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盲人国 ...
-
进入盲人国
离朱本以为自己已经摔死了。
登山经验丰富的他，本来以为这次上山会很轻松。
队友们都是熟手，而且这山虽高，却也并没有太险恶的地形。谁晓得在刚刚上了峰顶之後，气候便毫无预兆的突然转坏，措手不及加上视线不清，又遗失了自己的罗盘，他转身去找，也不过两分钟左右，却再也找不到队友们了。
大风雪中，没有罗盘的他独自下山变得万分艰难。
只能盲目的一步一步摸着往下走，打算找个比较背风的石块後面做为歇脚处，以保存一点残馀的体力。偏偏这时上面的积雪太厚，轰然倒下，虽没打着他，但脚下正踩着的的岩块却被震脱，也就这样跌下了山崖。
起先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後来才发现，自己的意识是越来越清醒，而不是越来越模糊，才开始试着挣扎起来。
爬起来之後，才看出原来他摔下的地方积雪很厚，就这样救了他一命。勉强站起身，检查了一下身上，虽有许多大小伤痕，却连个骨折都没有，也算奇迹。
山谷中的风雪比峰顶上小多了。离朱暗自庆幸，决定在这里找个暂时的落脚处，等待救援。
穿过了一片巨人般傲视着他的杉木林之後，他发现在一块有如摩天大楼般高大的巨岩之下，有一个极隐秘的小山洞。他钻进山洞，想找个可以过夜的地方，却发现这里面深的很，远远还似乎隐约透出点光亮，恐怕还另有天地。
在洞口乾燥地方将就休息一夜之後，第二天因为好奇，决定对这山洞更深入的探查一下，也没走多久，就发现竟是越走越宽敞，越走越明亮。
一直往下，也不过才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就走出了山洞，来到一片美丽的山谷。放眼望去，谷底有嫩绿的新草，小河也欢快的流动着，天上有阳光暖暖的照耀，还有野鸟在枝头嬉戏。
「原来这洞是下山的捷径啊，我竟然已经下山了！我得救了！」离朱兴奋的想。
果然没走多久，便找到了一条小径，通往远处的一座小城。离朱振奋的加紧了前进的脚步。
但刚刚走到小城外，离朱就开始觉得有些奇怪。
城外的道路相当乾净，但不是平的。上面满是微微凸起的直条纹，走到转弯处或交岔口，条纹就变成了点状的突起。城外有座农家，房子远看还算普通，但走近一看，却发现这房子竟是没有窗户的，除了门之外就只有几个通风孔之类的东西，勉强点缀在墙面上。
「好奇怪的地方啊！」他想。
远远看见一个大概二十刚出头的女孩子，穿着一件亚麻色的洋装，坐在阳光下正用手抚摸着什麽东西。
离朱走近一看，发现这女孩竟是他所见过最美的女人了。她其实并不艳丽，妆扮得朴素而高雅，五官与四肢都像是古典大师雕刻的一般，线条柔和而优美，又微微带着点神秘感。这不是那种见了就让人想一亲芳泽的美艳，却是那种光是看着她，就可以把人的灵魂都从头到尾洗乾净的，那种高洁灵性的美，有如女神一般，让人一见就不可能再忘怀。
仔细看清了她在做什麽，才发现这样美丽的女人，却居然正在『读』一本点字书。她的双眼看来很正常，却偏偏没有半点神气，想是已经瞎了。离朱心里一边大呼可惜，一边又暗暗庆幸，刚才自己目瞪口呆的蠢相没有让她看见。
「小姐请问一下，这里是什麽地方？」在贪婪的又看了她很久之後，离朱才问：「我遭到山难了，搞不清楚方向，刚刚才下山来。」
那位小姐似乎非常惊讶。「你是谁？听你的口音很陌生，确实是个外地人，但你一个外地人，又还没走近，怎麽能知道我是小姐？」
「老远就看见的啊。妳不过二十几岁吧，当然叫小姐啦。」离朱觉得莫名奇妙。
「『看见』？你这人讲话真奇怪，啊，你是说听见吧。」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你很幸运，我们这城虽然不算大，可是盲人国出了名的度假中心，叫做蒙昧，各种设施都很齐全。我叫子都，你听起来很累的样子，受伤了吗？要不要我为你叫辆救护车？」
「盲人国？哪儿冒出来的？从没听过这样的国家。」但离朱确实非常需要好好的休息，不想节外生枝，於是决定不动声色，只说：「那就多谢妳了。」
成为『残障者』
在救护车来到之前，子都热心的拿出了些茶点在花园里招待他，狼吞虎咽之馀的几句闲聊中，离朱发现这盲人国中竟然全国都是盲人，大家早就习以为常。而且历史悠久，并不是什麽他上山之後才新进独立的小国家。
「子都，像妳这样美丽的小姐，怎麽会住在这种偏僻贫穷的农家里？」离朱还是忍不住，问起了关於她的私事。
「美丽？我？」她很惊讶。「从来没有人说过我美丽，你怎麽会这麽认为的呢？」
不到十分钟救护车就来了。离朱注意了一下，发现开车的竟然也是个盲人。但医护人员两边架着他，这时想拒绝上车未免太迟，只得硬着头皮上了车。
结果，车子开得却是出人意外的平稳。
离朱发现，这城中根本没有任何给人看的交通标志。十字路口前一定有一段波浪状微微突起的地面，而一些滴滴答答的声音则代替了红绿灯号。司机就凭着地面上的『标志』变化，与倾听街上那些密码似的声音，轻轻松松的穿梭自如。
进了医院，医生为他做了全身检查，也就是用专业冷酷的手法，把他的全身都细细的摸了一遍，另外叫他做几个动作，问他会不会痛等等。
本来一切顺利，离朱也觉得自己应该没有大问题，医生说观察两天就可以出院了。
偏偏那个医院的病房没有窗户，房间内永远是一片阴暗，住得离朱郁闷得要命。
出来走走麽，医院的走廊也是一样的黑暗，让他总是东磕西绊的，已摔了好几次了。结果被护士发现，告诉医生，医生决定再对这『病人』的奇异行为做更深入的检查。
「你说你要有『光』才能顺利行动？你需要靠『看见』来生活？」医生一脸严肃的在问。离朱点头称是。
「这个很严重。」医生说：「像你这样的残障人士，怎麽可以去登山呢？」
「你说什麽？残障人士？」离朱被吓了一大跳。
「我知道这对你是个打击。」医生似乎想安抚他的情绪，眼神虽然空洞，脸上却露出了悲天悯人的表情：「偶尔总会有这种病例，病人因为听觉与触觉的功能障碍，转而努力发展视觉作为补偿。可是视觉实在是种并不可靠的幻觉，只在一天中约一半的时间中有作用，而且进了屋子又没有用了。」
「这样的病例中，有些人确实不知自己是病了，但通常都是小孩子。像你这样三十出头的青年还不知道自己有病的，我可是第一次遇见。」
医生又拍拍他的肩安慰他：「别担心，你这种病通常是可以治愈的，一般病例的治愈率超过百分之八十哪，需要的只是耐心和毅力。」
於是他又得在医院中住下来。
医院允许他外出，但规定必须有人在旁为他引路。还给他发了一张按下去会哔哔响的卡片，说这是残障卡片，若到了黑暗处就按下，人们会让路给他优先通过。发下卡片的同时，医生护士们才发现离朱竟然『不识字』，也就是对於点字一无所知。只见他们脸上同情与轻视的表情混杂交错，毫不掩饰，让离朱气得发抖。
「凭什麽说我有病，是残障？明明瞎了眼的是你们！」实在忍不下去的离朱，有一次终於对他们吼了出来。
「瞎了眼？那是什麽意思？」没人听得懂。
「用我的眼睛，我能看见天上给你们带来温暖的太阳，我看得见各色鲜花丶绿树与小溪，而不需要听到声音，或接近到可以碰触它们的距离。我可以比你们早知道路上将会有的障碍，并更快的找到跨越它的办法。这是人类与生俱来的能力，对人只有好处，再自然不过的，怎麽会是有病！你们明明有眼睛却不肯用，这就叫做瞎了眼。」他越讲越激动。
「你在胡说些什麽啊？」大家一脸的不相信，一副准备嘲笑他的样子：「谁不知道看到的东西没有摸到的实在？我们现在过的生活难道不好？你所谓的颜色，不过是你眼前的幻象罢了，你这人怎麽这麽不切实际？」
「使用眼睛是自然的本能。你们现在过得不错，是因为地上到处都有导盲砖，导盲号志等设施，若到了没有这些东西的自然环境，只有肯用眼睛的人才可能活得好。」他试着耐心解释。
「我们的社会在进步，你却还在想着原始的自然环境。如果一切都得依照自然，那你乾脆回去当原始人好了。」他们笑得更厉害了。
「你们别这样。」还是好心的医生出来打圆场：「我想病人还是难以接受现实，所以才会有这些荒谬的怪论，大家多包容一下，别管他吧。」这话让离朱听了更是有气。
挣扎蒙昧中
等到众人都走了之後，离朱躺在病床上，越想越不甘心。
本来这再自然不过的本能，丰富生命的重要感官，竟被他们三两句话就完全否定掉了。反正休息了几天，体力也恢复得差不多了，他决定买些乾粮饮水，然後尽速离开这里。
他趁着白天，辛苦摸索着离开了医院，想找一家便利商店或小超市买东西。大街上人来人往，看得出是蒙昧城的主要街道之一。人潮虽多，衣服颜色却很单纯，总是浅浅的亚麻色，浅灰的羊毛色，偶尔也有一两件是某些皮革的原色。想是这些人别说染色，连衣料的漂白都嫌多馀。
马路上车子很多，却完全没有交通号志可看。行人们似乎是靠着脚下地砖的花纹变化，再听着各式奇奇怪怪的声响来过马路。离朱对於那些声音的意义完全搞不清，好在周围人多，跟着旁人的行动才顺利过了马路。
街上的建筑物都是灰灰的，没有五颜六色的招牌，更别提橱窗了。所谓的招牌，大概就是在商店门边只有一般人手肘高度的一块点字牌子。没有任何可以可以辨认的标示之下，想找家特定的店，简直是难上加难。
「不管，既然这麽热闹，附近一定有卖我所想要东西的地方。」他想。
离朱仔细观察了一下，看着来往人们手中提着的购物袋，朝着这些人的反方向而去，终於让他找到了一间小超市。本以为总算克服了困难的他，进了门，登时倒吸一口气 ── 阴暗的空间中，一排排货架上数以千百计的商品全是一片灰朴朴的，哪看的出什麽是什麽？
「看来我还真变残障了，什麽事都做不成。」他想。
这下再也撑不下去了，只好叹一口气，拉下面子，按下残障卡片上的按钮求人帮忙，反正只要能尽快离开这鬼地方就行。好在店里的小姐还算热心，一下就帮他找齐了需要的东西，没有给他太多难堪。
买完了东西，回到病房，整理好行装的离朱，终於在第二天一大早出发了。
还没能离开蒙昧城，就见到了一条小路上，有个大坑横在路中间。大概是施工时没弄好，原来应该放在大坑前方的发出唧唧声响的警告护栏，已掉到了一旁，不再发出警告声。有位盲人先生正往那方向快步走去，眼看着就要被绊倒了。
「先生！先生，请等一下！」
盲人先生慢下了脚步，问：「你是在叫我吗？有什麽事？」
「你的前面有个大坑！小心跌倒！」
「真的？」盲人先生说：「可是我没听到警告声啊？」
「警告的护栏坏了，都塌到一边去了。」
「听你明明是走在我後面，你怎麽能知道？」
「我看到的。」离朱说。
「你『看』到？」盲人先生开始对他警戒起来了，连忙说：「你走开，我对你『看』到的东西都没兴趣。」加快了步伐想逃离他的『纠缠』，结果还是跌进了坑里。
离朱上前，忍不住有点得意的施出他的援手：「先生，你不要紧吗？现在你总可以相信我了吧？」
盲人先生的脸色却变得难看已极，拼命的挥舞着双手想把离朱推开，说：「你滚！你走开！没有比你们这些自认看得见的人更阴险邪恶的了，我怎知你不是先挖好这个坑，再用来害我们？想把我变得跟你们一样的畸形，那是休想！滚！滚远点！」
这人的话把离朱吓了一大跳，只得慌忙逃开，远离他不断的恶毒咒骂。
花了几乎整个早上的时间，他才走出了蒙昧城，找到了原来曾经停留过的那户农家。可惜的是，那位美女子都似乎并不在家。
沿着当初过来的小径一直走，却发现自己竟再也找不到当初出来的那个洞窟了。强按下心中的惊慌，又来回找了几遍，但没有就是没有。
刚刚受过一次山难教训的离朱，没有确定的方向，可不敢自己随便翻山而去。
「既然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盲人国，那这里跟外界应该是很隔绝的，恐怕不是随便翻过一两座山头就可以回去。」他这麽想。
万不得已之下，他只好回头走进蒙昧城，决定先在这里想法子安定下来，再好好打听盲人国之外那原来的世界的事。
适应大环境
他知道要在这里生存，不学会盲人们的本事是绝对不行的，也就只有静下心来耐心学习。好在这里的残障福利不错，在医院中离朱几乎不用付钱，政府还有补贴。半年後，在医生的悉心照料，以及在他『残而不废』的努力之下，离朱终於大致『痊愈』了。
这半年之间他也跟护士长学会了读点字，这些字也没有关於『看』，关於『色彩』等等的一切词汇，结构及语法感觉也很粗糙。但是那位护士长老师却非常引以为傲，认为这些字已经可以包容形容宇宙万物，以及它们所含着的道理。离朱学得不是很有兴趣，所以学得的字也不是很多，无论如何，至少总算可以勉强自己过活了。
「你已经差不多可以正常生活了，但还是坚持要用眼睛看东西吗？」医生苦笑着问。
「为什麽不呢？」离朱反驳。虽然，现在连他也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错的。
离朱出了院，就靠着打些零碎粗工过活。
有一次，他去应徵渔人，对方要考他抓鱼的本事。
他们给了他支钓竿，要他在养殖鱼场的一条水沟中弄条鱼上来。离朱看那水沟其实不宽，水也不深，哪儿需要钓竿呢，於是戴了手套穿了胶鞋，走下水中稀里哗啦一下就抱了条大鱼上来。
老渔夫听到他下水很生气，说：「你真差劲！这样一下水，吓到了鱼，哪里还钓得上啊！」
「因为根本不用钓啊！」离朱说：「你摸摸看！我手里不是已经有一条大鱼了？」
「啊！」老渔夫摸到大鱼，简直像触电一样。「奇迹！这真是奇迹！我捕了这麽多年的鱼，从没听过这样的事！你是怎麽办到的？」
「呃，」离朱早已学乖，再也不敢说是他看到的：「这个很难说，反正就是一种感觉。」
老渔夫非常高兴的雇用了他，离朱也常偷偷用自己的视力，帮助他自己和老渔夫满载而归。
反覆几次之後，周围的其他渔人也注意到离朱异乎寻常的捕鱼能力了。起先都是惊讶，佩服，但没多久之後，就转变成窃窃私语：「喂，我说，你不觉得那个离朱抓鱼的方式很诡异吗……」
「对喔，你这麽一说，我也觉得透着股邪门……」
不久之後，捕鱼协会就找上门来，要和他『谈谈』，说是想搞清楚，他这种不合程序的抓鱼方式是哪儿来的。期间又在拼命说服他，要他承认自己过去的错误，不再标新立异，哗众取宠，从此改用和其他渔夫一样的标准抓鱼程序，才是正道。
「可是当渔夫的目的，不就是要抓鱼的吗？」离朱莫名奇妙：「只要能抓到鱼，抓好鱼，方法不同有什麽关系？」
捕鱼协会的人立刻就横眉竖目，义愤填膺的指着他的鼻子大骂：「明明是在扰乱社会安宁，居然到现在还不知悔改，你这个社会秩序的破坏者！」
於是离朱在捕鱼这行就待不下去了。老渔夫也早就和他撇清关系，哪敢留他。
也就是像这样，每次因为他的视力，他老是忍不住想去帮人一把，或警告他们远离伤害，但最後的结果总是受尽歧视，只好四处流浪。
现在离朱的生活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找到正确的回家方向，然後回到原来的世界去。为了这目标，他必须搜集许多资讯，但因为语文能力的限制，他不能自己查书，所以每到一个地方，就要想法子找到当地最博学多闻的人，请教他有关自己原来世界的事。
三年多过去了，在黑暗中离朱的行动已经不比一般盲人差，甚至还考到了驾照。问过的博学人士也有几十个了，其中有几个，还是盲人国出了名的学者。
除了自命清高，一听到是关於『看得见』的人的话题就拒绝评论的学者之外，所有其他学者都不知道他原来的世界在哪里，连个大约的方向都没有。顶多告诉他说，远古时的传说中，有些曾提到当时的人类是用眼睛看东西的，但因为太过荒谬，无人采信。
「我总该不会是穿过了时光隧道来的吧！」离朱捏了一把冷汗。「但这里的科技跟我上山之前的那个世界根本没两样，语言也一样，连钱钞都通用，没人知道实在是没有道理！」
离朱开始害怕他真是回不去了。
出门访接舆
「听说你在找念过很多书的人？」
这次在夜郎市一安顿下来，离朱就一如往常的，把在寻找有学问的人的消息散出去。这里本有许多自称博学的人，但找过了许多人都没有消息，没想到在自己工作的地方，那看起来就像个大老粗的工头，居然会对这种话题感兴趣。
「是啊！」离朱说。并且很熟练的把前因後果简单的解释了一遍。
「我认识个老家伙，叫做接舆，就住在咱家後山上面。给人的感觉有点儿疯，但咱们不管谁有问题去问他，他总是能回答。嗯，他的答案常常都跟别人不一样，有点怪怪，但村里有人说他说得很有道理。」他有点困惑的搔了搔头，又说：「其实，天晓得那老小子是不是真的念过很多书，不过既然能回答那麽多问题，搞不好也能帮你一把，对吧！」
听起来就不是很有希望的样子，不过看着工头热心的那副德性，离朱还是不好意思拒绝。问了地址，好在不算很远，下工後应该可以去拜访一下。
……
呃，这个接舆住的地方也太难走了吧！
路面狭窄丶曲折又崎岖不平不说，两旁还长满了荆棘之类的多刺植物，一下就把他的衣服勾了个大洞，手臂上也都是一丝丝的刮痕。早知道，他就不该在黄昏时才过来，即使是已经习惯黑暗的他，这路也不是闭着眼睛就可以走的。
「死老头，果然是怪人，没事住这麽荒凉的鬼地方干嘛。」又被狠刮了一道的离朱，忍不住低声抱怨起来。
走上山头，拐了不知道是第几十个弯之後，猛一抬头，竟看到了远远一点光亮。
「灯光，是灯光！」离朱兴奋的颤抖了起来，他从不知道，看到灯光可以让他这麽感动：「有灯光，就表示前面的人家有窗户。有窗户有灯光，那就表示这家的主人不但看得见，而且愿意用他的眼睛看东西！」
离朱顿时忘记了手上的刮伤刺伤，开始向前快走了起来。没走几步，就开始听见小屋中隐隐传来的歌声：
「……
停止吧，停止吧，别再尝试教导纠正这群蠢驴！
算了吧，算了吧，他们画个小圈把自己关进去！
荆棘啊，拒马啊，别阻止我的脚步！
哦，我绕开你走吧，别伤了我的脚步！
……」
走近靠窗一看，原来是一个大概七十几岁的老人家，大概刚刚吃完晚饭吧，用调羹敲杯子敲碗的就唱起歌来了。
离朱敲了敲门，接舆一开门就发现，眼前居然是个肯用眼睛的人。於是一句话也没问，就立刻邀请他到屋里坐下。
在离朱说明了来意之後，就问起他是否知道原来那个世界的事。
接舆沉吟了一下，说：「你还没有发现吗？」
「发现什麽？」
「这个世界就是你本来的世界，根本没有另一个人人都肯用眼睛看的世界。」
「这不可能！」
「上山前的你，只是以为自己看得见而已。原来的你，跟这些盲人没有两样。」接舆说：「
在你上山後，你丢失了可因循的罗盘，为了克服当时所遭遇的困难，你学会了运用你的双眼。所以当你下山，开始用全新的眼光去看那些人时，就以为大家都突然盲了。」
离朱吓坏了，觉得难以置信，但他心底却有个声音在告诉他，接舆说的是真话。
「那，那我该怎麽办？」
「没怎麽办，差不多就像你现在这样的活着。」接舆说：「你得学会一切盲人的规矩，盲人的习惯，别去管它对不对，合不合理，没有盲人可以懂得你的道理。只是你该注意，别轻易说出你看到了什麽，就算是有人要因此受伤害，也不能直接说出来，得找个让盲人们可以信服的藉口，迂回婉转的说，才有可能阻止他们。否则，你迟早会被人们当成怪物甚至祸害，不但帮不了人，还会害死自己。」
看到离朱伤痕累累的双臂，接舆似乎有些感叹：「我家前面的路很难走，荆棘很多麽？但跟盲人们相处的路更难走，荆棘更多啊！明明是对他们好的事，偏偏不肯接受，灾祸就在眼前，又偏偏不肯躲避，对於不肯用自己的眼睛看东西的人们，谁又能帮得了他们呢？」
「我想我大概懂了。这麽说来，想要能自由自在的看东西，唯一可行的作法就是离群索居，少跟盲人们接触。」离朱有些难过的说：「跟盲人们相处太亲近，他们迟早会发现你不对劲。而完全不理会他们，我行我素的话，又会成为他们的公敌。」
接舆点点头，表示同意：「现在唯一可以重新融入人群的方法，就是自毁双眼，再不去用自己的眼睛来看东西。但是你我都明白，一但真开始学会用眼睛看东西，那眼前的景象是如此的清晰真实，美丽的令人感动。而拥有这样经验的人，是绝对没有办法再回去过原来的黑暗生活的。」
「所以，」接舆拍拍离朱的肩膀，同情的看着他：「我要恭喜你，因为你达到了一个很少人能够达到的美妙境界。但同时我也要向你致哀，因为你将注定孤独一世，没人能真的分享理解你的意见。你将眼看着世人自虐虐人而无法可施，你得冷眼旁观他们的愚昧无知而不可以说穿。这就是我们的宿命啊！」
出山救世人
之後，离朱便在夜郎市定居了下来，当了接舆的邻居。两人成了好朋友，时时有交往。
离朱试着不去理会盲人社会的事情。
即使明明看到别人就要撞墙，也为了不暴露自己而不吭声；听着他们在争论着，大象究竟是长的像扇子丶绳子还是柱子之类的问题，也不去插嘴。
就这样，过了三年还算平静的日子。
但在得意忘形的盲人科学家们，兴奋的宣布，他们决定要凿开夜郎市旁边的一座山脉，把整个夜郎市区延伸到山的底下去时，离朱忍不住了。
离朱对接舆说：「我是有不少登山经验的人，对於地理的常识也算丰富。这座山脉的高处已经风化得很厉害了，本来就已经摇摇欲坠，若再用机器大力开凿，岂不是要把半个夜郎市都埋在底下了？这绝对会是一场恐怖的大灾难！」
接舆摇摇头：「你说了他们就会听吗？现在他们正狂热的陶醉於这个『伟大计画』的美好远景中，你觉得他们有理会你的可能吗？还有，你要怎麽向他们解释，你是如何知道的？说是你『看』得一清二楚的吗？」
「可是，这太恐怖了，我没有办法放着不管！」离朱有点激动：「可我明明知道，不能什麽都不做，就看着这麽多人去死！这样我绝对会後悔一辈子的！」
接舆叹了口气，无奈的说：「不是我没有同情心，不肯同情他们，而是我觉得他们不会听我的。与其把精神花在说服根本不会相信我的群众们，我倒是情愿好好的研究这个看得见的世界，为将来其他看得见的人打下个更好的基础，省去更多摸索的时间，岂不是更有价值？」
「可是，这麽多人……」
「比起同情他们，我更同情你离朱啊！就因为是这麽大的事情，你这一去，不搞出大动静，是不可能有什麽效果的。而一旦搞出大动静，无论成功与否，你这一辈子就算是完了。你确定你想清楚了吗？」
「我知道，但我总得试试。说不定结果并不会那麽糟糕。」
「你又不是什麽卡通漫画里的超人，人们有危难时，就适时出现，轻松解决一切问题，享受他们的敬佩爱戴，还可以随时回来过平静无人打扰的生活。」接舆继续劝他：「你用眼看的能力，或许真能帮助他们解决这次的问题，但之後呢？你的能力与做事的方法与盲人们都不一样，统治阶级无法透过控制盲人们的方式控制你，而你又太出风头的话，你自己想想接下来会怎麽样？你或许可以救人，但你一定会牺牲你自己。」
「还是得试试，不然良心实在不安。」离朱坚持着。
於是离朱走了出去，开始大声疾呼，阻止山脉的开凿工程。
开始时，人们当他是在作秀，想出名想疯了，对他嗤之以鼻。
结果山脉还是被开凿了，也一如离朱预期的倒塌了。好在因为离朱当时的努力呼吁，多少还算准备了点应变措施，结果夜郎市『只有』约五分之一的人口，被永远埋在了崩塌的土石之下。
惊慌失措的夜郎市政府，为了转移民众的忿怒，把错误全推到了科学家身上，又捧出离朱成为焦点英雄。
点字报纸上每天都是离朱的消息，每个市民都以认识离朱为荣，离朱开始有了一群以他为偶像的忠实追随者。可是接舆看着这样的情况，却是更加的忧心忡忡。
有一天，离朱回去拜访老朋友接舆，对他说：「你看，我的努力还是有成果的。我现在有了一群学生，我想，既然我可以从看不见学会看见，其他人一定也可以。我想把这看得见的美好经验流传下去，你觉得怎麽样？」
接舆苦笑：「你打算怎麽教他们？你最多只能教他们在白天时去户外，叮咛他们记得要打开眼皮，然後呢？用他们那连『看』字都没有的点字书，教会他们去看吗？如果他们自己不真的去看，也还是什麽都看不到。从你的学生那里，我看不到什麽希望，我只看见一群装作看得见的睁眼瞎子而已。」
离朱说：「他们虽然看不见，但是至少他们希望能看见。即使他们并不真能学会，他们会把我的经验传到後世，帮助未来的人能看见，那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接舆正色说：「离朱，说实话我很佩服你。我已经老了，没那麽多精力。而且我也还是怀疑，後世能有多少人被你教会看东西。不然，或许连我也要不顾後果的来帮助你了。但你自己清楚你的真正处境，别被现在的风光搅昏了头，多多保重。」
这是接舆与离朱最後的一次见面。
之後离朱就一直待在盲人群中，再也身不由己。
盲人中有人崇拜他，说他聪明睿智无比，可轻易的在一群人中，判断出是谁在说谎或是作弊。有人说他很神秘，会创造奇迹，像是他经常可以预先知道前方道路是否毁坏，即使他人还没有接近那个地方。
有盲人却说，他根本是邪恶的魔鬼化身，因为他老是在强调虚幻飘渺的『视觉』，预告灾难，而且他一来，盲人国的社会就不得安宁，争论不断。还有人则认为他实际上是个野心家，装神弄鬼，为的是夺取政治权力。
「实情哪有这麽复杂？我只是看得见好吗？」离朱无奈的想。
他曾经受过荣耀的头衔，各地贵人也曾争相款待。但他更常被造谣侮蔑，被放逐，被下狱，甚至还有几次被有计画的谋杀。他的生活不再平静，但离朱早已知道，这便是要付出的代价，所以总能逆来顺受。
而每次受到灾祸时，离朱就会想起接舆的话。直到他被绑上电椅，生命的最後那一刻。
後记
离朱死後，他的崇拜者与学生，就把『白天走到户外，打开眼皮』这件事，当成了纪念离朱的仪式。许多人认为只要定期这样做，就可以获得离朱英魂的喜爱祝福。他们也把离朱的话整理写成了点字书，一代代的传下去。
离朱的崇拜者越来越多，继任的盲人统治者，认为这群人很可以利用。於是也做出虔诚信仰离朱的模样，试图把对离朱的信仰与他的统治结合在一起。他做得非常成功，於是在盲人国内，离朱的地位崇高无比，『不信仰离朱的人』，几乎便是恶人的代名词。
崇拜离朱的仪式越来越复杂，他的学生所写下的经典，也被解释得越来越严格详细。每一个人对於离朱说过的，『看得见』的那些好处都能朗朗上口，但是在他的身後，却再也没有人，能纯粹经由这些话而真能看见。
即使偶尔有人因为机缘巧合，像离朱一样的看得见了，他们也还是遭到了与离朱生前差不多的歧视与糟糕待遇。因为他们说的话与做的事，常常不能与经典中离朱的完美形象完全符合。
比如，他们很可能会批评，说当年离朱指出有障碍物的地方，现在已经没有障碍了；又或是说当年离朱说可以通行的地方，现在却是危险的。这些人甚至会大力反对『走到户外，打开眼皮』，却什麽也不看的虔诚仪式，所以还是经常被盲人们视为邪恶的破坏者。
勇敢站出来的那些看得见的人们，继续义无反顾的前仆後继，而盲人们依然还是盲人。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盲人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