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剑》广陵蛟

14、第十三回

　　没有一句话。
　　是的，没有一句话。
　　现在，她的脑海里没有一句他的话，只有一双眼睛。一双刚过三十，却已经毫无生机，浑浊，混沌的颜色。就像是百年看尽，只差最后一捧黄土把双眼合上的老人。
　　这双眼睛在她的脑海挥之不去，她拼命回忆着他想父亲一般的呵护，情人一般的关怀，可这一双眼睛，就像是烙印一般……
　　她的心也为这一双眼睛不能平静，坐立不安，桌上的饭菜也一口没动。女孩儿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一双素手紧紧扣在一起，满是冷汗，不时看着虚掩的门扉，喃喃道：“怎么还不回来。”
　　林悦燕自语道：“我也出去找找。”
　　“不行，已经答应了白姐姐。她再三叮嘱，一定有她的用意。”她道：“况且，若是真遇到了麻烦，以白姐姐的本领若是还不能脱身，我去岂不是还要分心照顾我。若是世叔流连别处，怕是也只有白姐姐能降得住他了……”
　　“不过，世叔也不是那种人。否则，又怎么能让白姐姐死心塌地的呢？”
　　眼瞅着天都要黑透了，林悦燕的心里越发得不安，每走一步都只想跳起来。“啧，怎么还不回来啊……”
　　“吱呀——”
　　林悦燕听到动静，忙看去，喜上了眉梢。那耳朵都要震聋的心跳声也一下子定了下来。再看第二眼时，已经笑出了声，忙迎了上去。
　　只看白红练到了家门还是拽着他的手臂，孙三一边笑着，一边紧赶慢赶得跟着。
　　“可算是回来了。”她笑道：“世叔，你这身上怎么还这么多落叶啊，头发上也是。”说着，帮他收拾起来。
　　白红练像是这时才发现，“哎呀”一声也笑道：“还真是。”
　　“哈哈，我自己都没注意呢。”孙三也抖起身子来。
　　“快吃饭吧，饭菜都还温着呢。”
　　“那不行，我去热热。”白红练道。
　　林悦燕心里想道：这世叔虽是个大人了，可在白姐姐眼里，就像是个离不开人的小孩子。她帮着整理着衣衫，只觉得孙三似乎变了个人，可盯了许久，也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同。
　　“怎么了？”
　　“没什么，只觉得世叔好像哪里不太一样了。”
　　“我自己也这么觉得”他笑道。
　　他的嘴角比以前更弯了，笑的也更……开心了？她这么想着。连吃饭时也时不时得看着他。刹那间，一双眼睛在她脑海闪过，顿时心头有了答案。
　　白红练静静看着他们，突然听孙三道：“红练，你教她幻术我不反对，但是她身上还有伤……”
　　“放心吧，这丫头可人的很，我比你更心疼呢。”
　　“世叔怎么知道白姐姐教我幻术了呢？”
　　孙三笑道：“猜的。”
　　“这么说来，是白姐姐不打自招喽。”
　　“我本来也没打算瞒着这没良心的。”
　　“悦燕，以后可不能叫‘白姐姐’了，要叫师父才行。”
　　“嗯。”
　　“别听他的，叫什么师父，听上去我很老一样，还叫姐就行了。”
　　林悦燕偷偷看着他。
　　“你别看这没良心的，听我的。”
　　孙三笑着默不作声，她也道：“哎，白姐姐。”
　　灯火之下，三人一桌，有说有笑，一家人般，其乐融融。若说这茅庐之中，也是江湖，那必定是个充满快乐，充满温情的江湖。
　　爹，娘，悦燕现在感觉很幸福，有世叔，有白姐姐。就像你们还在时一样，爹，娘，你们听见了吗？女孩儿静静想着。
　　“这好好的怎么哭了。”白红练忙递上帕子，是心疼，也是不想让这丫头分走他的柔情。
　　女孩儿把自己的心思一说，三人便一起笑了。
　　“悦燕，我是你世叔，红练又对你有授业之恩，这就是你的家，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孙三道。
　　白红练也附和道：“是啊，只是，你是她世叔，我是她什么呢？”
　　“呃……嗯……”孙三装着糊涂，支支吾吾。
　　林悦燕皆为道：“是姐姐呀。”
　　“那不成，那我不是比这没良心的还矮了一辈儿嘛。”
　　“那是因为白姐姐就像是悦燕尚未及笄的姐姐呀。”
　　白红练白了他一眼对林悦燕道：“你这丫头还算有良心，不像某些没良心的。”
　　孙长风眯着眼睛笑着，仔细品味着口中的酸甜苦辣。
　　吃过了饭，白红练跟着他进了屋,帮他收拾着衣衫道：“今天是怎么了，大早上一声不响得就走了，晚上若不是我去寻你，你还指不定什么时候才回来呢吧。”说着，拿出了药箱。
　　孙三端端正正得坐在床上，笑道：“只是突然想起一些事，想去看看那。”
　　她妙心一紧，脸上还装着若无其事，检查着他的伤口道：“什么事啊。”
　　孙长风捧着她的脸颊，注视着她的双眸，把皱纹堆在了眼角，一双眼睛就像是深秋时节的北极星，散发着明亮的色彩。“只是突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很没良心。”
　　这样的眼神，白红练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一时间，只觉得心头一酸，“去！你没良心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她知道他心事，可她已经不想深究了，因为她知道，那一定是件让他很开心的事。既然是开心的事，就不必问了。
　　孙长风看着这个细心的女子用指尖轻轻点着药瓶，轻轻把散落的药粉吹到伤口上。透着点暗红的乌发从云鬓落下，半遮着她绝美的面容，多少年了，你总是这样……
　　“那你先歇着吧，我去给你煮碗姜汤。”
　　说着，她便转了身，孙长风突然道：“红练……”可往下，却不知道怎么说了。
　　她没有再转身，良久，道：“君心我心，勿用复言。”
　　“不，你不知道。”
　　她笑着，带着情绪道：“现在，我知道了。”
　　他笑了，他知道，她已经知道了。
　　有时，一些情绪，一些心思，我们不知道怎么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而这时，若有一个这样的人，何尝枉来人世走了一遭？
　　他很少喝酒，可现在突然想喝一些，然后再大哭一场，哭累了就睡，一觉睡到梦醒的时候。他还想再赖会儿床…..
　　可是他已经知道了，现在不是做这些的时候。
　　孙长风的心里，现在就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一般，无数的情绪把他这个人撕扯，他多么想在这些伤口上再加一把盐！这样，可以只让他感觉到痛。他的脑子里线团也是剪不断，理还乱，好在，他现在已经找到了这个线团，剩下的，把它解开就好。
　　但他掩饰的并不算好，白红练也许已经知道了什么，但在她的脸上，她就像是被他骗过了一样。
　　“白姐姐，世叔他好像很开心一样。”
　　“哼，没良心的人什么时候都会开心的。”
　　“可是白姐姐现在好像也很开心哦。”
　　“嗯？”白红练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嘴都快咧到耳朵根子后面了。佯怒道：“你这小丫头，小心明天练功的时候我收拾你，到时就是你世叔也不能说我什么。”
　　林悦燕笑道：“哎呦，白姐姐饶命啊！”说着，便溜回了屋子。
　　白红练笑道：“这丫头，人小鬼大。”
　　妙人围着锅边转着，想了想，还是把带来的红酒，随着姜汤一同送了过去。白红练拈起杯盏，把玉臂环上他的脖颈，酒香绕在他的鼻间，魅声道：“冤家，来杯交杯？”
　　孙三笑了笑，定下心神道：“我啊，还是喝我的姜汤吧。”
　　“哼，没趣。”她一眨眼换了脸子道：“我回屋了，还是那丫头可人。”接着，二话不说便走了出去。
　　孙长风笑了笑，捧起了她方才的酒盏，看了许久，用嘴唇碰着一杯红尘，细细得品味着其中滋味，化入肝肠。
　　“哈哈。”孙三一头倒在枕头上，自语道：“现在我该好好睡个觉了。”
　　而在隔壁，林悦燕见白红练回来，忙道：“白姐姐这是怎么了？”
　　“本来想陪那没良心的喝点酒暖暖身子，结果他一点都不领情。”
　　“白姐姐这么美的人，世叔若是都错过的话，那他真是要抱憾终生了。”
　　“行啦，你也别讨我开心了。”
　　“悦燕说的是真的。”她道。
　　“行啦，别说啦。”白红练道：“早点休息吧，明天你还要继续学幻术。”
　　第二天鸡还没叫林悦燕便醒了，白红练已经做好了早饭，就像这所茅庐的女主人，或者说，至少现在，她就是女主人。
　　孙三呢，连着两日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饭也不吃，茶也不喝。可当白红练听到他有规律呼吸，总是会笑起来。一日三餐虽然从没少他那一份，可却嘱咐林悦燕不要去打扰他。他睡醒时，已经是第三天的午后了。
　　即便是睡了足足十八个时辰，可他睡醒的时候还是不住得打着呵欠，用模模糊糊的视线找着水。他找到了，茶还是温的。
　　“舒服啊。”
　　旁边已经摆好了给他准备的饭菜，北方菜，一看就知道是她做的。
　　“嗯，不错。”孙三也不洗漱便大口吃了起来。不久，打了个“嗝”道：“真是神仙过的日子啊~”
　　话音还没落，便听白红练的声音道：“吃饱了就去城里买点米面，再打壶醋。”
　　孙三不禁笑起来道：“哎，这就去。”
　　“早点回来听见没。”
　　“遵旨！”
　　林悦燕听了，也跟着白红练窃窃笑了起来。
　　孙三背上前些天采的药便下了山。一路上脚下生风，只觉得身轻如燕，犹如腾云驾雾，浑身都有股子用不完的精力。
　　刚走到药店门口，便听那小伙计道：“掌柜的，三七又没了！”
　　他绕过正门，从后门进去喊道：“扁掌柜！”
　　掌柜的一听，像见了救星一般，急急忙忙赶到后院。这掌柜姓扁，人也很扁，八尺高的个子因为上了年纪而有点驼。见了孙三，便眉开眼笑道：“三兄弟啊，你可来啦！”
　　“扁掌柜生意不错啊。”
　　“嗨，都是老相识了，我也不瞒你。”扁掌柜坦诚道：“这两天受伤的人格外多，我这跌打损伤止血化瘀药动不动就脱销了。哎，你今天这有没有。”
　　孙三笑道：“巧了，今天我这全是跌打损伤止血化瘀的，有内服的有外用的，您瞧瞧？”
　　“好！”说罢，扁掌柜便迫不及待得验起货来。
　　“扁掌柜，价钱怎么算啊。”
　　老掌柜道：“三兄弟，你看这样行不行。现在这市面上，这些药材的价格都翻了两番，你退一步，我让一步，我给你加一番。”
　　“成，还按您说的来。”
　　“得嘞。柱子，赶紧给三兄弟结账，翻一倍算！”
　　多算了一倍孙三自是开心，当下买了几件点心，几步便到了裁缝铺里。掌柜婆婆忙上来迎道：“先生是来取衣裳的吧。”
　　“劳烦婆婆了。”孙三放下件点心道：“给我那侄子带了点吃食。”
　　“先生太客气了。”掌柜婆婆笑道：“兰容，快去帮先生把那几套衣裳取来。”
　　“婆婆，我开春说的……”
　　老婆婆想了想，恍然道：“对了，对了，给您备着呢。您画的那几个图样啊，卖的啊老好了。”又道：“兰容，先生嘱咐那几套也一并取来吧。”
　　“哎。”
　　“孙先生，老身这新到了批嫁妆的料子，您要不要看看？”
　　孙三想了想道：“好啊。”
　　掌柜婆婆转身取下，摊开了道：“这是上等的苏锦缎面，针法也改良了许多。”
　　孙三摸着，只觉得似水般柔滑，道：“平滑光亮、质地柔软，好东西啊。”
　　“先生果然识货，怎么样，要不要给先生备些？”
　　“好东西是好东西啊，只可惜，孙某还不知道有没有这福分呢。”
　　“三子，别嫌婆婆唠叨，自己的事儿可要多上点心。”
　　“孙三记下了。”说着，接过了衣裳道：“那三子先走了。”
　　“说那话记着！”
　　“哎，记着了！”他前脚刚出门，后脚便听见打马之声，刚退进店里，那马队就从面前疾驰而去，带起一阵扬尘。
　　“咳咳，咳咳……”
　　“什么情况！”孙三道：“赶着去投胎啊。”
　　“哎呀。”掌柜皱眉道：“这两天也不知哪来的人，一个个都是当街御马，我这衣裳布匹都不敢拿出来了。”
　　“婆婆您别生气，他们迟早遭报应。”
　　“嗨，这点小事生什么气，老婆子都六十多了，能多活一天都是赚的。”
　　“再过两年等我那侄子大了也能接您的班了。”
　　“是呀，老婆子还等着我那大孙子成亲呢。”
　　“那三子先走了，您忙着。”
　　“路上小心点。”
　　“哎！”孙三应道，心里想道：红练让我买什么来着？哦，对了，米面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