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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三章:承君一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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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终命可大度忍下诸多事,似江湖恩怨、情仇过往,他皆能潦草挥笔,说忘便忘,但只一件事,却是比谁都小肚鸡肠,全然没个君子风范。
此刻他毫不留情一把上前拽起寒情夙的手臂,横眉怒目直视他道:“你算什么东西,一次一次在我眼前走神,告诉我,谁给你的胆?”
走个神他都能发脾气,这人究竟什么环境长大的?
寒情夙闷哼一声皱起眉,极力反抗与冷终命肌肤相亲,但尽管他推得再用力,那恶魔仍是纹风不动。想他一介柔弱书生,在除口舌之争的事外,做什么仿佛都挺吃亏。
他郁闷极了,心力交瘁,痛苦咬牙道:“你真心让人讨厌,说动手便动手,思想是我的,这你也要管一管?不嫌自己管得太宽了么!”
冷终命闻言更怒了,但立刻便放开了抓住他的手臂,他冷然笑道:“你以为我想同你有牵扯,要不是……哼!这天下有什么东西本君管不得,将来,你便是死了,魂魄也得由本君来管!”
脸一变,冰雪交加,他寒气袭人道:“你讨厌我,可知我又有多待见你?你该自觉点,明白你的身份,你是我幽冥教的囚犯,哄着我高兴,才是你该想的事。这是唯一能让你多活几天的办法。”
寒情夙到底还是怕了,他就算站在那里什么都不说,也能让乌云遮日,河水结冰,更何况是这么冷的语调配这么具有威胁性的言语。
胆怯的他有些垂头丧气,也有些心神不安,人最无助的时候,是认为自己真没用的时刻,就像现在。
想了又想,他小心翼翼开口道:“教主,我们从前并不相识,所以我也不欠你什么,我也做不到违心讨好谁,我相信你是讲理之人吧!”
冷终命忽然起身掐住他脖子,也不知缘由,极为突然,他冷笑不止又带些悲怆道:“不欠我什么……?你怎敢这么说,寒情夙,是我不同你计较,是我一次次恨不得杀你,却又一次次放下屠刀,我但凡狠厉一点……”你以为你能活到现在。
他话未尽,突然停了下来,轻轻松开寒情夙的手,缓缓坐下,闭目抬头,像是下过一场暴雨后迎来的平静,他重重叹了口气,收纳起所有失控的情绪,眼神坚定问道:“是么,不想讨好我,那你想讨好谁?”
寒情夙眼望着冷终命的手离开他的脖子,大口大口喘着气咳嗽了起来。他是真的怕极了,劫后余生般地摸了摸自己脖子,发现还在,才稍微安了些心,却仍然心有余悸。
他明白了,在冷终命面前,许多话是说不得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哪句话,是他的刺,他的刀。
或许幽冥教主的性子,就是个天生极其爱在骨头里挑蛋的人吧!倘若他说你错了,必没理可讲,你一定哪哪都错了;倘若他说你们有仇,可能是你爷爷辈的冲撞过他祖宗。
硬碰硬他寒情夙真没命伤得起,有时仔细想想,也许生存不仅仅只是守着骨气……是以,他扬眉苦涩一笑,孤傲又幽怨道:“我是相府公子,需要讨好谁呢,我便是想承欢膝下,讨好双亲,也没那个福气了。”
冷终命闻言微微愣了愣,见寒情夙如此,心里也闷闷不乐。明明来之前他便嘱咐自己,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自己一概不往心里去,要克制自己与他为善。
怎么有些事,说来这样容易,做起来却难如登天。
他心里乱极了,想立刻离去,远离困顿,斟酌又斟酌,最后,用极小的微弱不可闻的声音飘飘然说了句:“抱歉。”
他说抱歉。
寒情夙当下一震,以为自己听错了。哪里话,道歉?他怎可能道歉呢,这可不像他,不,这根本就不是他。
寒情夙虽自小守礼,从不失君子德行,更不会半点违章君子风度,但他是绝不会回敬那句“没关系”的。
他们之间,永不可能没关系了。
尔后两人各有心事坐着,风花雪月再美,也没了观赏的心思。
风吹动冷终命的发,迷了他的眼,忽然,他似有若无开口望着发痴中的青衣公子道:“你说,我聪明么?”
寒情夙恍惚回神,完全一头雾水。
他毫不犹豫回答:“你很聪明。”
冷终命摇摇头:“不,我并不聪明,除了恨我、想杀我,我永远猜不透,你心里其他想法,也算不到,最后,你会以什么方式离开我。”
寒情夙怔怔看着他,不晓得他为何讲这番话,总觉得这人像受过什么天大的刺激,不仅爱自言自语,还经常莫名其妙,一会生气,一会高兴。
他小心谨慎回话道:“教主,我没想法,也不敢有想法,更不该有想法。”
冷终命冷冷望着他,分不清冷嘲还是自嘲道:“你以为我会信,随你怎么想吧,反正你这辈子注定要死在幽冥教!”
他们本该毫无交集,却偏偏纠缠到了一起。
寒情夙低着头,怨气满怀回怼道:“我的确想了很多,却苦无一法,报仇雪恨。”
冷终命闻言,竟也没动怒。只是静默了少顷,拿起酒杯,一饮而尽,他放下往日的孤冷清傲与疏离,眼神迷离道:“我从不高高在上,我原本比谁都平易近人,可人生没一条一帆风顺之路让我走,假如凡事不愿为之的事,都能毫无顾忌放手,谁又想这么累,但我不能,也没有选择。圣贤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有些事就无端落到了我肩上,除了接受,没有退路。”
他说:“你明白我的意思么?呵,你当然不明白。相府公子从小衣锦衣玉食,无忧无虑,怎懂人间疾苦,怎知江湖险恶。”
他说:“人各有命,人各有债,很多事,原是我无心之举。”
他说:“我也曾是那想造福天下百姓的善人,还不是被逼得做了天下的罪人。”
寒情夙听他如是说,手不觉拂上胸口,竟莫名其妙有丝难受升起,慢慢缓缓,越来越重,那玲珑匕首仿佛又在他柔弱不堪一击的身体里,开始捣乱。
却说恶魔这腔话,乍一听,多感人肺腑,叫人好生同情,仿佛昔日良臣为民为国却被迫逼上梁山,其实只要稍加思量,就会清白,这话就像哄稚童玩笑的愚话,幽冥教主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想方设法整治他,还指望他好脸回应么。
寒情夙满腔冤怒从心起,冷嘲悲笑道:“所以,你意思是,杀我全家你无可奈何?灭我满门你身不由己?关我进鸟笼囚禁一生百般折磨你本无心?呵,你的确很不容易,即望着江山权利,又贪念着桃园无拘,谁都没有逼你,路就在脚下,选择在人心。”
有些人空有一副皮囊,却不敌鸟兽识人心,冷终命觉得自己在寒情夙面前,怒火只是压制着,而从未熄灭过。
懒得恼他的冷嘲热讽,冷终命又倒了杯酒一饮而尽,风拂落絮,卷起满地尘埃,忽想起绪半吊常说,借酒消愁愁更愁,他自嘲一笑,酒都是借的,你说愁是不愁,合该他愁。
他叹声道:“有些东西,就带进棺材吧,你也没必要知道……看不明白就算了,我对你,仁至义尽。在没想好怎么处置你之前,你的命,是安全的。”
寒情夙就算再榆木疙瘩,也能听出他话里有话,但似乎,他不打算说。
思忖须弥,为了套冷终命的话,寒情夙铆着胆子拿出不屑的语气嘲讽道:“听上去,你似乎是个好大度的人,而我好像也应当很感动,但抱歉,我完全不清楚你想表达甚?”
想了想他又补了一大段:“你是幽冥教主,天下人闻风丧胆的幽冥教主,有什么是你不敢直讲的,需要如此煞费苦心欲盖弥彰吗?我一穷二白,三清四净,没有一处利用价值,何苦劳驾你整日颠三倒四,忽冷忽热,戏弄我!”
就一定要这么不善解人意么!
他想交的,是推心置腹的朋友。
而人间,没有。
有的通通都是一群扰人心烦的蠢物。
冷终命终于爆发了,压了许久的怒火一瞬燎原,他用力重重掷下手中酒杯,横眉怒目低吼道:“我没有,你不要总惹我心烦,我来你这不是找气受的!”
寒情夙见他脸上青筋暴跳,额角微微冒汗,委实不敢再造次,叹了口气淡漠道:“教主,也许你不该来,你总不能指望我对你笑脸相迎,太荒唐。”
杀父杀母屠他满门的故事可是真的,不是编的。
冷终命闻言,猛然收了怒火。
他喜欢寒情夙干净的眼睛,喜欢看他笑,喜欢听他弹琴,喜欢他临摹书圣字迹,喜欢他身上独特的清香味道,喜欢他沾了墨汁满脸脏乱还浑然不知笑得人畜无害的样子。因为,那像从前的自己。但是他不喜欢他冷漠、忧郁、怨气满身、心如死灰的堕落模样。因为,这像现在的自己。
好不容易有个看得过眼的人,变成下一个自己,多没意思。
此生,他从未如此心烦过,那些原本以为能照计划走下去的事,遇上他,全乱了。
冷终命风一般起身,风一般飘到寒情夙身后,他一双修长有力的手臂轻轻搭在寒情夙肩头,语重心长道:“如果可以,我给你机会重新认识我,总该让你做个明白鬼,人间苦短,也不枉相识一场。”
“呸——!”
寒情夙猛然惊起。突如其来的力量落在他身上,他毫无防备,也胆战心惊。
“你……”
你走开,别靠近我,肮脏之人靠近我,我会难受。寒情夙本想说这话回敬他,但玲珑匕首又在他身体里捣乱,比之前更严重。可惜要送他的言辞还来不及出口,他便疼得撕心裂肺,全身麻木。
用力扒开冷终命的手,他痛苦蹙眉,语气不畅道:“我……我最近从未瞎闹,一直恪守本分……我知道我是囚犯,冷终命,你又施了什么法,不要再折磨我了,要杀就给个痛快!”
他难受极了。
寒情夙的声音带着颤抖、恐惧、祈求,还有丝丝扣扣悲伤哀怨及惆怅……冷终命十分讨厌他这幅德行,不悦拿开了手。
从寒情夙身上拿开手的冷终命,嗅了嗅自己的手指,那种淡淡沁人心脾的清香,很是好闻,闻之难忘,他疑惑问道:“你用的什么香,与凡人不同,倒有些仙灵露雨的清纯。”
他在胡说八道些甚?
寒情夙起初只是疼,后来是搅心搅肺的痛,现在却是生、不、如、死!不行了,真的好难受,他快支撑不住了,玲珑匕首果然厉害,再翻搅下去他会直接命丧幽冥。
恶魔越说话,他就越难受,难道这些不着边际的话是折磨他的新手段?是冷终命向玲珑匕首念了咒语么?那匕首铁定是要剜他的心,吸他的血,他真的,真的,受不住了。
世上怎会有如此蛇蝎心肠之人?
一定要花样百出折磨他至死方罢休么?
冷终命自顾自投入,眼下终于发觉寒情夙不对劲,忙担心问:“你怎么了,哪里不适?”
寒情夙淡淡道:“没……没甚,今日来得太早,吹了风,有些受寒。”
冷终命二话没说,立刻运功为他供暖驱寒,可寒情夙并非真受风邪,不过是敷衍而已,因此这番,心下悸动,反而更难受了。
他起身拉住冷终命的手掌,有气无力道:“你……你停下,你走开,我不用你管。”
真切的感受是,离他越近,心越疼。
冷终命不想他费神,被逼着停住手,他怒吼道:“你是我的……猎物,我自然得管你。怎么,你还是这么抗拒我碰你么?嗯?”
寒情夙咬牙:“是,我很抗拒,所以请你同我保持距离。你这人,总爱强加东西到别人身上,也从不问那人是否愿意。你难道不知道,给别人不愿接受的东西,是在对他施以酷刑么?还是说,你原本就知道,你就是高兴虐杀我?”
冷终命狠狠推开他,愤怒拍案,一字一句凝重道:“我没有,你一定要这样想我?”
寒情夙闭目蹙眉:“你一直在这样做,我没冤枉你。当然,我也没资格怪你,我是一个猎物,一个随时会被宰杀的猎物,我等待着被人放生,而我明白,永远也不会有那一天。”
他终于彻底激怒了他。
冷终命一把掐住他的双臂,强行制住内心焰火,强行了良久良久,久到快坚持不住的寒情夙差点睡着,他才用针落不可闻的声音道:“除了,放你走,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好么?”
这样的冷终命,真少见啊,他像地狱里没见光的孩子,在祈求人间的温暖和糖,他在用轻柔的声音征求一个微不足道猎物的意愿。
寒情夙此刻有多不自然,多不习惯,多震惊,多不知所措,怕是诗仙在世也难抒写。
可惜杀他和走,就是他余生所愿。
沉默了半晌,似想到什么,他也没一口拒绝,同样有些骇人听闻的轻柔道:“好,明日起,我想学武,行否?”
这次,轮到冷终命大大受惊。
冷终命静在原地许久,并未马上言语。落花人独立,风吹动他单薄的衣裳,发丝在空中飞扬,腰上玉佩轻快摇荡,伶仃作响,那场景美得好似一副彩墨谪仙画。
世人都说,相府二公子貌胜卫玠,容过潘安,举世无双,可曾有人见过,那比他有过之无不及、恍若谪仙降世风华绝代的人,此刻,就在他眼前。
就静静地,自成一界的站在他眼前。
急速的冷风,迎面扑来,打在那纤长孤寂之人的身上,吹乱一袭衣袍,飘扬一头墨发……是良久良久后,忽听那走至水榭边放眼千里荷塘的人,回眸一叹道:“可以,我答应了。”
此时有人来报。
初脉拱手行礼道:“教主,东方世家的公子求见。”
那厢寒情夙第一反应:新宠?
为何单单想到这两字,他自己也吓了一跳。最近,他越来越不认识自己了,总是无缘无故冒出一些天马行空的想法,或做一堆不切实际的梦。
冷终命若有所思深深望了寒情夙一眼,没再言语,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