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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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家伙经常毫无目的的到处游荡着。
总没事到处乱走，对一般人来说，可能不算是很正常的行为。但对於这个人来说，却是再平常不过的日常生活一部份。
谁也不晓得他都在做些什麽，也不太关心。他不是很显眼的人，也谈不上怎样的特立独行。人们几乎已忘了他名字，只叫他自己给自己起的绰号『真人』。当然，他并不是什麽有神通或法力的道士高人，但在自我介绍时总爱说自己叫『真人』，他自己解释说那意思只是『真正的人』。别人听了常常嗤笑出声，对他说：
「废话！你小子不是真正的人，难道还是个狐狸精变的吗？」
他只是傻傻的笑着，也不回答。
这家伙不怎麽认真在工作上，也没用心规划过什麽未来。总是温温和和，开开心心的，平常不大爱说话，但有时却会语出惊人。不算有孤癖，只是对於路边的小狗小猫，甚至花花草草，常常招呼得比对其他人眼中的大人物们还要来得殷勤周到。有人说他有点呆，有人说他有点疯，但也有人说他其实搞不好很有智慧。这些称呼他都笑嘻嘻的照单全收，没人知道到底谁说的才是对的。
傍晚时，真人走在回家的路上，遇见了一位坐在门口的邻居老人。这位老先生已被病痛折磨成了皮包骨，脸色青白相间，没半点血色，猛一看简直不像活人。他的精神恍惚，行动无力，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把衣服用几根木棍随便乱搭撑起的一个临时架子，似乎随时都会垮下去。
老人斜斜的看了真人一眼，有气无力的说：
「真人啊，你总是这麽的轻松愉快，但那是因为你还有健康哪。看看我，我就快要死了，现在我对什麽都失去了兴趣，每天都痛苦的受着煎熬。你现在当然可以笑，可以到处乱逛乱晃，但那没什麽高明的。迟早有一天，你也要像我一样的被逼着去面对死亡，到那时，你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真人听了，好像也不是很在意，只说：
「老人家，我说个故事你听，好吗？」
「现在，除了等死之外我没别的事做，你肯陪我讲讲话，那当然好。」老人在门口的藤椅上吃力的坐了下来，并示意真人坐在他身旁的台阶上。
真人坐下，深深的看了老人一眼，说：
「有一天天气很热，我在郊外走了一阵觉得渴了，就到小溪边去喝水。解渴了之後，看着溪水在面前哗啦哗啦的不停流下，虽然是平常就看惯的景致，看着看着却竟看呆了。
忽然间，一粒小水珠飞溅到了我的右手臂上。这水珠在阳光下显得特别晶莹剔透，竟如同价值连城的宝石一般，发出七彩的，神圣又梦幻的光彩。这水珠缓缓的顺着我的手臂流下，让我觉得有点不舍，我稍微抬了抬手，水珠就在手背上优雅的停了下来。
『美丽的小水滴啊！』我忍不住对它说：『你们这麽多的水都是要忙着去海里的吗？』
『你是在叫我吗？』它说：『是的，我是一颗小水滴，但我同时也是『水』，有着无数亿万年的记忆，可以代表整个世界的水来跟你说话。你爱当我是个水滴或『水』都行。』
水珠在我的手背上，以高雅的姿态微微颤动着：『我从来就没有忙着去哪里，我只是在这里。我存在着，所以我顺着天地而动，就是这样而已。』
『与整个世界的水说话，似乎很有意思。』我说：『顺着天地而动，是怎麽个动法？』
『这只是一个说法。若换个角度看，你也可以说我根本没动过。』它说：『我的型态是自由的。我是水，我也是水气；我是雪，我也可以是霜。我移动的速度可以快可以慢，可以是瀑布，也可以是冰河。我该动的时候就动，该停的时候就停，该变化的时候就变化。』
『天气热了我就蒸发，成为水气在空气中游玩。到了高空觉得凉了我就凝结成云，乘着风飘啊飘啊，等到觉得身子沉重了我就又变成为雨。有些雨下到泥土中给植物的根来吸收，在它们的身体中转一圈再从它们的叶片中蒸发回到空中；有些植物没能吸收的，又从泥土中流出来到山涧小溪中，给阳光蒸发，给动物们解渴。像是你，刚刚就喝了一点『我』。』我听了这话，忍不住用左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我了解你们人类，因为你们也总有我的一部分，我一直在你们的体内流动，进出。这里所有的生物都有我的一部分，我在你们全体之间流动着。』它继续说着：『不仅是空间，时间也不能限制我。在上古的恐龙身体中停留过的一滴水，现在也同样的在你身中流过。你们的躯壳，对我而言就像是渔夫的渔网一样，我可以在网内网外任意流动，没有什麽阻碍。』
『真是伟大啊，在你面前，我觉得自己很渺小。』我说：『你简直像是无所不知，无所不包，是怎麽才能做到这样的呢？』
『很简单。因为我从来就没有把自己仅仅当成是水滴在看。』它说：『如果只考虑一滴水的存在，我是渺小的，柔弱的，做不了什麽，可以随时被外力打散或蒸发，或被大水吞噬的。一滴水的『生命』是很短暂的。』
『如果我只考虑到如何保护我这『一滴水』的型态，而和大自然搏斗，那我一定会活得很痛苦。』小水滴继续说：『也许如果我这样做，真能稍微延长点这『一滴水』的型态。但那又如何？我会开始觉得大自然很残忍，老是处处和我唱反调。周围的阳光，风，花草动物甚至其他的水珠都将成为我的敌人，我会变得短视，生活范围变得狭隘而悲惨。总之，我会失去我身为『水』本该有的丰富生活。』
『就算我不只是一滴水，如果我排斥与其他的水融合，那我也只会成为一滩死水，只能等着腐败发臭。但只要我肯换个角度，拥抱全体，不去在乎自身的乾净污秽或存灭，那麽我就可以得到整个世界，成为不朽的超然存在。』它说。
『真好啊，人也可以这样做吗？』我很羡慕，忍不住问它。
『对我而言，人啊，你们个人也只是像我一样的『一滴水』。『一个人』，只是一种区分单位罢了，你们跟我，跟大自然其实还是一体的。在你们的身体中，除了我们水之外，还有各种矿物质，空气，电流等等在你们之间流动荡漾着。你们只是我们交流网的一小部分而已。你身为一个『人』只是一件暂时的事，就像我现在身为一滴水一样。』
『只要不把『一滴水』看成是宇宙的中心，只把对那滴水存在的有利与否当成绝对标准，去衡量整个世界的利害与善恶，那麽，一滴水的消逝就不会是个悲剧。』
『我知道，人在生物中最爱护重视自己个体，也最擅於保护自己的存在。就是因为这样，人类是活得最复杂痛苦，也是烦恼得最厉害的一种生物。』
『爱护自己就会痛苦吗？』我不太懂。
『因为那不是真正的『爱』。真正至高的爱是无私的，但人类所谓的爱与善，绝大多数都是以人类个人或群体那个小圈圈的利益为出发点的『爱』，这种爱是狭隘的，残缺的。你爱着自己，想着的就只是自己的利益，要延长自己的寿命，那麽在你皮肤之外的一切就都不尽合你意，要跟你起冲突了。』水滴说：『你们所谓的『爱护自己』，其实只是在努力的把自己关入一个窄小的时间与空间，却忽略了自己永恒的真正本质。』停了一下，又说：『一个人为了『保护自己』，就要与全世界为敌。这样活着还有可能不痛苦吗？』
『我不保护自己，难道随便人来打来杀？』别人都说我疯，但这连疯子都会觉得可笑吧。
水滴颤动了一下，笑得灿烂：『问题是，你们心中所认定的那个『我』并不真的存在。或者也可以说，存在，但它不值得你那麽认真。你们发明了一堆词汇来解释这个世界，却老是被自己发明的辞汇给绊住丶囚禁住脱不了身，你们这样到底该算是聪明，还是笨呢？你们发明了多少字汇来形容我啊！水丶蒸气丶云丶霜丶雪丶雾丶雹丶冰丶江丶河丶溪丶湖丶海丶浪等等一大堆。但我只是我，你们再怎麽分，我还是一体的。你在保护的『我』，就像一块碎冰拼命想保持它『冰』的型态而已。』
『你们把『人』从『自然』中分出来，然後又把自己细分成种族丶国家丶宗教丶派系，还有正义与邪恶，富人穷人，男人女人，老人年轻人，贵人贱人，聪明人与笨蛋，然後一群一群为了保护所谓的个体或团体而挣扎冲突，不是很没意义吗？不觉得很可笑吗？你们其实根本就是一体的，谁也分不开。你们常爱说是天地违逆你们，对你们残酷不仁，不让你们好好生活；其实是你们在违逆天地，对自己残酷不仁，不让自己好好生活。人类的自私，就像是你身上的一个器官或一个细胞打算只顾自己一样，损人不利己，这种烦恼纯粹是自找的。』
『你说的很有道理。』我想了想，又问：『那我要怎样才能脱离这种烦恼？』
『只要你肯去认清一个事实：你就是全世界。或者更正确的说，我们就是全世界。你与我，与世间所有其他的宇宙万物都一直是一体，不管你承不承认。你根本不需要金钱或事业来证明你的存在，因为你本来就存在；你不会需要名声或荣耀来让你不朽，因为你本来就不朽。丢掉你们人类社会定下的规则家家酒，回到你本该在的地方就成了。没有了你们心中那个虚无飘渺的『我』，你就没有利害的问题，没有是非的问题，没有尊严的问题，也没有生死的问题，更没有时间的问题，可以与天地同在，宇宙共存。』
小水滴看我有些迟疑的样子，又继续说：『你忘了是吧！还能想起来吗？你就是全世界，这记忆应该还在你的心底深处。闭上眼睛，静静的感受一下，慢慢你会发现，你就像一条小河，而全世界都在你身体中流动进出，一直没停过。世界从没抛弃过你，你又为何硬要去抛弃这世界，装成与它毫不相干的样子，狠着心不去面对它？拥抱它吧！接受它就像接受你自己，对待它就像对待你自己。听！用你的灵魂去听！你的灵魂一直应和着这个世界的韵律，而在当你勉强自己去配合人类社会的假规律时，你会清楚的发现它们的调子根本不调和。快听！好好听清楚它的节拍！跟着它一起摆动！』
我闭上了眼，只觉得有风微微的吹过，这风似乎轻轻的穿过了我的身体，然後又轻轻的出去了，感觉好清凉。
『只要认清这个旋律，你将可见到你与万物都随着这旋律而舞动着。只要能掌握这个旋律，你将可以支配万物，也同时受万物支配。天下没有比这更伟大的力量，没有比这更崇高的美德。』
『别人来杀你又如何？最多只是打散了『一滴水』罢了。就算有人刻意把我分解成氢与氧，也仍然伤不到我的本质。这只是让我换上了另一种型态，再继续顺着天地而动。』水滴的声音开始变得微弱：『当『你』已经就是全世界，这世间还有谁能伤害你？你怎麽可能会不爱这个世界？你又怎麽可能得不到永恒？』
我动容了，想像着我就是宇宙天地，无所不包，却发现小水滴开始失去了原来的光彩，渐渐变小。
『你就要蒸发了，现在看起来很虚弱。』我说。心里很是舍不得，希望它能多留一会儿。『你已不再拥有原来饱满晶莹的样子，难道不会因此而感伤吗？对自己的生命，你就这麽的不留恋吗？』
『这只是身为水滴最好的一刻过去了，但我知道以後身为『水』的我还会有很多更美妙的瞬间，所以有什麽好感伤的呢？』它说：『我怎麽会不留恋我的生命呢？我身上的变化，其实都是我活着的证明，若完全没有变化，那反而才是真正的死亡。比如说，如果一个人死後的尸体完全没人处理，任其自化，那麽他很快的就又可以成为大树的嫩芽，新生的小兽，让人看着就觉得可喜；若是一个人死後的尸体被精心保存，千年不腐，它就只能一直是一具死尸，只会变得越来越狰狞可怖。』
『你自己说说看，一朵几天内就会枯萎的鲜花，与一朵万年不化的塑胶花之间，谁才是活的，谁才又是死的？何者更值得我们的留恋？过分的要求保持原来的状态，强求自己留在某一瞬间，这样追逐努力能得到的将不会是生命，反而是死亡。』
它又接着说，但声音变得更微弱了：『光从一朵花的立场来看，花谢时分确实是值得感伤。但若能从整棵花的角度来看，就会发现花谢根本只是在为结果做准备罢了。比如你不会为了自己身上一个细胞的自然死亡而哀悼，你会说这只是新陈代谢。这不是因为你不爱这个细胞，对它残忍无情，而是因为你不是用一个细胞的观点来看这件事，而是以整个『人』的观点来看待它。我不是无情，也不是不在乎，我只是不想把自己的生命与视野仅仅局限在『一滴水』之上。』
我眼看着它越变越平，已失去了流动的能力了。
『会痛苦吗？』我轻轻的问。
『身体上是不好受，但我没有疑惑，更没有恐惧。我可以拥抱，甚至欢迎这样的变化。』它的声音已几不可闻。
我不知该再说些什麽，只是就这样看着它由水滴慢慢变成水渍，也不知过了多久，手背上的那滴水已经完全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有些伤感，但在同时，我又好像听到了周围的水蒸气正在发出新生的欢呼。
我就这样的呆住了。
那天，我站在水边很久很久。」
真人说完了故事，看看天色也晚了，便起身告辞。
老人还是目光呆滞的坐在那，不知道他听进去了多少，也不知他有没有看到真人的离去。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