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心》兵贵神速

1、杀戮之晨

　　鬼氏王朝四百一十三年

　　崇元九年秋十一月二十八，霜降，阴

　　初阳还未东升，刑场四周却早已被密密麻麻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放眼望去，一片黑压压的人头耸动，冲淡了浓厚的肃杀之气。

　　市井之民饭后的最好谈资，莫过于王孙贵胄的是是非非。前阵子震惊朝野内外的“国舅案”早就传得沸沸扬扬，现而今朝廷忽然宣布要将犯人处斩，但凡处在都城中的人莫不争先恐后地跑来观刑。

　　“怎么会这样？国舅爷的案子不是一直都悬疑未决的吗？怎么会突然间说斩就斩了呢？”
　　“哼哼！身为我朝的兵马大元帅，深受皇上倚重，他居然还敢通敌叛国。这种人简直连禽兽都不如，是死有余辜。”
　　“哎呀呀，怎么等了这么久还不开杀？我还等着看完，待会儿能早些回去砍几担柴呢！”
　　“哪能那么容易就死呀。你看上面坐着那群当官的，一个个跟要死爹娘差不多。啐，那些当官的全都死了才干净。”
　　“你们说，咱贤良淑德的皇后娘娘现在算不算是在劫法场？娘耶，人都来了为啥还要遮住脸？听说那皇后娘娘长的跟天仙似的，要是能看上那么一眼，老子这辈子估计都不想娶媳妇了。”
　　“滚你个贫嘴的。”
　　“想不到原氏一族百年风光，今天会落得个满门抄斩，真是世事难料啊……”
　　“你酸秀才要是不满，上去替他家被杀千刀啊。就怕你不带那个种，哈哈哈哈……”

　　刑场外沸沸扬扬的言语声早传到监斩台上，端坐在里面的几位朱袍加身的大人听在耳里，脸上的表情愈加难看，本就忐忑不安的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

　　“刘大人，皇上的圣旨我们不能违抗；可要是真……”胖墩墩的吴侍郎不停的用早已湿透的绢帕擦着油腻腻的额头，本来就白胖的脸如今更是一片惨白。他用手在自己脖子前比划一下，做出个砍头的动作，压低声音道，“皇后娘娘那关怎么过？现在娘娘可是在刑场上，待会儿时辰到了，到底杀还是不杀？”

　　“唉！原元帅通敌一案……算了，你我还是莫再非议。若待会儿行刑有误，想来皇上也不至怪罪你我！”张尚书望一眼刑台上雍容华贵的皇后，无奈的捋着下颚的几根白须摇头。

　　满头华发的刑部刘尚书面无表情的坐在监斩席的首位上，趁众人不注意时，他悄悄用手拢拢衣袖，将快要滑出袖口的密旨硬塞回去，脸上的神色巍然不动。

　　昨夜皇上密旨宣他进宫时便已经料想到皇后今日会有这般举动，所以特颁给他一道密旨：即便皇后以身阻碍行刑，时辰一到，除不得伤害皇后外，其余人等杀无赦——所以就算皇后此刻身在刑台之上，她也救不了原氏一族共三百四十七人的命，改变不了显赫多年的氏族最终的命运。

　　与平日行刑时犯人哭天喊地地喧嚣相比，今日的刑台之上格外宁静。被缚待斩的人一排排全都安静的跪着，既不哭，也不闹。偶尔有几个抬起头来，脸上露出的只是嘲讽的笑容。

　　“姐姐，弟弟对不起您。今日一死便是让我原氏蒙羞，慈洧但求姐姐宽恕。”双手被反绑着，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的原慈洧身上虽然仅着一件满是血污的囚衣，但他眉宇间的傲气分毫不减，“只是凤儿他……他已是原家最后一滴骨血，还望姐姐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将他救下，让我原氏一族的血脉得以延续。”

　　他话语刚落，站在一旁的皇后脸上早已没有了往日的高贵疏离之态。双膝一软，她跪坐在地上，抱住自己唯一的弟弟，眼中竟已流不出半滴眼泪。

　　悠久而声明显赫的原氏一族呀，在鬼氏皇朝还未建立以前便已经在块土地的历史上大放异彩。当原氏祖先为鬼氏皇朝的奠定而出生入死，立下赫赫边疆战功后，原家子孙便一直高居于朝堂之上——权势之盛，无人能出其右。

　　可毕竟功高震主，当聪明的原慈洧领悟到这一点后便立刻决定远离朝政，以免原家遭受灭顶之灾，不料还是晚了一步。在享尽几百年的荣耀之后，原家竟被安上个通敌叛国的罪名，今日即将结束在一道圣旨之下。

　　最是可怜当年的原家大小姐慈孜虽贵为皇后，在入宫十五年后依然深受圣宠，却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九族被诛。而原家二公子慈洧，纵然官高为当朝天下兵马大元帅，却也逃不过身首异处的下场。

　　“洧儿放心！以原氏的列祖列宗起誓，我原慈孜定会保住原氏最后一滴血脉。”原慈孜柔软纤长的手指缓缓抚摸着弟弟那张无数次让她为之感叹的清俊容颜，她眼睛微微笑弯起来。曾经呀，这个小自己十一岁的弟弟还是襁褓中嗷嗷啼哭的婴孩；可不知从何时开始，他褪去青涩的眉宇间竟缠上了抹不去的哀愁。

　　回想当年，初入深宫的自己醉心于宫廷的尔虞我诈，竟然是选择了漠视那个灵魂的慢慢死去。直到生离死别的这一刻才幡然醒悟：当年自己的决定，犯下了怎样的一个错误。

　　隐忍着眼中伤痛的氤氲之气，原慈洧也跟着笑起来。可在他在敛下眼眉的瞬间，晶莹的泪水滴落地面。他怎会不知自己的姐姐看似坚强，其实比谁都还要容易受伤。从自己入狱的那天起，她便一天天消瘦下去。戎马多年，死对于原慈洧而言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一直想要守护的姐姐，那个美丽温柔得不管什么时候都让人无法不为她担心的姐姐，如何能用那般纤细的身体承受灭族所带来的打击？！

　　原慈孜手指颤抖着扶过地板上润湿的斑点，那一滴泪，是剜进她心里的钝刀：不会切断心脉，可每抽出一分，钝痛便增加一分——她毫无血色的双唇微微颤动，可冲到喉咙的悲鸣终究又是咽了下去。

　　“姑母！”软软的童音从身旁传来，让原慈孜浑身一颤，顿时清醒不少。

　　转过身，她便看到跪在原慈洧身旁的凤儿。这个从小便被自己捧在心窝里疼爱的宝贝，只有在无人时才会软软地叫自己一声姑母。而平日，自出生起便被赋予了家族责任的他总是毕恭毕敬的称呼自己为“皇后娘娘”。不管经过多少次，那种疏远的语调，恭敬的行礼，都还是横在她心中的痛……

　　伸开双臂，原慈孜将这孩子紧紧抱在怀中，只留他一双清澈的眼睛能看到外面的风景。轻轻拍着怀中的人儿小小的背，她微笑着侧过头，在他耳边一字一顿地低声言道：“凤儿，睁大眼看清楚，看我原氏一族今日是怎样的命运！你要将我原氏今日所受到的耻辱，牢牢的刻在心底！”

　　“时辰已到，行刑。”

　　监斩上传来的声音此刻是如此遥远，望着从高台上抛落的木牌，原慈孜低声笑了起来，官员们不敢拦阻她，却也不会因她的存在而延迟行刑。那个男人是绝对不会为了自己而放过原家的，恐怕不避忌她这个皇后娘娘还坐在刑台中央便开斩，也是那个男人的旨意吧！

　　可是，已经无所谓了。只要他还舍不得杀自己，就杀不了凤儿。原家的人，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便被教导只需要忠于自己的家族，所以如果连原家最后的一滴血脉都保护不了，那她活着也是枉然……如果是那样，就算被一起斩首也无所谓了。

　　“洧儿，等姐姐完成你最后一个托福便来来陪你，好么？”几十把明晃晃的大刀在眼前不断地飞舞着，鲜红的血四处飞溅，当原慈洧的头从颈项上滚时，原慈孜的眼前只有一片不断交错的亮白与暗红光影……她似乎又看到了很久以前的那个飞雪之夜。那天晚上地面积着厚厚的白雪，娘亲用尽最后一口气力将弟弟生下来后便撒手人寰。而坐在娘亲身旁的自己没有哭泣，只是抱着还粘有娘亲体内鲜血的弟弟站在皑皑的庭院中，代替早逝的父亲向跪满整个院子的族人骄傲的宣布：原氏下一代的族长出世了！

　　温热的液体飞溅到原慈孜蓬松的乌发上，她鹅黄的衣裙下摆已经染成了深红色。微颤颤地伸出手，她捧起滚落在自己脚边的弟弟的首级，连同怀里的孩子一起紧抱在胸前。

　　低头望着怀中的头颅，原慈孜眼里是化不开的温柔深情，直到满是浓厚血腥味的刑台上只剩下她跟侄儿两个人时她也浑然不知。

　　“皇后娘娘呀！”当最后一具尸首被拖走，年迈的刘尚书带着其余众监斩官一同走到刑台上，嚎啕哭喊着跪下磕头——他们纵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动皇后分毫；可若是放过皇后怀中的孩童，他们便是违逆圣旨，下一次被斩的就会换成他们了。

　　抬起头，望着刑台上下四周跪成一片的人群，原慈孜缓缓闭上双眼。

　　几个时辰后，当堇文帝拉着自己年仅九岁的儿子一同走下车輾时，他望着跪满一地的臣民，深深地皱起眉头。

　　无奈地望向刑台，却见到浑身染血的原慈孜正看着他，除去面纱后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尽管她的乌发蓬松，衣衫脏污，但那毫无血色的脸庞依然美得不可方物——就像二十年前的那个秋天，当时还是太子的堇文帝第一次踏入原家后院的枫林，却看到年仅十六岁的她手执长剑，在漫天飞舞的流红落叶中的轻言巧笑。

　　为了她那不经意间的一笑，堇文帝沉迷至今。可是原慈孜的温柔与笑容却在二十年前她入宫成的那一夜，在她成为“端怡王妃”的那一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她脸上永远不变的高贵矜持之色，还有那完美得让人无法挑剔的疏离笑容。

　　原来一笑真的可以倾城——堇文帝呆站在原地，望着那渴望已久的笑容，心底的一角在慢慢崩溃。多年来，他曾无数次的问过自己：为何会那般的深爱这个女子？即使身旁有过无数宠妃，他最念念不忘的还是她……可现在，他懂了。原来为的只是这个应属于梦中的笑容，这深埋于记忆中，让他的人生都变得残缺可笑的绝色容颜。

　　遥遥地望着原慈孜，堇文帝突然有一股想哭的冲动。即使到了现在，他还是会被她的一颦一笑牵动心念。可就算是这样又如何，他首先是个皇帝，而后才是一个深陷泥沼无法自拔的男人。

　　牵着儿子的手，堇文帝穿过跪着退开的人群道，慢慢向原慈孜走去。

　　“放过他！”当堇文帝终于走到他的皇后身前时，她对他粲然一笑，两行清泪夺眶而出。骄傲的原家大小姐从来都不会在别人面前流泪，即便那个人是这个王朝最尊贵的皇帝，亦是她的夫君。而此刻，在侄儿的生死关头，她无法再自持。

　　这是堇文帝第一次见到原慈孜哭泣的模样。就算明知道那里有一半做戏的成份，他还是慌乱得手足无措。急忙放开牵住儿子的手，揪起衣袖伸出去替她擦拭掉脸庞上两道泪痕，颤抖的手甚至没有胆量触碰她因连日哀伤而苍白灰败的脸庞。那双含泪的眼睛死死盯着他，让他觉得自己无可遁迹。

　　原慈孜抱着怀中的孩子突然直挺挺地跪在堇文帝跟前，沉声哽咽道：“恳请皇上放过这个孩子，慈孜愿代他一死。”不是威胁，只是淡淡在陈述一个构想出来的最完美画面，这个女子即使在这种时候也高傲得不容丝毫亵渎。

　　“朕……我，赦免他的死罪！”那心如死灰般的态度砸痛了堇文帝的心，一股寒气从他骨子里不停地往外散发。他知道，以原慈孜的倔强绝对能说到做到。

　　眼睛瞥一下那个躲在原慈孜怀里瑟瑟发抖的孩子，堇文帝轻声叹口气。这原凤筱还在母亲体内时，自己就不止一次地开玩笑说以后定要将他招到宫里做驸马。等到他出世后，看着他从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孩出落成现在这么个粉雕玉琢的娃娃，说没有一点感情是骗人的——就好像原氏一族被灭，他纵是心有不舍，也无可奈何。

　　悲哀地望着跪在地上的原慈孜，一抹苦涩浮上堇文帝的嘴角。或许这个女子永远都不会明白，在迎娶她的那一夜，自己在心中发下了怎样的誓言——只要一次，只要慈孜有一次因我而流下哪怕一滴眼泪，就算将整个天下都送与她都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