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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一章:红尘陌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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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冷潮湿的地牢里到处透露死亡的气息,正如刑架上那满身是血的少年一般,苍白与黑暗中都已嗅不到人气。
这并非天花阁主打他最严重的一次,却是有生以来,伤他心腑最厉害的一次。
因为幽怜说:“你父母以怀你为羞,生你为耻,你根本不配活在这世上,以前从没告诉你,你父母葬在哪,如今也不怕告诉你,后山门外,恶灵谷,我已将他俩尸骨连根刨起——喂狗吃了!如此不孝,你可开心?可满意?阿萱,你想死么,且莫提死,他们根本不想看见你!”
心如死灰、生无可恋,便是这样两个成语,也道不出他当时的心境。
后来,冷陌萱逃走了。
放她离开的,是心仇,那个打小以姐姐身份护着他成长,护着他风雨兼程多年的清冷女子。幽怜得知消息,当即大怒,将她最信任的护法当着全阁弟子面,抽筋剥骨。
心仇是个倔强的烈女子,她第一次毫无畏惧望着天花阁主,苦涩开怀大笑道:“生何欢,死何俱?我虽死不足惜,可阿萱这次,是真走了。他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观其岁月年轮,这是幽怜有史以来最为动怒的一次,天花阁上下,无不震惊。江湖中也隐约传出天花阁唯一男弟子叛门背道之事,一时言流。
心仇被抽筋剥骨,废却一身武功,从此再无能力拿刀。被丢进地宫牢门时,她笑着同那一直窥视她地位,以及一直千方百计想除掉她的新上任护法熏云道:“陌萱判教,消息是你放出去的罢?小云,朝廷里有一句话讲,‘伴君如伴虎,’坐上了我的位置,未必是幸事。从前,你陷害我种种事迹,我都不与你计较,往事已成流水,统统一笔勾销,但我有一事相求。假如……假如你有陌萱的消息,烦请叫人知会我一声,我想在死之前,听到他平安的消息。”
熏云不屑看了这狼狈不堪的女子一眼,满脸小人得志的模样道:“你以为到了现在,你还有资格同我计较?你根本没资格做阁主的护法!平心而论,为了那小毛头,你顶撞过阁主多少回?又惹怒过她多少回?冷陌萱不过是阁主捡回来的一条狗,你堂堂一个护法,宁愿时时想着同一条狗相好,去对付你原本最该忠诚以待的主子,难道不该死吗?你真该死!一切怨不得别人,是你自己亲手挖了一座坟。”
熏云对心仇太了解了,这个人怎可能甘心蹲入牢门,她武功真被阁主废了么?她会这么窝囊?她不信。
等罢,总有她期望的那天,总有场风雨该勇往无前。
此后熏云再没有进过那间地牢,也未曾答应心仇最后一个要求。
天花阁内所有人,都曾认定心仇绝活不过三日,必死无疑,但风云变幻,天意难测,她活到了第四日。
甚至后来的很多日。
都道她毕竟乃阁主曾经最得力的护法,命亦常人,不可小觑,非然,她只不过被一份浅薄的信念支撑着而已,她想知道冷陌萱活着的消息。好好活着的消息。她怕自己死了,这世上,便再没有护着阿萱的人了。
城外破庙——
冷陌萱逃出天花阁后,一路带伤南下,他没有目标,没有信念,不知道要去哪,该去哪,甚至,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活着。
一路上杀他的人很多,几乎逃到哪里都没有安身之所。他不无辜,却也委实的可恨可怜。曾经杀死过那样多人,如今找他索命也算因果轮回。这世界从来都是公平的,欠了东西终归要还,哪怕是命。
他有个耻辱的名号在外,每个前来杀他之人,必要大肆羞辱一番——怒压公子。
他以“翻手为云”问道武林,也算是真正的少年成名,誉满江湖,但这所谓的好名声,是由无间地狱私自捧吹而起,用意在于挑拨正邪两派关系。名门正派并未公开认可。
只因他杀了幽冥教前宫主——劫沉。
早年幽冥教在江湖直接归属邪门歪道一类,他杀了劫沉,也算是为武林除害,乃侠士之举,这本该江湖称颂之人,却因与无间地狱狼狈为奸,名声一夜败尽。无间地狱于江湖而言则更不需谈,那是人人得而诛之,各门各派都想除之为快!同这两大巨龙邪教扯上关系,自然也就干净不到哪儿去,因此大家认为他亦正亦邪,阴阳难断,都不愿与他为伍。
是以,他是从口碑载道,到恶名昭彰,后起之秀里一个传奇人物。
许多人认识他,倒不是因他杀了幽冥教前宫主劫沉,而是因为,他是天花阁唯一的男弟子!这世上没多少人见过他真面容,唯一叫人记得深刻的,是无论什么时候,在什么角落,遇到什么事,只要听得天花阁主声音,他便会吓得怂包跪地。
天花阁主虽武功深不可测,到底还是个美人,男人见了再畏惧,也没有吓成这样的。
但冷陌萱不同,他不仅妙怂跪地,还会丢魂失魄抖成个筛子。
怕女人。
被女子欺压,不动任何女,子,凡见着女子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便是他怒压公子名号的由来。
与那《封神演义》里,散仙陆压道君,差得远之又远。
出阁的日子并不好过,几乎每日都在被人追杀,而他每次都是九死还生,死里逃生。半死不活拖着躯壳遗留人世,是件很悲哀的事,他常暗自苦闷,望他人生活清贫也乐,如何自己就混到了生无法好好生,死不能安心死的境地?又暗嘲,不是今日才到这般田地,他其实一直在这种境地里生存。在打斗最严酷、最惊险,最惨烈,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那次里,他被人救下了。那人将他安置在一间破庙里,为他输血为他疗伤,似乎还每日喂他喝药。
他是个很怕沾染温暖的人,不是因为从没拥有过而不习惯,只因为他明白,温暖的背后往往是深不见底的悲凉。这世上除了天花阁里那个叫了十多年的师姐,再没有人在意过他的生死。所有人,都巴不得他死,都盼着他死。
若仇恨是唯一的信念,抛却仇恨,那生,是为了什么?
心若死灰,茫然自失,那死,是否是最好的归程?
死生看透,仍惧生死,惧生敢死,天下可有“未亡人”者的归宿?
迷糊中,他忆起往日旧事。
从前,他交过一位朋友,那人起初舍命救了他,却不求回报,后来收留他在府上养伤,教他识文,教他断字,送他上好的折扇,难求的文房四宝,还为他指点剑法,甚至亲手为他煮过羹汤,说要同他做一生一世的挚友。他很感激,他信了。直到有一日,天花阁被三千东厂走狗团团包围。因为信任,因为掏心置腹,他在酒醉后告诉了那人进入天花阁的首要机关,还说以后有难可直接去找他。甚至他将自己的出入令牌也给了他,回去后谎称自己弄丢了,被打得七窍流血。他自始至终从未后悔过,毕竟那是世上第二个对他好的人,可最后他却骗了他。那人勾结朝廷,呵,不是勾结,而是被权势诱惑,被利益熏心,天花阁被当成邪恶势力威胁朝廷的党羽受君上旨意全阁剿杀。最后能安然渡劫,据心仇师姐说,是有人暗中帮忙,帮了很大的忙,才幸免沦亡。
帮助天花阁之人,阁主查了整整三年,一无所获,最终也就放弃了。
他原本就怕阁主,心中有愧,又因害死十五名同门,因此对幽怜更畏惧内疚了。
金钱、名利、荣华、富贵,只是对他而言,没用,可天下又有几人觉得没用?那本是他们一生追逐的东西。
是败给金钱,还是败给人心,从前想不明白,以后也不会想了。与其被人骗,不如去骗人,至少不会有伤心、难过,至少不会生在黑暗看见绝望,一生也触不到光。假如能在欺骗里看见光明,他愿意那样去做。这世上没人教过他对错,他曾以为,凡事不让自己伤心的事,不让身边人伤心的事,皆是对的。
是那天,他杀了一个小偷。
那男子既不孝顺也没人性,年迈的母亲好心劝慰他走正道,要他规规矩矩做人,堂堂正正行事,要他不做伤天害理之事,他不仅不听劝告,还拿扁担将自己母亲打瘫在地。他实在看不下去,见那老母亲血流不止,还跪地求饶,求他亲生儿子别再打她,求他饶了她,他提剑一刀下去杀死了那男子。他以为自己做了件对的事,正邪正邪,他以为那便是正!可那位老母亲非但没有感激他,还用冷恶的眼神望着他,咆哮嘶吼地质问他,为什么杀了她的心头肉?后来那位老人整日以泪洗面,哭瞎了双眼。
人心难测,世事如棋。
眼瞎后不到四月,老人去了。
下葬时没人哭丧,没人挂孝,地方知府出了点钱,请人潦草埋葬。就连素日里那些爱凑热闹的村民邻里,因他儿子辱没村风,也至始至终没人去望过她一眼。他放了把火,烧尽了那不再复有人气孤僻林立的茅草房,也烧了那懵懂无知难辨真假的对与错。
那时他想,天道是什么呢?有些人生得凄凉,走得凄凉,凄凄惨惨几十年,然后被世界遗忘。难道这便是生的意义?
后来每年清明,他都会特意带酒,带纸钱,去给老人和他的心头肉上坟。
你看,即使再坏的人,也有人爱着,疼惜着,当成心头肉护着,对比之下,自己真像个笑话。
回忆很伤人,往日种种不堪卒读,也该随波逐流了。
天花阁,那个养他半生岁月的地方,从此再与他无牵无挂,永无牵扯。
从此,远离仇恨,退避红尘,无欲无求,孑然一身,万事都不再牵动他的心。
言归正传,救他的这人他见过,是那个他曾以为能用一双清澈眼睛骗到的人。他是幽冥教的弟子,刺杀冷终命那次,他曾剑下留人放过他。
“小祖宗,你总算醒了,总算没辜负我欠着人情为你求的这颗药!”门外进来的男子如是说。
他不是别人,他是江湖上排得上号的重要人物——神偷御音。
虽说他在江湖上名声很响亮,但敢直呼他神偷的人少之又少,因他曾放豪言:“除非你有能力杀我,否则别唤我神偷,我从不偷鸡摸狗,我要什么,便光明正大的拿!”
是个比山野村夫稍有墨水一点的土匪。
冷陌萱昏昏沉沉醒来过几次,这人都有同他讲话,但他并不想理,所以这次也一样没理。
御音将刚熬好的药送到手边,心神愉悦道:“你也不是哑人,如何这般没礼,我好声好气同你讲话,你是不是应当应我一声?”
冷陌萱望了望他手里的药,淡淡道:“谢谢,我不需要。”他想顺其自然,天若留他,他就活,天不留他,也没必要苟且偷生。
御音拂衣坐下,也懒得再同他讲道理,舀一勺药霸气送到他唇边:“乖乖给我喝了,不然,我可不介意用嘴喂你。”
“你……”
冷陌萱气得脸红筋暴。
但立刻又恢复冷静。
他淡淡道:“何故救我?我想,你应该知道我的身份了罢。”
御音道:“知道了又如何?不就是天花阁么,难道你以为我会怕?这天下,我敬着谁才畏着谁,幽怜阁主我可是从没放在眼里的。”
冷陌萱凝眉望着他,想了想还是喝下了药。
就是不晓得,这个喂他喝药想他活着的人,究竟有甚目的。如今的他,离了万花阁还有利用价值吗?他自嘲,早没了。
冷陌萱喝了药淡淡道:“你好大的口气,难道仅仅因为天花阁主是女流之辈,便叫你如此看不起?那是你不知道她的厉害,女人狠起来,不输男子。”
他边说都能边忆起打狗鞭落在身上时的疼,以及“浇心丸”在五脏六腑里的翻江倒海。
御音见他听话喝了药,很是满意,放下药碗挑眉道:“这却没有,女子的厉害我也是领教过的,更何况是天花阁主。可我不认为她有那个能力,奈何得了我。”
哼,真是狂妄自大。
冷陌萱听在心里,也没再反驳,仍旧淡淡道:“然后呢?接下来你打算如何,你救了我,总该是有条件的,你想要什么?”
御音闻言将身子往前一靠,离着冷陌萱极近极近,他道:“记得那日你说,会记着我的恩情,想来也是打算报恩的,我倒没甚非要不可的东西,可你既然这样问了,我便给个机会你报恩罢。听好了,你是我救的,我要你好好活着!”
“嗯……?”
冷陌萱呆呆愣住。
御音见他这幅呆傻神情,甚觉有趣,竟就鬼使神差往他脸颊上亲了一口。
是的,他他他他他他他亲了冷陌萱。
那一口下去,直弄得冷陌萱失魂落魄,最后怒火攻心!
御音亲完便彻底后悔了,该死该死,想自己也不是那轻浮之人,如何竟做了个登徒子的事!
有些事发生得太突然,突然得仿佛不像自己做的。
他慌慌忙忙胡言乱语道:”别……别……别误会,方才有个蚊子落在你脸上,我想着白日里若不干掉它,到了夜间它必来吸血,我也不能无缘无故打你一巴掌来灭了它,所以便……便一口吃了……”
真想咬舌自尽啊!这说的什么跟什么?想他堂堂一代手到擒来的侠客,几时这般狼狈过?
气氛有种死亡般的宁静。
冷陌萱气得脸都青了,咬了咬牙,忍着一股浓浓的怒火,冷声问他:“那,味道如何?”
“啊?”
御音完全没想到他会冒出这样一句话,瞬间尴尬到不行,强颜欢笑的点了点头:“极好,极好……”再没有更好。
冷陌萱怒极之余反手就给了他一巴掌,骂道:“无耻之徒,恶心!”
这一巴掌打得御音半晌找不着北。
他举起手将床边的药碗使武力狠狠摔到地上,咳嗽不止发言道:“我……我人已醒,你可以走了。如果最后我能活着,有用得着的地方,说一声,该还的我不会欠你。”
御音闻言也怒了,他上前一把抓住冷陌萱手臂,脑羞成怒不耐烦道:“好了我同你道歉,对不住,是我失礼了。可是说起来,我也算救了你两回,你便是这样对待恩人的?病才稍好些就想着赶我走,这落脚地还是我寻来的,你倒反客为主哄我走,什么道理?”
冷陌萱吃痛凝眉,一心只想他快些走,便苦涩自嘲道:“咳咳……我只是觉得,你身份非凡,不适合留在此地,况且还是同一个过街老鼠。”
御音见他难受,赶忙松开手,先是冷言:“难道你想自生自灭?”转瞬又笑道:“我却不介意,你又介意甚?我愿同什么人来往,向来是我自己说了算。听着,我是你的恩人,往后在你面前,我是个没身份的人,我叫御音,你的恩人御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