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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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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后快些起身吧,父皇已经答应您了。”一直站在堇文帝身后的鬼柏突然闪出来,恭敬地跪在地上,对跪立于血泊中艳色无比的母亲伸出手。灿烂地笑着,他正欲搀扶起自己母亲时,伸出的右手却在半空中忽然停住,继而轻柔的为她将散落在脸颊的鬓发刮到耳后。
鬼柏是原慈孜亲生的儿子,他几乎完美的继承了父亲与母亲身上的所有优点:才九岁,相貌便出落得清俊不凡;他天生聪颖、过目不忘且勤学好问,小小年纪就懂得恪尽孝道……在众多优秀得兄弟中,他是最得堇文帝欢心的一个——虽然这与他的母亲是原慈孜不无关系。
而今日堇文帝带鬼柏出宫的理由其实非常简单,因为他为认为,无论怎样,一个母亲是绝对不会比一个妻子更狠心的。所以只要有他们的孩子在,那个刚烈倔强的人儿应该不会太过决绝才是。
“还是让儿臣来照顾凤筱表弟吧!您都快把他给勒坏了。”鬼柏微笑地望着母亲,把手放在那颗血肉模糊的人头下,保持着几分距离。如果母亲不肯放手,他断然是不敢碰到舅舅的头颅。这种时候若是再刺激母亲,会出现什么后果他不敢想像,更无法承担。还有母亲怀里正颤抖得有如风中残烛的表弟,看着实在让人心酸。
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原慈孜无力地放送手,将弟弟的头颅交付给鬼柏。虽然对一个年仅九岁的孩童而言这种事过于残酷,但就算身为皇子鬼柏身上也还流着原家的血脉,在不能让凤筱在再受伤害的时候,让外甥替舅舅送行,也是迫不得已的礼数。
小心谨慎地将原慈洧的头颅捧放到一旁,待到母亲抱着怀中的孩子站起身后,鬼柏这才欢欣地跟着站起来。他伸手扯扯母亲宽大的衣袖,指指缩在她怀里默然无声的原凤莜,小小的脸上满是担忧之色。
原凤筱虽然是他表弟,但在众多兄弟中,他们俩却是最亲近的。打小便经常被接进陪伴皇后的原凤筱是他看着长大的,从粉雕玉琢的娃娃到天真烂漫的孩童,每一天他都是幸福满满地观察表弟一丁一点儿的改变。就在前个月,他们还约好了今年冬至去皇家后院的梅园赏雪……心痛地伸手想要摸摸凤筱的头,可看到母亲眼中戒备的神色后,鬼柏的手硬生生停在半空中。
迟疑地看看怀中满眼悲戚的侄儿,再看看自己儿子眼中的哀求之色,原慈孜终究还是放开了抱住凤莜的手。鬼柏这孩子从小对其他兄弟都很淡漠,唯独跟这个表弟亲密得不得了。可怜凤筱这孩子刚刚遭逢如此巨变,让与他亲密无间的表哥帮他平复一下心情也好。
不过皇帝会轻易答应放过凤筱倒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真是失策。早知如此,她就该更铤而走险,就算违逆弟弟的意思也要找人去劫了天牢。万般后悔地咬着牙,原慈洧狐疑地望着那个让自己揣摩了近二十年的男子,她心里陡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如果这个人不是最初就有放过凤筱的打算,那就不会等到她今日在刑台之上苦苦哀求;如果他无此打算,便是……猛地伸手抓住堇文帝的肩膀,支撑自己站不稳身体。原慈孜惊恐地看着堂堂的皇帝陛下挑挑眼眉,嘴角缓缓绽出一抹轻笑,她用力将他推开。
原慈孜太了解自己的夫君了,她知道他的那个表情代表的是什么。那是他作为一个君王志在必得的表情……志在必得呀!
从身后传来的一声闷哼微不可闻让原慈孜全身一凛,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她放在衣袖中的左手紧紧握着,指甲深深地戳入掌心;右手拽住胸前的衣襟,使劲得恨不能将心都要揪出来。她慢慢转身,脸上是一片灰败的死寂。
“不——”凄厉的哭喊响彻晴空,原慈孜圆撑欲裂的双眼红得快要滴出血,无力的跌坐在地上,她扯开嘴角,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不敢相信,更不愿相信!自己唯一的儿子正握在手中的利刃还在滴血,而那柄利刃,此刻正横贯在凤筱瘦小的身躯上。那小小的孩子,便躺在地上,一双不甘的眼睛望着她,嘴角、身上全是血沫子。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呵呵呵呵……”用力的甩开从旁伸来想要搀扶起自己的手,原慈孜爬到弟弟血迹斑驳的头颅前,把他紧紧抱在胸前。轻轻地将他头上的乱发拔顺,揩去他面上的污渍,就如平日她为弟弟擦掉脸上的汗珠一般。将那青灰冰冷的脸庞贴在自己微温的脸上,她低声痴痴地笑起来,“洧儿,杀了我,杀了我吧……”她轻柔地呼唤着,眼中再容不下其他人。
堇文帝神不安的望着原慈孜,不自觉地伸出手指想要为她拭去脸上的血污。可手指还没碰到她,就被那宛如野兽对峙般的眼神断然拒绝了。他黯然地收回手,直到紧抱着鲜血淋淋的人头的她突然昏倒在地——已经持续几天几夜不眠不休,不吃不喝的人,在气急攻心下会昏倒虽早在意料之中,却还是会让他觉得心痛。
“柏儿,你到底只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堇文帝故作愤怒地转头的望着自己的儿子,眼中却在瞬间闪而过几分赞许的神色。
今日带这孩子出宫便是要看看以他能做到什么地步,每个步骤他早就计划好并详细解释向这孩子解释过,但堇文帝还是有些担心一个八九岁的孩子会不会令自己失望。可没想到鬼柏的行事作风,甚至比当年的自己更绝决。
“父皇,君无信而不立;国无信而非本。不斩原氏子孙,无以掩悠悠众民之口。”直视自己的父皇,鬼柏染血的双手紧紧按在地面上,稚嫩的声音透出不容任何侵犯的皇族威严,“儿臣恳请父皇责罚。”
“你……”看着自己儿子脸上那熟悉的倔犟神情,堇文帝有些心虚地别开头。
“皇子忠义可嘉,恳请皇上恕罪!”还不等皇帝开口,刑场周围的人群早已在几位官兵的带动下就炸响此起彼伏地求情声。
重重地叹息一声,堇文帝走到原慈孜身前,抱起他昏倒在地的皇后,望着垂下头看不出任何表情的儿子,心中酸涩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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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元九年十二月二十三,冬,大雪
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连绵不断的大雪将整个皇宫,乃至整个都城都覆盖在一片绵白之下。准备才两个月的大婚事典冲散不了刺骨的寒意,张灯结彩的宫殿楼阁里全都染上了素净之色。
整个鬼朝最受恩宠的公主即将远嫁的消息让整个朝野都沸腾起来,距离国舅案不过才两个月的时间,公主没有任何征兆便匆匆远嫁,伤透了无数文人武将爱慕者的心。
“儿臣不孝,以后不能再承欢膝下,常侍父皇母后左右。”大殿上,身着玄熏婚服的公主向高高在坐的两人盈盈下拜,语声哽咽。
望着自己亲生的母亲脸上冰冷的表情就如往常般,没有丝毫改变;深沉暗色的喜服只是让她美丽的脸庞更显苍白,却带不出任何喜庆之意——即将外嫁的公主不禁低下头,潸然泪下。
这个我称之为母后的人呀,自被父王抱回宫的那天起,她死寂的眼中不再升起一丝波澜。哪怕在我将远嫁和亲的时候,她依然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完全没有看到我的存。
母后呵,是哪怕一眼的温柔您都吝啬于对我付出。站在您身边时,可以闻到您身上的馨香,能感受到儿时在您怀中曾获得的温暖。可是,我终究是被您遗弃的孩子——从舅舅死去的那天开始,您就放弃了自己的人生,还是您的一双儿女。
要是多么大的仇怨,才会让一个母亲如此地憎恨自己的孩子,我并不明白,我更不想明白。我只能无可奈何的承受所有的一切……直到如今。
“阳德,去吧!去追随你的夫君,那个西朝之王,那个从第一眼看见你便坠入爱河的可怜男子。我鬼朝最美丽的骄傲呀,你要让你未来所有的子民们都知道:他们的皇后是多么的端庄尊贵、坚强不屈。”堇文帝望着自己深爱的女儿,眼眶湿润地走下龙椅,亲手为她盖上面纱头巾。
噤声坐在凤椅上的原慈孜冷冷地望着自己的夫君与女儿,眼中一片死寂。那两个,只不过是鬼家的人,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都城——阳德公主生平第一次塌出皇庭宫门,在满朝文武的贺喜声中看到的都城就如同自己十几年中在脑海中幻想的模样一般:车水马龙、繁华喧嚣。
一步一步走出朱紫大门,宫门外,在踏上迎亲的鸾驾时,她忽然停住脚步。掀起红巾,转回头深深地望着那座养育了自己整整十七年的皇宫,期翼着能在那高耸的城楼之上看到熟悉的身影——母后呵,就算是可怜孩儿,也请您不要那般绝决,让孩儿能最后看您一眼。就算此刻您的心中没有任何不舍,只要能看到您相送的身影,孩儿在踏上他乡的土地时也能告诉自己,身上带着母亲的牵挂……
默默地等过半晌,阳德公主放下手,毅然踏进车辇——纱巾中,凤冠下,一滴红尘泪湮没在深重的宫门外。
在故土的最后一眼,看到的是空无一人的皑皑城楼。
隐没在喜服上的那滴泪,斩断了生命中在鬼朝的最后一丝羁绊。
崇元十年春,二月,鬼朝阳德公主下嫁西朝王勒诂伲,册封为“德庆皇后”。
崇元十年秋,九月,西朝德庆皇后诞下太子。次年春,鬼朝使节出使西朝,尊堇文帝旨,册封西域太子为“西筱王”。
崇元十二年夏,六月,鬼朝二皇子鬼柏,立为太子。
崇元十九年春,四月,堇文皇帝薨。太子鬼柏继位,改年号“景德”;“端怡皇后”原慈孜改封“端怡太后”。
景德五年冬,西朝“西筱王”奉命入鬼朝,觐见景德皇帝,并为“端怡太后”贺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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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外婆,该您下了!”太后寝宫中,端怡太后正斜靠在贵妃软椅上看着青玉棋盘微笑不语,任由西筱王嘟着红扑扑的脸拉着她的衣袖撒娇。
虽穿着庄重的月白色西朝太子服,可过于宽大厚重的衣服将年幼的西筱王快要埋起来,偏偏他又长相甜美,天真烂漫,摇起头来发间的三条小辫子在空中不时飞动,乍然望去,就如同瓷娃娃般可爱。
西筱的模样深得景德帝喜欢,就连对人一向冷漠的太后都对他宠爱有加,经常招他到宫中下棋玩乐。不过说起来,太后棋艺精湛,每次都能轻易封死西筱的棋路,这反倒让不慎精通棋艺的西筱起了好奇心,每走完一步都赶忙催促太后快些下子,期待能快些看到下一步的妙招。
“太后该是乏了,还是让依桕代走这步棋吧!”如珠玉落盘般清脆声音柔里间传来,那带着柔软鼻音的声线就像直直熨贴到心上,能酥到骨子里。
西筱循声望去,只见一只凝脂白玉般的柔夷轻轻掀起翠笼烟般的帘子,翩然走出的是一个身着鹅黄宫装的女子:她随意挽起的青丝如寒鸦墨点,一双杏眼宛若绿潭秋波,蛾眉似柳带烟。
呆呆的望着佳人莲步生姿的向自己走来,嗅着她飘翻的衣袖间传来的暗香幽幽,西筱甚至没有看到凝固在太后眼中的冷肃已经变成了他从未见过的温柔之色。
女子走到西筱跟前浅浅一福,樱唇微启,轻声软语道:“依桕见过王爷。”
双颊“哄”地红起来,西筱害羞地垂下头,双手紧紧抓着宽大的衣袖,不敢多看依桕一眼。他知道,自己还未经人世历练的心,此刻已经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