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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妖娆多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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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步走在灼人的炎日下,鬼柏忍不住想要抬手遮住刺眼的光线。可想了想,他终究只是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一块冰玉紧紧的握在掌中,让它为自己减去酷暑的炎气。
这冰玉质地虽好,却也称不上什么稀世珍品,但它却是五岁生辰那年母亲亲手赠予的礼物——所以自收到的那日起,他便一直小心珍藏着,十几年来都如是。
那个倔强又残忍的母后,即便是在父皇驾崩时她都吝于流下哪怕一滴眼泪。自从十五年前的那夜开始,她便将所有的感情与原氏的几百条人命一同埋葬,甚至不为自己的孩子留下半丝母亲的温柔——将我摒弃了整整十五年的母后呵,当看到我为您精心准备的礼物后,您将会露出怎样的表情?您可知道,儿子所希望的只是您能睁开紧闭的心眼,看看到已经被您忽略隔了十五年的我的存在……
母亲是鬼柏懂事以来喜欢上的第一个女子,也是唯一的一个女子。
作为一个女子,母亲美丽、尊贵、仪态万千。鬼柏曾无数次听父亲说过,他爱上的是那深深烙在记忆中绝艳的回眸一笑;而鬼柏爱上的,则是记忆中儿时在缤纷落樱中抱着婴孩嫣然一笑的母亲——原来她并非天性冷漠。她也可以像天下间所有的母亲那般温柔、慈爱。只不过,那一刻的她,怀中所抱的是她的侄儿,不是自己的儿子。
果真是父子血脉相连呵,两个人都逃不开原氏的魔咒么——鬼柏回过神,自嘲地摇摇头,将冰玉小心的收进怀中,快步向湖心亭走去。只要,能再次见到母亲展开笑颜,见到她眼眉间的温柔,哪怕付出的代价有多么昂贵,他都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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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柏走进到亭边时,隔着树丛第一眼便看到依桕正独自坐在横椅上,手中拈着一枝杏花把玩。她淡淡地笑着,投向湖中的眼神却是一片茫然,完全不似先前他看到的精明模样。
伺候太后的一群女官们尽在亭子里热闹的嘻玩,她却安静地独坐在一旁,满头乌发只用一根珍珠银簪挽成髻,两缕青丝垂在鬓间随风飘舞,自有一股慵懒之味。翠绿的衣襟印着她过于白皙的脸,微微泛出青瓷的光芒,有说不尽的柔弱感——这样的她,竟让鬼柏从心底生出一股怜惜之意。
仿佛感觉到鬼柏注视的目光,依桕猛然回神,转过头与鬼柏遥相对望。没有惊诧,也没有起身行礼,更没有戴上她平日温柔恭谨的面具——她只是定定地望着鬼柏的方向,漠然不语。片刻后,她站起身,待脸上重新堆满笑容后才举步向坐在中亭歇息的太后缓缓行去。
狭长的双眼微皱起,鬼柏眯着眼打量依桕窈窕的背影,他千回百转的心念竟有些兴奋起来:可以笃定,她知道站在树丛后的人是谁。可一个小小的女官竟敢做出这般恃宠生傲之态,真是让人有点心痒呢。
脸上瞬间闪过一丝玩味的笑意,鬼柏从树丛后走出,向中亭慢慢踱去——深宫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无聊,不过这个女子似乎让自己开始有些期待了。
“那个叫依桕的贱人,就是个妖精。”鬼柏忽然想起自己似乎曾听过寰妃在与其他嫔妃言笑间不止一次的咬牙切齿着重复那句咒骂。
当时的他自然知道寰妃说的人是谁。虽然那时鬼柏还没有见过寰妃口口声声所说的妖精,可他却知道母后喜欢那个妖精——当年无意间路过管事房的太后一眼相中宁被杖毖也不肯顺着管事内官的调教学习跪礼,满脸倨傲神态站着的依桕。明明只是一个刚被买进皇宫的婢女,却幸运地在瞬间触动了太后的心,从此便呆在太后宫中随时左右。一时间,那个名为依桕的女子成了整个皇宫中最大的闲谈余资。
为了她,太后甚至颁下了十五年来唯一一次公然的诣旨:依桕女官,可免去宫中一切跪礼。
诣旨一下,宫中顿时掀起轩然大波。免去跪礼,那是怎样的荣耀?!进宫多年的寰妃,凭着身后庞大的氏族与自身傲人的丰姿一直深蒙圣宠,却连拜见深居太后的机会都没有,一次都没有。
对于太后,后宫所有的嫔妃都只能日日清晨跪在太后行宫外请安问好。而那个小小的女官却每日都站在众娘娘身前,代太后旨意让众人自行回宫。随后,她仅是弯腰一礼便自顾地走开。明明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女官,却能那般安然地享受恩宠权势所带来的荣耀,她也不怕会折福——闲暇时聚在一起的嫔妃们偶尔会提到那个女子,脸上都是一副愤然之色,让不意间听到的鬼柏心底竟不禁泛起一窥芳蓉的意念。
而他第一次见到依桕,是在两年前的一个晚上。
那夜,从恶梦中惊醒的鬼柏不知不觉便走到太后寝宫,正疑惑着服侍太后的女官们竟全都不见踪影时,整个大厅空荡得有些诡谲的气氛让他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那一夜,他看到的是让自己至今无法忘怀的一幕。
晕黄的烛光下,雍容华贵的母亲身披大红缎袍,闭目侧身靠坐在大厅正中的贵妃榻上;一身淡绿宫装的依桕柔弱无骨地坐在母亲脚下,头枕在她膝上,任她春葱纤指在自己披散到地的乌发中逡巡。
那一刻,虽看不清依桕的容貌,可鬼柏却奇异的坚信:那一身翠绿裙裳的女子,定是个如洛水之神般灵韵飘逸的女子。
双腿不受控制地一步步向前走去,鬼柏沉重的脚步踏在光滑的地面上荡起阵阵回声,让母亲的手指略微顿了一顿。没有抬眼,她继续把玩着手中顺滑的发丝,反倒是静静坐着的依桕忽然抬起头,睁开一双杏眼。
翘长的睫毛在她苍白的脸上印出淡淡的影子,她的眼眸在跳动的烛光下蒙上了衣裳的颜色,泛出幽幽的墨绿色光芒——瞬间,鬼柏忽然想到了珍藏在皇家宝阁里的那颗绿色的宝石。那般柔和的色泽,那般闪耀的光芒,足以让世间任何男人心帜荡漾。
依桕的眼神并不锐利,甚至还带着一丝柔媚。可在她眼里竟清清楚楚地印出了母亲嘴角那毫无温度的嘲讽。纵然是一个掌握天下的君王,即便能冷笑着向任何人挥舞手上那把沾满鲜血的权势利刃,可鬼柏终究还是母亲的孩子,是个渴望着母亲的温情,却永远都得不到的可怜人。
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鬼柏生平第一次尝到了被遗弃的苦涩滋味,他竟然无法再承受亲生母亲所赐予的赤裸裸的怨愤,无法再忽略那一直被埋在心底的伤感——即便是母亲唯一的儿子,他还是被不能原谅的被痛恨着。
那是定数!当年刺向原凤筱的一刀为你换来了皇位,也换来了你母亲一生一世无穷无尽的怨恨——父亲临终前拉着鬼柏的手悲恸的说着,那苍老无奈的话语在空旷的宫殿里久久回荡,让他动容不已。父亲闭上双眼时,滴落的浊泪恰恰打在鬼柏心头的裂痕上。
在先皇驾崩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鬼柏的梦里全是原凤筱。他血淋淋的双手将插在胸前的匕首一把取出,然后笑吟吟地说着:“柏哥哥,筱筱把匕首拿来还你了……”而每次从梦中惊醒后,他都会在坐到光亮的铜镜前,看着在镜中跳动的烛光,想起凤筱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他简直要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妖精么?说的,恐怕是她那一双眼睛吧——她看人时的眼神就跟凤筱一模一样,让鬼柏有一种无所遁形的压迫感。
西筱那孩子,应该是喜欢上这个女子了。看他整天的腻在太后身边就知道,那是为了有机会见到心上人——皇姐的孩子呵,果真跟她一般任性得让人不知所措。无奈的摇摇头,鬼柏想到西筱时,心底却泛起丝丝宠溺。
“母亲,孩儿给您请安来了。”快步走进亭子,鬼柏见一个女官正在为邪靠在软榻上的太后梳头,他伸手接过女官手中的象牙梳,示意行礼的众人都退到亭外。
走到太后身后,用梳子轻轻梳拢散乱在她鬓角间的几根青丝碎发,鬼柏轻声笑道:“孩儿已经到了适合大婚的年岁,母亲觉得东方丞相的女儿东方蕙如何?”停下手,看着终于梳得光滑平整的发髻,他满意的放下梳子,用手指一根根地拨弄着茶几上摊摆着的满盒发簪,却始终挑不出一根合适的。
许久不见有回应,鬼柏凝视着铜镜中平静的容颜,微微叹息一声,继续道,“孩儿想过了,等母后的第一个皇孙出生,便起名叫凤筱可好?”略带嘲弄的口吻让他自己都觉得想笑,他太了解母亲了,只要把这个名字祭出,绝对能将母亲的注意力强行唤醒过来。
“咯噔”一声脆响回荡在小小的凉亭中,鬼柏循声低头,只见太后皓腕上的碧玉镯硬生生的敲碎在案几上,细细的血丝在她雪白的肌肤上缓缓渗出。
最终,凝在成血珠子,滴落到地面。
“皇帝!鬼柏。”一把打开停在自己发间的手,原慈孜倏地睁开眼。她转身定定地望着自己的儿子,不疾不徐地冷声道,“这世上的事,做过了,便是怎样都无可挽回,即便你是皇帝也无可奈何。千万莫要辱没了原氏族长的名讳——如果,不想让我更恨你!”说罢,她径自拉起肩上的披风,又重新靠回到软榻上闭目养神。
定定地望着自己的手,刚才被打到的地方其实并不怎么痛,可鬼柏却苦笑不已。母亲永远不会知道,她不需动刀,只要一个眼神便能将自己伤得体无完肤。
“好悠扬的琴声。”正当母子在亭中僵持不下时,站在亭外的依桕忽然走进亭子,挨到太后身旁俯身笑道,“太后昨儿晚上才念叨着宫中乐师的琴声太俗气,听了让人腻味。怎么今日有了这般空灵之乐,您反倒不肯瞧了?可是浪费了皇上的一片苦心呢。”她笑眯眯地说着,手上不知什么时候拿来的白绢迅速将太后受伤的手腕包扎起来。
真是放肆的女子——见她一面说着,一面伸手搀扶着太后坐起身,鬼柏双眉微皱,心底却泛起一丝愠意。
确实,若非有皇上跟太后的旨意,在这诺大的宫中,有谁敢在太后的湖心亭四周奏琴?!而这琴音既然不是太后的安排,自然便是皇上的旨意了——话虽如此,可母亲硬是将他一份心思装作不见,反到让个女官把心思转到这份上……以她小小女官的低微身份竟敢在没有宣召的状况下切入皇上与太后之间,想来是平日被太后宠到忘了自己的身份。看来,自己倒是高估了她。
“你这丫头,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扶着依桕的手慢慢起身,太后嗔怪地瞪她一眼,随后便笑吟吟地伸手刮刮她的鼻子道,“看来,真该找个人来治治你。”
“太后……”姣嗔地拉了拉太后的衣袖,依桕苍白的脸上爬上一抹红晕。扶着太后侧坐在亭子的横椅上后,她便敛手静静地站到一旁,不再说话。
徐徐凉风吹起亭子四周的红箩绿纱,鬼柏定眼细看轻纱下的两个女子,她们站在一起时,静谧得宛如一幅精工画作。流淌在那二人间的,竟是一片醉人的旖旎风情。
若有若无的琴声渐渐明晰起来,一叶扁舟缓缓驶入众人的视线中。两个内官打扮的人用力摇着橹,铮铮的琴声从船篷里传出,关得严严实实的帘子下,隐约可见端坐其间的乐者的身影。
“果然琴技超绝,在此谢过皇帝的一番美意。”半眯着眼,侧耳聆听那悠扬的音律,原慈孜看向鬼柏时,脸竟也带着几分柔和之态。
“母亲严重了。”意想不到的收获让鬼柏心情顿时愉悦不少,他微敛心神,轻快地坐到太后身边,望着快驶到岸边的扁舟笑道,“孩儿找到这个人的时候就想着,若是将他带进宫,母后定是不会反对的。”他意有所指地说着,脸上那志在必得的模样狂傲得让人无法忽视。
站在一旁的依桕猛然转头,定定地望着鬼柏,流转不停的眼中尽是欲说还休之色。在听见船碰到亭边的声响后,她才缓缓地抽回眼神,终究没有将心底的一丝疑虑说出口。
鬼柏抬手示意舟上的内官将帘子掀起,当蓬里的奏琴人怀抱木琴躬身走出来时,他笑得愈加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