

　　她大吼道：“大家上，给我活捉他向阁主邀功！”

　　说动手便动手，冷陌萱拔剑相迎，他几个在地牢里，这一场好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