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申时-再酌酒一曲断肠 ...
-
有商之涵这个本地人在,即便不知道他的官家身份,药铺孙老板也没有过多为难,只是在风灯买完所需后,哄着这位即便不用专业水平都能看出气虚血瘀的白发青年人又多买了几副补身体的药。不知为何,一路上都没怎么用药的商之涵这次倒没有拒绝。
回程路上,皆有心事的二人没有再过多交谈,回到客栈后也不过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开始各忙各的分开了。
风灯先去了客栈后头停马车的小巷,她本是想将神行者中方才没来得及拿去客房的东西收拾一下。可启动机关之后,却发现内舱空空荡荡的,包袱行囊全都没了踪影。神行者上自有机关,不是谁都能解得开的,目前看起来也没有□□的痕迹,想来,应该都是风幕拿进去了。
即便还在闹别扭的时候,让风幕多做了这些繁杂的事情还是叫风灯不太自在。但与方才那些回忆中的苦楚相比,如今这平淡的点滴却又使她如此心安。尚未到桃李年岁的少女在面纱下展颜一笑,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滋味,但总有一丝甜蜜翻涌上来。
为了快些见到风幕,风灯三步并做两步走向客房,背影中不由透出几分雀跃。
可风灯推开房门时,迎着她的却是一个空空荡荡的房间,并不见风幕的身影。这时她才忆起,此路毕竟是和外人同行,两人未过婚书算不得正经意义上的夫妻,自然也不好像往常那样合住一间房,小女子的脸皮多少还是得看顾些。
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担心风幕独自居住难以料理,心下烦乱却不想表现得过于主动的风灯解下帷帽放在桌上,将买回的药放好后,便像从前到各处客栈落脚时一样,整理起堆放在矮凳上的包裹。
这是?
衣物的包裹最外层里有一枚牌状硬物,她并不记得自己有放过那样的东西在里面,而且就感觉就像是随手塞进去的。如此情景不免使人联想到源溪那段和婆婆小五的故事,风灯打了个寒颤,把那炭盆里的炭加了两块,这才惴惴不安地从包裹里把那物件拿出来。
结果她刚把物拿到手上,甚至还没来得及瞧清楚上面的花纹刻字为何,只认得仿佛好像是块令牌模样,就觉得眼前一花,紧跟着一阵天旋地转。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风灯暗暗骂道。
“还真是江湖险恶呀…… ”
++++++
在迟迟没有消散的闷痛当中,风灯难以睁开双眸。周遭的一切尚显朦胧,唯有床边的身影清晰而坚定。尽管视线模糊,无法清晰辨认那人的面容。但风灯却异常笃定,这份安心感,唯有他能赋予。
床边之人自然是风幕。他正温柔地轻拍着她的手腕,像是想将那些噩梦从风灯的身边驱离。
灯儿当初看顾自己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呢?
风幕低垂着眼帘,看似望向风灯紧闭的双眼,心思却不知在往哪里去。
当隔壁房间传来那不寻常的动静时,他甚至顾不得膝上的秦筝,或许是随手往旁处一放、或许是在行动中掉落了吧。总之那一瞬间他无法思考更多的事情了,只记得怎样抓住四轮车移动,好快些去到隔壁房间。
风灯不知为何突然发热晕倒了。
他虽担忧,却也松了口气,好歹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实在已信不过客栈的小二们,风幕拜托了商之涵去为风灯拿药,自己则坐在她身边看顾着。
这无来由的高热让风幕很是疑惑,一路上他们虽然因为风灯单方面的闹脾气没有过多交流,但风幕始终在关注着她,能够确保此时她并没有过于劳累却硬撑着的情况。那难道是传染病或者、毒?他自然也在神行者车厢中听到了商之涵与风灯的对话,可风灯在此后并没有和彩昙楼的人接触过,自己毫无异状,没道理风灯反而倒下了。
包括商之涵此人的出现,他也在心内细细盘算过一遍。确实是显得颇为巧合了些,但没有刻意为之的痕迹,而且他此时虽内力全失了,还是能够分辨出商之涵并非习武之人的,更是没有伤害风灯的理由。
昏迷中的风灯发出一声轻哼,风幕将她额头上的帕子拿下重新换了浸凉过的新帕。她烧得厉害应该降温,可屋外凉意逼人也不敢开窗让冷风进来,只是令小二把屋内的炭炉给端走了,又拿起薄被把风灯严实地盖好,生怕她着凉。
他再次忍不住想起自己昏迷的那月余时间。
贼人打上仓廉乡,曾经意气风发的风幕在即将成为自己新婚妻子的风灯、以及教导了自己十年之久的师父面前,被一击偷袭打中,毫无还手之力便倒下了。他丝毫不知后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再醒来时,师父已经离开了他们,风灯的容貌受损,而他,此生再也无法站立。
无人能够揣度他的想法究竟如何。
他娇小瘦弱的师妹那样体贴入微,行动间生怕刺激到他,而她越是关怀备至处处周全,他就越是如坠冰窖心如刀割。
风幕每分每秒都在想。想已经挂好的红缎被扯下时发出了什么声音,想满桌的饭菜是否掉落在地一片狼藉,想瓶中的结香香气是否依旧馥郁,想他们战斗时刀刃划开皮肤的角度、血液飞溅成怎样的形状。想师父死亡的时刻,想风灯受伤的时刻,想她是如何用着同样伤重的身子把他带到星谷来的,想她看向镜中的时候,那样爱护容貌的师妹会有怎样的心情。
越多想一分,他对自己的痛恨就多一分。
那时,当他听到星谷大夫说他再已无法起身,他并不为自己感到难受。他只是那般的恨。
——他到底是个废人了,无法弥补自己曾经的错,将来也不过是个拖累。
他宁可自己也同师父那样仓皇地死在仓廉乡中,至少不会再给身边的人带来更多坎坷。
只是风灯,他永远也放不下的灯儿啊。
她没有在他面前落下一滴泪,即便大夫暗中透露她同样也吃了那么多的苦,她还是选择支撑起两人份的生命,仿佛一夜之间就成了大人而非那个窝在他怀里撒娇的女孩。
她提起师父时只是笑着说多亏了师父救了他们,那目光仿佛回到当年她带着他跳上神行者的一刻,正如寒梅上的已作冰的薄雪。轻柔。坚毅。
她静立在门口忍受他的癫狂,她夜夜挑灯为他补好秦筝。他抚摸着那些被自己摔烂、却又由她亲手修补的回忆,指尖下蜿蜒的裂痕已被浸透又涨开,这才一点点填平了无数他认为是无法消磨的痕迹。
终究是她救了他,始终都是她救了他。
自那之后,他无数次想要离开,可这温暖如何能够舍弃,他承认,他太自私。
“师兄……”
少女的呢喃声唤回了他的思绪,他松开紧握成拳的手,先前不知何时被琴弦切开的伤口流下一条细细的血痕来。
“灯儿,你怎么样了,感觉还好吗?”
风幕抚上她的额角,依旧热得惊人。
“师兄……”风灯的眼睛半睁,眸中却带着朦胧的神色,似乎并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我在这里,灯儿。”
“那个女孩子,很奇怪,不要跟她走……风幕哥哥……”
一滴清泪从她的眼角倏地淌落下来,随后是成串的泪珠。
“求求你,不要突然消失不见……风幕哥哥,我只有你了,只有你还在我身边了……连师父都不要我了,风幕哥哥……”
“……求求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风幕闻言心中大痛,也几欲流下泪,却怎么都来不及拭去风灯脸上的悲苦。
经历巨变后的风灯总是以极度的坚强示人,不愿让风幕为她担忧半分,他这才总时不时地打趣她一番,好让这个尚且年少的师妹能有一息喘息。
然而此时,伪装终于被迫卸下,仿佛有无止境的巨大浪涌向她奔腾而来,将这脆弱的小兽完全淹没,她独自在这没有尽头的苦海中浮沉、挣扎。他全然不知,她又如何能够不恐惧,她又如何将满身的疼一并咽下,只把灿烂的笑容奉献于他。
她说,求他。
她原来是那样害怕自己抛弃她的吗,分明已经是个废人的自己,又是从何而来的资格或者权力去抛弃她呢。他的离开,只是还她一个自由罢了。
“别哭,师兄。”
风幕一愣,直到她柔软的手抚上他的面颊,这才意识到风灯已经清醒了些,而自己却在不知不觉中流泪了。
“我没事的,你放心。”
她烧得喉咙干哑,第一时间想的却是安慰他。风幕拿来一边备好的茶水给风灯,看到她还算顺利地慢慢咽下后,良久方才开口说到:“我生怕她对你下手,那个丘娘,不是好相与的角色。”
风幕眉间轻皱,哪怕只是回忆那天的事,也让他感到隐隐不安。
“那个院落,她交给我的令牌,进到彩昙楼时的奇怪态度,还有她的实力。我能感觉到,她很强。可能比师父更强。”
“此人个性诡奇,行事作风更是难以揣测。虽她助我们度过了一夜,但若是你不慎惹恼她,她那般无所顾忌不知会做出什么来。你与她撞见,我一时心急才如此行事,并非故意要呵斥灯儿。”
“当日我在答应与丘娘子同行时,也并不清楚你有没有离开院子。若你尚未离开,便是丘娘子手中的人质,我不敢轻举妄动。”
“故此,我不能贸然拒绝她的要求。与她一同行事,也是想看看她究竟想做些什么。”
虽然次日之约其实是他提出的,但这话可不能让风灯知道。他也才意识到原来自家师妹的醋意有这么大,一个偶遇的小娘子就能她破了这段时间的功。
想至此处,风幕脸上浮现出些许不忍。他将水碗放在椅旁,一边安抚似的摩挲着风灯的手背,一边缓声说着。
“我还未曾与你提及彩昙楼内之事。那天因为我念着你的话不肯如她所愿、在楼里把事情闹大,该女便有所不满了。”
“故此,我总觉得无论是丘娘子主动帮你我找了个落脚处,又或是在事发之后随我同去楼中,都像是在刻意催化矛盾……”
“如今想来,我特意给你留下的、告知你去西门神行者那里等我的纸条,可能不是你没看到,而是被她的侍女收起来了。”
“那你…那你为什么偏偏要去彩昙楼?”
风灯静静听完他的讲述,只问了这个问题。
风幕失笑摇头,笑得却是自己一时怄气、连寻门监帮忙的事都没告诉她。
“我去彩昙楼是为了拿寄礼帕子给谷远大门的门监者。之前我拜托他们看管神行者、他们又主动帮我寻人,总不能连个答谢礼都没有吧……”
“且也有礼物要给你。”
在进到谷远城内寻找风灯时,那专售文房四宝的店铺老板不知把他的问话错听成了什么,笑得很是暧昧,顺手为他指了个方向,号称店外不远有他需要的东西。他见那儿正有个卖花娘提着小篮子叫卖,觉得街头商贩见人更多,倒也没有再和店主多解释。
只是花娘也没有见过风灯,反而顺势向他推销起她篮中的物件。
他着急找师妹,本没有买花的想法,随意一撇却见篮里非花,竟是许多制作精美的干花贴。山茶、芍药、牡丹,多是些艳丽逼人的品种,只有角落一张黄瓣瓜叶菊显得清新可人。风灯向来喜欢这些精致可爱的玩意儿,风幕正欲取钱买下,又见花娘拿走那张黄瓣瓜叶菊后露出了下面的结香花帖,不由讶异:这应是冬末开放的花种,不知哪儿的结香耐不住寂寞抢先开了,被眼尖的花娘给采了来制成花帖。于是便放弃瓜叶菊,买下了这结香。
当然,买的时候他尚且不知道谷远斗花帖的规则,自然绝对是没有把他的灯儿与青楼女子作比的意思的。
而风灯拿到那结香花帖后,一时愣住,不知作何反应。
她烧了半天,一直半梦半醒,意识时沉时浮。她能感觉到始终有人陪着自己,也能肯定那就是风幕,但她并分不清脑中的梦境和现实的分界线。自己好像哭了,好像有说了一些话,那都是做梦吗?
后来是风幕的泪水终于让她清醒。他所说的那些话,原本在离开谷远后,她已经不想再计较了。这些横亘着的刺,应该只是她们生命中再微小不过的一些阻碍,就像神行者路上碾过的几颗小石子那样,早该滚落一边的。
只是如今的她在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已经变得那样千疮百孔、支离破碎。一场无端的高热,更是让她害怕自己就此一病不起,害怕那些未能来得及道明的情愫与心意就此埋葬,而她的师兄只能在悔意和绝望中了此残生。
——谁知他从头至尾都在考虑她一人。
结香,是她们定情的花。
经历这一遭,风灯又怎么会不知这干花贴是何用意。风灯看着那东西都觉得脸红,可它偏偏又是风幕拿过来的。她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本就因为热度而泛着红晕的脸,顿时烫得更厉害了。
他手中递出的花帖,此时的寸步不离、悉数道来,皆是在告诉她,他只有她。
在风幕半含笑意的注视里,风灯从被中挤出,伸手将它抽出并摆在枕侧,这才轻舒一口气。
好歹一番折腾,风灯这怪病热度不减,反倒有了些精神。她昂首望着不知羞的风幕,鼓着两腮追问:“既然你做这些都是有原因的,为什么不早说?”
“还不是看你没有打算听的意思?而且……”
风幕的话到一半就停了下来,鸦黑的睫羽在他幽深的瞳孔中投下一片阴影。
如果风灯身子尚且康健,如今便是提出那件事情最好的契机。可看着她这副梨花带雨的样子,纵然风幕态度坚决无法回圜,那些原本可能触动她心弦,令泪意再次涓涓而落的言辞,终究被温柔地咽回了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