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微光》二玉Jady

2、学校报社

　　那天的雨下得很大，直从下午下到半夜才停。
　　沈佩珩一直想着那双高跟鞋，肉色的皮面，纤细的鞋跟似西餐厅里的高脚杯颈，踩在地上发出的撞击声踢踢踏踏。接连的几天，那声音一直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待会是什么课？”张兰英把几何书掷到沈佩珩的桌上。“有几道几何题我一直搞不明白，先生也不愿教我。”
　　沈佩珩把几何书打开，翻到张兰英折角的那一页，“待会本是国文课，先生临时有事便说让我们自己背书去。”沈佩珩用手指在书上圈圈画画，眉头微微蹙了起来。“我知道了。”沈佩珩抬了抬下巴，示意张兰英坐到前边去，便讲起题来。
　　张兰英一边点头应和着，一边歪着脑袋看着沈佩珩，“欸，佩珩，你那天告了假，是怎么回事？”她转着手里的铅笔，睁大的眼珠子却难掩她的好奇。
　　沈佩珩叹了一口气，抓起几何书就往张兰英的脑门上敲去。“你压根不是来问我问题的。”她放下书，看到书本后张兰英没心没肺的笑容。“余瑛让我带她抄近路走出去。”为了不让好友继续问下去，沈佩珩只好撒了个小谎。
　　“余瑛？”张兰英拉长了尾音，偷偷瞄着沈佩珩，她看到沈佩珩皱着眉疑惑的神情，便又说：“你不知道余瑛是谁？”
　　沈佩珩摇摇头，“是谁的情妇罢。”
　　“也许罢，我也不清楚。只是听说过向前街那个歌舞厅里有个舞女叫余瑛，很得贵人的宠爱呢。“张兰英站起身来，把双肘靠在了桌子上。“可能同佩珩你遇到那个不是一个人，余瑛是什么人呀，哪用得着用两条腿走路呢？”
　　“是吧……”沈佩珩抿了抿嘴，“你这丫头怎么去那种场所？还打听舞女的事情！”沈佩珩捏了捏张兰英的手臂，忽地又垂下头去，“那个向前街……莫非就是车站那边？”
　　张兰英点点头，嘻嘻地笑着，“那种地方，怎么男人能去，女学生就不能去呢？”
　　“就属你性子最浪！以后被人占便宜了还不知什么回事呢！”沈佩珩嗔怪道。
　　张兰英也不说话，只是笑着收拾了下沈佩珩桌面的几何课本，晃荡着回到自己的位置。
　　上课铃响了，先生果然没来。班长站在讲台上管理着吵吵嚷嚷的同学，当然也没注意到趁乱溜了出去的沈佩珩。
　　下午三时的阳光刺眼得很，沈佩珩拿手当帽檐，用牙咬着在两旁晃悠的麻花辫，穿过种着两排大榕树的林荫校道后便径直朝学校报社跑去。
　　沈佩珩拍了拍报社那颤颤巍巍晃动着的木门，手上登时沾满了掉下来的红漆。
　　“欸，社长。”开门的是学校报社的社长林清，也是这一带学生运动的带头人。林清点点头，侧着身子让沈佩珩进来了。
　　报社里有一股子油墨味，沈佩珩一直都很钟意这种味道。“文人的香气。”她曾经无比渴望身上时常带着这种墨味，好让接近的人都对自己刮目相看。
　　的确，姣好的容貌，略显黝黑的皮肤和一对水灵的大眼睛，沈佩珩看起来并不像个文雅的读书人。
　　林清指了指油印机旁边的一沓稿件，“你既然来了，就把那些稿子分个类罢。”他踱步到自己的书桌旁，“给上面提意见的放一类，关于工农运动的放一类，关于妇女运动的放一类。”
　　沈佩珩踮着脚想瞧见林清稿件的内容，却被他宽厚的臂膀挡得严严实实。“好的……”沈佩珩只好放弃，靠在油印机上给稿件做分类。
　　无言的时间过去了半个时辰，沈佩珩转了下酸痛的胳膊，用镇纸把稿子压得严严实实。“社长，分完了。”
　　林清咕哝了几声，挥挥手示意沈佩珩可以先行离开。
　　沈佩珩却丝毫没有想走的意愿，她默默地站在林清旁边，总算看清了林清地稿子内容。“关于学生运动是否为暴民专制的讨论……”
　　“你有什么话，直说便是。”林清似是猜中了她的心思，直截了当地问。
　　沈佩珩清了清嗓子，“社长，我认为我也可以开始……”
　　“再等一阵子罢。”林清打断了沈佩珩的话，沈佩珩张着嘴还想辩驳，却被林清一个眼神震住了。
　　林清捋了捋略长的刘海，“你知道，现在是非常时期……”他转过身来看着沈佩珩，“我清楚你想为报社出一份力，只是我们现在入不敷出，支付不了那么多作者的稿费。”
　　沈佩珩沉默了一会，“我清楚了，社长。”林清点点头，“那你早些回去吧。”
　　沈佩珩背对着林清，拉开了报社那陈旧的朱红色的门。“对了，佩珩。”林清在背后唤了一声，“你的弟弟——佩珏，好些了么？”
　　“好些了，劳烦社长挂记。”沈佩珩回道。当然，她不可能告诉林清她家早已被医药费拖垮的事实。不等林清回应，沈佩珩已侧身从拉开的门缝里出去了。
　　回到课室，早已是放学时间。沈佩珩把课桌上的书塞进书包里，铁质的笔盒则被粗鲁地扔进了抽屉，铅笔和金属碰撞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佩珩，你回来了！”张兰英今天出奇地出现在放学后的课室中，她听见声响，往沈佩珩的方向望了一眼，“你又溜到报社去了吧？”
　　沈佩珩不说话，只是点点头。
　　张兰英边跑带跳地来到沈佩珩的桌旁，“欸，佩珩啊，你今晚有空闲么？”张兰英一屁股坐到沈佩珩的课桌上，“我和他哥俩要去兰芳歌舞厅凑凑热闹，你跟我结个伴呗？”
　　沈佩珩摇摇头刚想拒绝，手臂便被张兰英抱住了，“好姐姐，你就忍心我一个女学生单独去？”
　　“那不是还有男同学么？”
　　“他们啊，看到那些舞女就魂儿都丢了，还指望他们？”
　　听到“舞女”二字，沈佩珩的脑海中顿时闪过余瑛曼妙的倩影，鼻尖仿佛还嗅到她裸露着的肌肤的肉香。沈佩珩只觉脸发烫，呼吸也变得急促。
　　“行了行了，就陪你去罢，待我先回去给佩珏做饭。”沈佩珩加快了手上收拾的速度。
　　张兰英雀跃着从课桌上跳了下来，“晚上八时，向前街兰芳歌舞厅门前，不见不散！”
　　听到“向前街”三个字，沈佩珩手上的动作顿了一顿，那便是自己同余瑛分别的地方罢。她挎着书包走出了门。她走下楼梯，盯着自己布鞋上那一块深一块浅的鞋面，她深吸了一口气，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嘣嘣乱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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