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载酒》断桥临渊

11、翘思慕远人，愿欲托遗音【十一】

　　那年冬至，漫天鹅毛大雪纷飞，一点的吞噬了流民与江平的希望。
　　流民们朝着想象中的方向，一路互相搀扶着向着心中南方逃去，却不知他们一点点偏离了他们的航向，只知道不停的向前走去。
　　四岁那年的他还没有取名字，母亲只是幺儿幺儿的喊他，他不知自己姓甚名谁，只知道这个女人从很久之前就一直把他带在身边保护着他，曾经靠近她身边有着直觉上绝对的安全感。
　　后来他目睹了别的流民相互易子而食，再后来，老人，女人，男人，亦不能幸免。
　　可他们眼中是一片麻木，甚至似乎不知道自己在吃自己的亲人的肉一般。
　　他一开始很怕，很抗拒。看着那个女人带着一身伤，把一个破碗端到他的面前，里面是略微浑浊的肉汤，他会惊慌的不停向后撤，一抬手打翻那个破碗，把满碗的肉汤撒了满地。女人先是愣住，紧接着就是一个巴掌甩到了他的脸上，直直的把他打在了地上，任他满腹委屈和难以置信的看着她满面的泪水。
　　他觉得自己没错，无论如何都不会作出这般残忍的事情来，他不想食人肉，喝人血。
　　可是一旁没有抢到人肉汤的老人，小孩，男人，女人都冲了上来，争先恐后的抢地上一小块洒落的人肉，四五个男人为了一块带皮肉大打出手，直至一个男人拔出一把钝刀来，一刀砍上了一个人的脖子。
　　钝刀根本无法砍死一个人。那个男人的钝刀也正好砍上了一块软骨，被砍的男人捂着脖子大声嘶吼，大量的血从他的脖子中喷出，染黑了一片沙地，最后气息渐弱，江平看着他的眼睛逐渐失去了聚焦，失血而死。再没有人敢接近挥刀的男人，那个男人得到了江平抛下的人肉碎块后，狠狠的一瞪方才要和他抢那块人肉的男人，又回头拉起了那个被他杀死的男人，往有着唯一一口大锅的地方走去。
　　江平知道那是什么地方，那是“厨房”。那里的人在他眼里已经不算是人，他们屠宰各种各类的人，把人的尸体放在锅里，加水加柴把那些浑身是血的尸块，煮成可以为人续命的“食物”。江平惧怕那里，不敢接近，那里的人浑身上下都带着凶恶的气息，偶尔还能看见他们带着血光出来，拖着一个麻木不仁或尖叫不止的人进去。
　　紧接着，就是一锅新鲜冒着热腾腾蒸汽，还带着点儿专属于“食物”一类的香气的人肉汤出锅，男女老少都会为这一锅汤大打出手，每一天都会为了这个事情出现点伤人，或者死人的状况来，死掉的又会被“厨师”们带走，煮成肉汤来供下一餐食用。
　　之前马蹄踏平他的家前，他的母亲早已准备好一个装着食物的小包，一路上遮遮掩掩的，实在饿得受不了了的时候，稍微吃一些继续往前走去。可能是运气好，一路零零碎碎吃过来也没人发现他们还有多余的食物。
　　女人和他说了，等到了南边，就会有吃不完的粮食了，就不用再饿肚子了，就可以天天吃饱饭，睡好觉，不会再冷。
　　她说那里山清水秀，鸟语花香，是鱼米之乡。不会有战乱，不会有铁蹄，不会有人吃人的惨剧，每天只要睡到自然醒就能晒到舒适的太阳光，而不是被太阳烤到难以忍受。
　　一路上，女人和他讲南边的故事，讲乞巧奇缘，讲书生小姐，讲善有善报，讲人间奇观。她用着这些故事和一点点的粮食，支持着他走着，往心中的南边不停地走，渴望有一天能过上女人故事中的生活。
　　只是那点食物，最终在长途跋涉之中，被吃的干干净净。一开始女人会搜刮些袋子里的残渣给他吃，后来仅剩的残渣也被吃完了，整个袋子之中，只有那一层粗糙的亚麻布在宣告他们的饥饿。
　　他与女人一同饿了三四天，大腿渐渐浮肿，一掐一个印子。女人最终受不了了，流着泪摸了摸他的头，从包裹之中捞出一个破碗来，冲入了抢人肉吃的人群之中。
　　那盆她抢回来还没吃的人肉，现在倒在沙地上。力气稍微大一些的小孩子头一个抢到了破碗，破碗里头还有一点点肉末似的小肉块，泛着点浅薄的白色，旁边还有一小块人骨。那个小孩双手捧起晚来，脸上涌现了一点满足。他伸出有些泛白的舌头，把那破碗从上到下，连同边缘的一点点水渍也不放过的舔了个干干净净，最后才意犹未尽的嚼起了那一小块肉末，吞下肚后又把人骨含入嘴中，上下颚蠕动，上下牙碰撞，一点点用刚换好的恒牙嚼碎了那块人骨。
　　周边还有老人趴在沙地上，舔着溅出来的汤汁，吃了一嘴沙子却也不肯停下。
　　江平再看不下去，爬起来两下，吐出了稀薄的胆汁来。却又有饿得不分黑白的人将他吐出来的胆汁吞入肚中，看的他一阵恶心，连带着脸上火辣辣的，心中满肚子的委屈，最终嚎啕大哭，哭了出来。
　　女人流着泪把他抱入怀中抚着他略有浮肿的背来，流着眼泪。他口腔，鼻腔都是胆汁的苦涩，一边哭一边让胆汁顺着下巴，掉在了女人的身上。他听女人说对不起，对不起幺儿，我不应该把你生下来，让你受这种苦，对不起。
　　女人一直说着对不起，带着满面的眼泪夹着哭腔，和江平一起抽泣。身边的人们没有说话，他们麻木的转过头来，看了江平和女人一眼，明明还没有死，瞳孔却已经失去了聚焦。像是画着一张人脸，点上了五官的不知名怪物，脸上或有不正常的酡红，或是惨白的面无人色。
　　在一群漠视人命的怪物面前，江平觉得，自己或许才是怪物，他应该和正常人们一起吃人肉喝人血，为一小块血肉模糊的人骨打得不可开交。
　　那是一层从众心理，江平却也知道自己怕死，他开始怕这个女人什么时候就把自己给抓去厨房炖了，变作血肉喂给了别人和她。一路走过来，他看见任何人都开始不接受接近，除了女人，也没有人理他。
　　他在女人的半逼迫之下喝下了第一碗人肉汤，嗓子里火辣辣的，胃里沉甸甸的，他又流了满面的泪水，女人却已经开始麻木，她扇了他一巴掌，用脚踹了几下，指责他为什么没给她留一点。
　　女人开始逐渐麻木，从一开始的抢到肉汤就给他灌下去，变成了自己一半，江平一半，后来江平只能分到一点点，最后女人偷偷喝了，不再给江平留着，江平为了自己能活着，只好同那天捡到的小孩一般，抢别人的食物。那个哭着对他说对不起的母亲似乎已经死去了，女人的双瞳如同别人一般麻木，她被无尽的饥饿，恐慌，绝望同化成了正常人。
　　她再也不会讲江南的故事，讲在困境中充满希望的人。
　　一路走过，直至冬至。
　　天上飘起了雪花，一路过来所剩无几的流民们躲在一处已经废弃很久了草棚之中，重压下的雪花让他觉得草棚随时可能倒下，把他和别的怪物们一起压死在这里，终结这场没有终点的死亡旅途。
　　每一天都有人死亡，腐烂的似乎已经不是人命。
　　他体会到了那种，人命不值钱的感觉，只要能吃能填饱肚子，那就是食物。
　　江平记得那个女人说过，南方是不会下雪的，那里四季如春。那为什么下了雪，这里离南方还有多远，离山清水秀，人杰地灵，每天不用提心吊胆自己被煮成食物，被迫喝人肉汤还有多远？
　　此时一位厨师呼出一口白气，粗哑的嗓音说道：“该做饭了。”
　　所有怪物都看向了厨师，他将要决定谁会是今天的食物。
　　厨师静默了半晌，充满了血气的瞳孔今天似乎恢复了一点清明，他说道：“我们还有一百多号人，我怀疑我们走不到南边了。”
　　怪物们没有说话，一片静默。
　　“谁愿意提前结束生命的，站出来吧，我一刀送你，下辈子，投个好胎。”
　　他站起来，提起了刀，道：“千万别再投了这活受罪的时代……”
　　江平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但他怕疼，怕死，他不想出列，紧紧的往棚子里面缩，希望所有人都看不见他，时至今日，队列里的小孩老人已经很少，他依然不想死。
　　可他却被一股大力推了上去。
　　他惊惧的回过头去，看见了那个女人。
　　女人早已失去了焦距的瞳孔流出一滴泪来，沿着干裂的侧脸滑了下来。
　　“你去死吧，别再回来了。”
　　厨师低头看了看被推倒在地的他，清明的眼中又沾染上了血气，江平眼睁睁的看着他举起了刀子。
　　那一刀是对着他脖颈砍得，一刀下去立地毙命，江平瞳孔细如针尖，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个翻滚，脑袋一缩，躲开了那临头而下的刀来，又往外滚了几圈。
　　厨师粗声粗气的吼了一声要来追他，江平连滚带爬的往外跑去，听见的厨师的嘶吼声，怪物们的扭打声，还有那个女人的尖叫抽泣声。
　　他不停的往前跑，跑回了不远处那个不愿意收留他们的城中，居然成功的进了那个他们纠缠了三四天都没进去的城中。
　　他泪流满面，被泪水糊住了视线，一不留神便摔倒在地。他大口的喘着气，怎么也爬不起来。
　　他想，我就要死了。
　　一抹青色却在他的眼前露出，他下意识的想要往后退，他怕这个人要把他煮了，却又无论如何都没有力气往后退却，那个男人没有如同厨师一般拖着小孩走，却是把他抱在了怀里，不知念了什么，让他牢牢睡了过去。
　　那是羽山门的门主。
　　那天夜里，他浑身清爽的坐在了羽山门的餐桌之上，面前是丰盈的晚餐，而他对面，左右的人们嬉笑打闹着，欢声笑语，门外是青山松柏，云雾缠绕，犹如仙境。身旁的男人伸出手来，他要躲，却被那个男人摸了摸头，抱了一下。
　　江平进入羽山门的第一天吃的第一顿饭，是在他满面泪流中狼吞虎咽吃完的。
　　曾经的提心吊胆，饥饿难耐，恍若隔世。
　　他拜了师，行了礼，夜深梦回之时依旧会梦见曾经的逃难，他的师父带他去山顶看那漫天星空，师傅说。
　　“命运终会待你温柔，对那些孩子来说，死是解脱，你比他们多了一些运气。”
　　他想是啊，他运气真好。
　　“八方星月，镶嵌入空闪耀不歇，就像是暗无天日之中，一直存在的一线生机。生机一线，四海皆平，今日我羽山门赐名为平，万江汹汹，长流不息，赐姓为江。”
　　“江平，莫忘儿时苦难，济世安平。终有一日，世间再无人走你来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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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对本文来说，写的可以算是比较压抑了。
但我一直挺想还原古代的乱世，虽然文中背景是个大统时代。
我大概没有交代过背景，这里交代一下，详细的从第二卷开始会逐渐完善。
这是大统时代的末期，很快就要变成乱世，所以边境之上常年有战乱。但本文不是乱世平定文，只是写在大统与乱世交替中的种种人种种爱情，混入了一些江湖和一点点道家，像羽山门那个门派就有些偏道法，但只有一点点，不是很明显。
饥饿会改变一切，我曾经和几个朋友讨论过穿越三国会是什么状况，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运气再好，也活不过一个月，饥饿，流民，战乱，豪强，语言文字不通，疾病会让一个人死无完尸。
而古代的难民们，最后死的的人会很多，江平真的是运气很好了，只是喝了人肉汤，而且差点死掉而已，虽然说生病难免，但是最后还是活的好好的啦。
请不要因为喝了人肉汤讨厌他，极端的饥饿下做什么都是正常的，而且他是被迫喝着喝着麻木了的一类。
话有点多了，先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