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心》兵贵神速

8、第 8 章

　　天色微明，朝房内早已像是炸开了的油锅，纷乱吵杂。

　　朝廷兵部的奏章内容一夜时间足够闹得满朝风雨，朝廷已经是五年来第六次派兵前去围剿上阳的那班匪徒，非但没能成功，还每次都弄得灰头土脸，上阳那边的消息也越来越吃紧。

　　“上阳流寇四起，朝廷派去镇压的军队就没一次传来过好消息。这次更好，将军负伤，参军被杀，人头悬挂在山脚下数十日无人敢去收尸，朝廷的脸面都被丢光了！”将昨夜反复看过无数次的奏折扔到地上，年轻君皇的脸色难看得厉害。

　　以丞相与大司空为首的官员们林立于庭，纷纷垂首不敢多言。折子正好落到东方丞相脚边，不动声色地瞥一眼奏折上的朱批，他也不开口。

　　上次派兵时，他曾向圣上举荐在边塞驻军七年有余的偏将军关德路，但圣上以边塞事宜与上阳事况有别推脱，最后只是委派了新科的武状元为任，这才落得个损兵折将的下场。

　　“东方丞似乎有话要讲。”见两朝丞相一脸沉重，鬼柏语气不免有些刻薄。

　　从先帝伪朝时的国舅案后，丞相势力急速扩大，弟子门生众多，其不世之威甚至能与皇亲贵胄相抗衡，与当年的原氏一族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正因如此，他才会选中馨贵妃的兄长出战。

　　一来投石问路，看看东方丞的反应；二则若是那个阿斗能稍微扶起来点，也可以助长一股新势力。就算与东方丞相的势力相抗衡起来是蚍蜉撼树，但聊胜于无——他本来也没想现在就去动那方，或者说该是需要拉拢势力的时候才对。

　　“上阳虽地处偏远，但王化境内流寇作祟有伤国体，宜尽快出兵镇压。朝廷屡次派兵都无功而返，足以证明那帮匪寇绝非乌合之众，不能小觑。臣以为应当派遣沙场悍将重兵铲平上阳蛮荒之地，方显圣上天威。”刻板地将曾经说过的话再说出来一次，只是省去关德路的名字。

　　年逾花甲的老丞相太清楚这个年轻皇帝心中想的是什么，若不是事关国体民生，他也不想拂逆君王之意。可圣上年幼，有些时候舍得下狠心，不知道该如何前进，身为重臣他须得为朝政之风指明方向。

　　“如今边关虽战事消停，可随意调兵遣将总是不妥。上阳之事复杂，边疆军帅纵是谋略在胸也力有不逮。更何况如今事态紧急，朝内就没有什么人可以委派重任了么？”鬼柏倒不是对老丞相推荐的人选有什么不满，只是朝廷三年一次的武科选举，闲置那么多可造之材在都城不用，岂不浪费？

　　丞相门下以文官居多，为数不多的武将都在边关述职，这么多年也没见老丞相有什么动作，这次巴巴的非要弄个偏将军回来。要是真能一句取胜，虽是替天子挽回颜面，可日后的事却更难说了。

　　“臣也以为，偏将军关德路久战于川隆之地，最是适合人选。但关偏将军对上阳之事毕竟不够熟识，不若朝廷派遣尚书监军同行，也免去圣上的担忧。”见君皇怒气难消，从开始朝议后便一直沉默的大司空终于出列，“诚如丞相所奏，上阳流寇行军狡诈，定不乏将帅之才。匪寇恶性虽难容于天下，然圣上大婚在即，天恩惠泽万民，若能将其招安将其收归己用亦无不可。珺大人虽是礼部尚书，但辩才当世无人能出其右，文韬武略令人敬佩。若是招安不成，以珺大人之谋略，关偏将军之将才，定能不负天恩。故，臣保举珺大人为监军。”

　　面容还略显苍白的礼部尚书听到大司空保举，抬眼看了看龙椅上高坐的君皇，他不置可否地垂下眼眉。

　　“此事再议。”望着神态悠然的丞相，胸有成竹的大司空，年轻君皇突然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向殿后走去。

　　******

　　御书房内寂静无声，鬼柏坐在桌案后认认真真地审阅珺刚递过来的文书。

　　自从前段日子宣布皇帝准备大婚的消息后，礼部就一直忙着操持筹办，今日终于将大婚事宜具列出来，呈递圣批。

　　“行了行了，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这么直勾勾地看着，让人什么心情都没了。”抬头望向面色不变，眼神却已经几度流转，将心情展露无疑的珺，鬼柏端起刚刚送上还在冒着腾腾热气的百花露水茶，有一下没一下地用茶盖刮着杯中浮浮沉沉的茶沫子。

　　“臣若是前往监军，会让圣上为难么？”淡淡地开口，珺秀气的双眉微微蹙起。

　　以青年之资便接掌礼部，一直以来他都恪尽职守，从没出过半点差错。珺自认为自己的才能应该不至辱没监军一职。可今日朝堂上圣上的态度，却让他开始怀疑起自己是否太过自负了。

　　“大概吧……”有些无奈地看着珺的眉头皱得更深，鬼柏却突然笑起来，“如果礼部尚书不在，朕的封后大典不知该由谁来住持。”

　　牵强的说法让珺不禁莞尔，可想到自己的处境，他便没好气道：“臣位低权微，难当大任。轩命正使按制应由大司空担任，臣不敢……”

　　“堂堂礼部尚书，做个轩命副使也合规矩吧。”摆手示意珺停下，他不想在讨论下去。

　　鬼柏知道珺想说的是什么。当初殿试时，这个新科探花言谈所及政论精要，胸中韬略经纬无不让人感慨，所以他当场便将珺封为翰林学士，招入宫中述职。

　　而后才渐渐发现，自己当时的决定有多么正确。如斯清俊单薄的男子实在不适合战场杀戮，刑部的险恶对他而言未免太过，所以才特地将人安排在礼部，免得自己担心。

　　这么些年下来，跟珺相处越久便越是舍不得让他涉足危险。大司空那只老狐狸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明明知道圣心却还故意唱反调。而且这次更是不惜与东方丞相联手，让他这个天子就算想拒绝也找不到理由。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臣若是不能为圣上排忧解难，何以对得起‘天子近臣’这个身份。”微微笑答，珺抬眼瞥向摊放在桌案上的名单，轻叹道，“只是那个关偏将军倒是很少听说，能让丞相大人与大司空大人极力保举的，想必是难得的将才。莫不是圣上忧心臣会拖累关偏将军？”

　　朝廷这几次派兵动作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连年损兵折将，白白耗费国库，也着实让圣上为难。更何况天子气盛，未必能咽下那口恶气。与其招安，不如将那群匪寇悉数剿杀更符合鬼柏的作风。

　　“关德路？他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十年前还是……算了，也没什么。”话到一半突然转口，鬼柏手指轻轻点着额头，缓缓道，“他倒是比之前那群废物可用得多，只是这个人用起来让人很难受。”

　　难受么？如果算起来那个人身后牵扯到的事情，哪怕是说起这个名字他都觉得别扭。年轻的皇帝站起身，双手背在身后，在房中缓缓踱起步子。仰头眯起一双星目看向远方，似在思索，又似在发呆。

　　这两年来，他总是有意无意地试探着珺的才能，也从没失望过。所以先前在朝堂上大司空还未保举，他便已经想到大司空所指何人。珺这样的人，不应该只是在君前行走，停留在宫中浪费惊世之才。

　　“想来你心中已有盘算，若是让你前去，又该如何？”终于停下脚步，随意拿起桌上的奏折翻弄几下，鬼柏背对着珺沉声问道。

　　“圣上大婚在即，理应大赦天下。但就此招安，朝廷的体面又难免受损……臣昨夜将礼部二十年内的卷宗全都翻阅过，其中虽记载不详，但上阳那帮匪徒的行军布阵之法似乎与当年朝中的一位将军几乎如出一辙。当年自愿卸甲归田的将军为何会腰身一变成为匪徒，臣也很想知道。若是那等人才能再次为朝廷效力，可算是朝廷之福。”坦然望向鬼柏的背影，珺顿了顿，又继续说下去，“只是该杀该劝，自当由圣上裁夺，臣失言了。”

　　就算他不说明，想必圣上早已知道他指的是谁。十多年前威名响彻边关的平绒将军丁幕受招入都城当日，不顾朝廷挽留执意辞官，从此不见踪迹。他用兵以奇，行事却稳健异常，就连先帝也时常感慨朝廷损失了一名良将。

　　而上阳传出土匪的消息，追根溯源下去恰巧是丁幕辞官半年后的事。再加上上阳是丁夫人娘家所在地，怀疑到他头上也并非无凭无据。这样也能解释为何朝廷几次三番派人寻找丁幕却都得不到消息——如果他真的躲在山上做起打家劫舍的勾当，那些派去寻找他的人自是不会想到，更不用说去查探。

　　想到将要面对的是何等人物，珺心中没来由地一阵躁动。

　　转身看到珺的表情，鬼柏怜惜地摇摇头。如果可以，他想要好好珍惜这个人，可是如果那样会让他觉得痛苦的话，却又违背了初衷。

　　手指轻轻敲打桌面，等到终于下定决心，鬼柏坐回去，执起朱笔，摊开大司空递上来的奏折。

　　“封后大典不忙，等你从上阳给朕带回好消息后，再回来由礼部与兵部共同操办。礼部尚书不在，礼部事宜先交由大司空代为处置。”对跟上前来抬腕研墨的珺柔声道，鬼柏望着他深色衣袖中探出的雪白手腕不禁有些失神。

　　“原大人那边的事……”没有注意到年轻君皇的视线，珺忽而想起昨夜在宫门前偶遇的人。

　　“昨夜只是碰到，连面都没见着就开始记挂他了？”想到昨夜德福的回报，鬼柏饶有兴趣地侧头看了看珺，见他的尚书大人只是浅浅地笑着，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映下两排淡影，他慢腾腾地将需要批注的地方勾好，宽声道，“事不宜迟，你明日就得先行上路，在途中与关德路会合。今夜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若是有什么不便的、需要的尽管开口。他的事不用挂记，朕自有定夺。”

　　看着满脸忧心的君皇，珺微微勾起嘴角，露出安慰的笑容。

　　******

　　夜，起北风

　　没有点灯，鬼柏独身轻步走在密道里。这条路他不知往来过多少次，就算闭上眼睛都没问题，掌灯只是多此一举。

　　密道是小的时候他跟皇姐闹着玩时发现的那时候只要父皇单独在宗庙内祭祖，他就会和皇姐从这条路悄悄爬到宗庙下面，从砖木的狭缝中窥视父皇一脸庄严地跪在那里向祖先祈福。

　　现在他已贵为鬼氏皇朝的皇帝，只要随便找个借口便可名正言顺进到宗庙内，但还是喜欢从这条秘道过去。让一堆人在外面守着，只会坏了他的大好心情，而且还很麻烦。

　　遵循宫中礼制，鬼柏不会刻意以不敬之举激怒那群恪尽职守的老臣，可实际上他却并不是很喜欢做祈福这种事。可今晚，月明星稀，他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很微妙的感觉。

　　如果天子祈福真的能庇佑万民，那只为一个人祈福，会不会真的让他远离危难？苦笑着摇摇头，即使是此刻他也不能为自己的举止找到个合适的理由。

　　然而并不是做每一件事都需要理由的，尤其是天子！只要这么想着，他也就能释怀了。

　　走到秘道尽头，正欲推开暗门却听到上面传来低低的交谈声，鬼柏心中一凛。

　　“已经安排妥当，只要那边不出娄子，这次定是万无一失。”干涩嘶哑的声音陌生又好像很熟悉，鬼柏悄悄将眼凑到偷窥的狭缝中，却发现宗庙内灯火全无，里面一片漆黑。

　　“万无一失？这句话还是等他死了以后再说吧。”熟悉的声音从传来，鬼柏腾地睁大双眼，压在墙上的手渐渐握成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