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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酉时-续貂尾半途错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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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低垂,稀薄月光洒在客栈的青瓦上,映照出一片崎岖的影子。房间内亦是灯火昏黄,先前风幕点起的油灯不堪大用,只有两人的影子在跳跃的火光中虚虚地交织着。旖旎的氛围突然消散,风灯敏锐地捕捉到了空气中的不对劲。
她原本还在有耐心地等着风幕接下来的话,可突然开始叫嚣着直觉却死死按住了追问下去的冲动,那发烫的身体感受到几分刺骨的冷意,就好像被什么凶兽盯住了一般。
“师兄,你有没有觉得……”
尚在高烧中的风灯疑心是不是自己的怪病又有什么变化、艰涩开口时,忽地,一阵阴风穿堂而过。
桌上灯火在风声中猛地跳动,室内骤然一亮,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而在烛火彻底熄灭前,风灯在摇曳的火光中看到一道杀机毕现却十分陌生的脸。
是谁!
风灯还没来得及反应,那身法鬼魅黑衣人影自暗处疾掠而出、霎时间便冲到二人近前。此人衣袂翻飞间,带起刺骨寒意,正是她方才所感受到的危机之源。似是早已看出风幕威胁不大,黑衣人手中凌厉寒刃直逼床上的少女而来。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风幕也察觉到此人身上的凛凛杀气指向正是自己身后的风灯。他眉目一沉,使劲全身力气掀翻身旁的木桌,好歹形成了一道能够暂缓对方攻势的屏障。
然而,这黑衣人也非等闲之辈。见木桌挡住视线,他当即一拧身形,招势突变,细且长的诡异尖刀转而戳在了桌面上。本就不是很结实的桌子应声而裂,木屑纷飞,露出风幕渗着冷汗的苍白面容。
刚才风幕掀翻桌子的右手都在宽袖之下微微颤抖着,暴起的青筋都未平复。心知自己此刻是唯一能应战之人,风灯暗自蓄力,在纷飞木屑将落未落时拔下头上发髻,冲着来人心口直射而出。可她终究高烧未退手脚发软,能掷出暗器已是不易,更别想给眼前杀手造成重创了。
果然,在叮当一声脆响后,被当做暗器的发簪斜斜飞驰,竟是被杀手反手一刀拍进了柱子上。像是不欲再与二人纠缠,后退半步的杀手眼中泛起幽冷微光,细刀之上凝结的刀气也渐渐凝至巅峰。
就在这生死存亡之际,一个念头忽而在风幕心间浮现。他尽力挺身再次挡在风灯面前,不闪不避的锐利视线似乎想看穿他黑纱之下的真面目。
“阁下究竟是何人,又为何而来?就算阁下今日要把我师兄妹二人的命留在此处,至少也要让我们做个明白鬼吧!”
试探过二人的身手之后,黑衣人对这一病一残也没了那么多忌惮。更何况,此时风幕提出的也并非什么不能回答的问题。他略一思忖便冷声开口。
“这也怪不得我要取阁下性命,实在是你们和瞳楼结仇在先。”
瞳楼?他们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个庞然大物?
风灯不明所以,一些细碎念头却在风幕脑海中闪过。可此时已来不及刨根问底了,他不再细究此人所言是真是假,无论如何,他绝不会、绝不会再次让风灯在自己身边受伤了。
风幕抚着扶手的手紧了紧又很快松开。
就在风灯不甘心的扯起他衣袖的时候,明白师妹定是要殊死一搏的风幕垂头苦笑。像从前安抚那个没吃到桂花糕的孩子一样,风幕在行动前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这才驱着四轮车向前一步。
“阁下似有误会,彩昙楼里的人不是我毒倒的。阁下如果是为此而来,恐怕正是中了背后真凶的诡计了。”
那杀手微愣,像是没想到风幕居然可以在短短时间内看穿他的来意。但回过神来时却杀心更浓,一双黝黑如墨的眼中寒光隐现。
“你若是没什么别的想问,我便动手了!”
风幕本想引这祸水东流、让他折回头去找那身份来路皆如迷雾般的丘娘。可这杀手不知为何不欲再与他交谈,反倒被激起了情绪。难不成……是和之前的事情有关?看来之前一子已经下错,风幕当即深吸一口气,努力保持冷静的同时,思考着如何才能让黑衣人的矛头转向自己。
在刀锋再次逼近的瞬间,一个想法涌上心头。
“我可以合作。”
杀手的动作停下,或许赌对了。
“如果阁下是想从我师兄妹二人处得到某些线索的话,活人应该比死人有价值得多吧?”风幕正视着对方:“无论阁下需要什么,在下都乐意效劳,哪怕随阁下一同离去也无妨。只要留下师妹的性命,在下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这等残疾之人也对阁下造不成半点威胁,不是么?”
风幕说得诚恳,就连他身后的风灯都不免怀疑起自己是不是无意得到了什么重要消息而不自知。可她对他太过于熟悉,以至于那平静之下的隐隐杀机虽被极力掩藏着,却在她眼中昭然若揭。她惊得双目圆瞪,滚烫的手指使劲抓着他的衣裳。
“师兄!”见风幕的念头不肯动摇分毫,风灯心急如焚,连惊呼声中都带上了显而易见的尖锐与焦急,好在黑衣人并不知她在紧张什么。
“这位仁兄态度坚决,如果我们不交出点诚意的话,恐怕你我都难逃出生天了。灯儿乖……且让我与他好好聊聊。”
风幕转过头,轻松的神情好似是要跟自己的老友寻常闲聊,而非与一个手持利刃的杀手对峙。他的语调轻盈,仿佛冬日初雪,悠悠然融化在空气中,丝毫不见沉重。
——他早已想好,只要黑衣人中计靠近,自己便会用藏在四轮车中的烈性毒药与对方同归于尽。
尽管风幕心知肚明,若他不幸在风灯面前身陨,无疑会让她承受难以言喻的悲痛与打击。可因他的无能,他已经失去过一回最重要的人了,也正是因为曾经的他没能保护好风灯,才会让她平白吃了这么多苦、受了如此多的委屈。那样无法抹去的伤痛,风灯这辈子经历过一次便够了。
念及此处,风幕心底更为坦荡,面上流露出一片云淡风轻的漠视来,就连见惯生死的黑衣人都不免在这平静当中愣怔片刻。
可是,风灯又能接受吗。
最了解风幕脾性不过的她又怎么会看不出自家师兄的打算,虽不明白风幕具体想做什么,但那分明是舍生取义的意思,她已经差点失去过风幕一次,又怎么舍得再失去他第二次!
在察觉到风幕想法的同时,风灯也暗中运起内力。丝丝缕缕的血迹被内力激荡着,从她嘴角渗出,高热的体温折磨着她的神志,眼前之人的身形也再次变得模糊。
……不似你师兄武功尽失功力散尽,你的内力还在但经脉已被毒药腐蚀……管道残破而水流不断,这可不是什么好事……轻功之类也就罢了,再像之前那样随意使用内力打斗,只会加速你的死亡……
星谷中大夫的话仿佛还在耳边,风灯的内力源源不断地往阳明经中灌注,同时流失的是她如同风中残烛一般的生命力。
她无比恐惧死亡,尚且贪恋这世间一切美好。但从遍地鲜血的连绵河道溯源,走进那座由枯骨垒砌而成的山上,迎着悲号与痛呼的狂风大作,她对风幕的爱依旧执着地生长着。
那是挺立千年的杨树,是险峻起伏的花岗,是滔天无边的巨浪,是函盖充周的星穹。
只要是为他,她,无惧。
风灯抬起酸胀颤抖的胸膛,探着身子向黑衣人的方向伸出手掌、等待内力倾注于此的瞬间发出全力一击。
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随着这个动作掉在了地上。
铛铛——
一声清脆的响声令风幕微微扬起的袖口、黑衣人近在咫尺的刀锋与风灯抬起的手掌都顿了顿。三人的视线几乎同时聚焦在巴掌大的令牌上。
那黑色牌子似玉似铁又似木,不知是用什么材质雕刻而成,隐隐透着润泽却又锋利的光晕来,而牌子上仅刻着一个字。
清。
这一分神,风灯方才积攒起的内力便不受控制地四散而去,始终是上天着她不喜。她知此时已至绝路,视线不由得在这最终时刻贪恋那始终挡在她身前的风幕,近乎绝望的情绪袭上她的心头。
“竟然是她……还真让你们说对了……”
然而当风灯撑起上半身,试图向风幕的方向靠近时,她模糊视野里的黑衣人却行动一滞。随后,不论是高度紧张的风幕,还是泄气死心的风灯,均从那捂得严严实实的脸上露出了几分尴尬,几分难堪,紧接着这样的情绪又变为了被戏耍过后的恼怒,却连半分杀机都不见了。
他显然再无和两人多话的意思,一个闪身捡起地上的令牌后便利落收刀,又无声无息地从原路翻了出去。
距其人进屋至此,只有短短三分钟。
风幕与风灯懵怔片刻后,不由面面相觑,显然是觉得今晚发生的一切简直是莫名其妙。无论是这黑衣人突如其来的刺杀、还是最后捡起牌子兀自离开的举动,都像是一场完全不好笑的玩笑。
今晚这戏剧般的遭遇到底由何而起,风灯浑然摸不着头脑。风幕也皱着眉头一直打量着刚才令牌坠落的地方,恍惚间想起了什么:虽只看到一眼,但这个牌子与那时丘娘给他的别无二致,可那个令牌他不是已经还回去了吗?莫非……
半晌,他无奈苦笑起来。
自己真的是惹到不能惹的人了,还害得师妹平白遭受这场无妄之灾。
“或许是这人也不敢轻举妄动?毕竟又和瞳楼扯上了关系……无论如何,所幸他没有杀人灭口。”风幕剧烈的心跳久久不能平复,思索间竟在无意中呢喃出声。他无法再忍受风灯哪怕受到一点伤了,何况是那样危险的境遇。
虽然心中已有了些许揣测,但风幕此时并不想把风灯再牵扯到这样危险的江湖纷争中来,只好先把那些纷繁的线索放在一边。他们这次绝处逢生实属侥幸,此时安抚病重惊恐的风灯,才是最为重要的事项。
风幕推着轮椅旋了半圈,正想好言哄慰小师妹一番,却正好撞见了风灯蜷着身子偷偷揩去嘴角血痕的模样。风幕知她方才定是又试图逼出内力了,心下大痛,不可遏制的怒火直冲心胸。
“你既知自己伤重,又在病中,难道就不能多爱惜一些身体吗?如此叫我怎么放心?”风幕言辞锐利、眉目皆冷,谁能想到刚刚在杀手面前不惜舍身相护风灯的人也是他。
见对方居然抢先一步质问起自己,风灯也相当恼火。她连嘴角的血迹都顾不得擦,便扬眉回话:“你凭什么对我吼啊!刚才你提出要跟那个黑衣人走,难道不也是打算牺牲自己、把我一个人抛下吗?”
风灯的反驳句句点在了他的心思之上,风幕满肚的埋怨顿时一梗。他的喉咙像是被陈年的积雪堵住了般,原本想要脱口而出的、以质问做表的关心,在这一刻都化为了无声的叹息。
生起闷气的二人再不多言,即使他们之前从来都只有咫尺之遥,如今也仿佛被无形的墙壁隔绝在了两个世界。
风幕紧抿着唇,视线虚落在屋外漆黑的夜空中。仿佛想要从那无边的黑暗里寻找答案,能感受到的却只有纷乱复杂的情绪。
他知道他爱着的师妹,是以怎样的心情发誓,为他捧上一切。她宁可抛弃所有天真的过往,忘记自己心底那个娇俏如铃的女孩。她忍受他所有的咒骂和嫌恶,看穿他丑陋面貌下的所有自卑,然后用那份不带分毫私欲的柔软包裹他。
可他呢,他无法再站起身子,无法再保护任何人,甚至只能成为累赘、成为负重。正如那生死一线的时刻,他除了自己的生命以外,还有什么能够拿来做码的条件?他人生的天平,只剩下了唯一可见的计量。
而风灯则把自己蜷成了一团,缩在半新不旧的薄被里。她的脸色虽然不像刚才那般泛着异样的潮红了,但眼中的怒火与失落依旧难以掩饰。
她也知道她爱着的师兄,是以怎样的觉悟做媒,为她献出所有。他情愿放下曾经一切风度与骄傲,低垂下眉骨,接受苟且偷生的躯壳。他承担她的不忍,背负她的恐慌,随之温柔地接过那位飞扑而来的孤寂灵魂。
可她呢,她在这片虚无的迷雾中已伫立太久,没有承载希望的渡船,腐坏的血肉即将发臭。在最后的旅途中,她除了这份拳拳赤子之心,还有什么能够留给她唯一的亲人、爱人?她命运的长路上,再无前行的路标。
在这无声的窒息中,商之涵突然出现。
只见那个温润的白发青年匆匆归来,兀得打破了室内的凝重,手中端着还冒着热气的药碗。
“好冷!咳咳、你们这是……”
互相赌气的两人这才注意到房间内满地狼藉的惨状,以及黑衣人进出时破坏了窗户导致深冬的寒风不断灌进屋子,可怜的体弱青年被迫倒吸一口冷气。
“总之,咳咳咳,先换个房间?”
被如此一出打断,三人转移到风幕房间的途中,或许是不愿让外人目睹他们争执时的针锋相对、狼狈不堪,先时紧绷氛围也有了缓和的迹象。
然而,这份小小的缓和并不能消除横亘在风灯与风幕之间的龃龉,尤其在注意到被抛至地上的秦筝时,风灯的心情更添上一份复杂。
她心中暗恼,他亦有不快。每当二人的目光不经意交汇,他们各自的坚持便在视线中碰撞,随即又默契地与对方的执拗交错开。
商之涵看了看同坐一处却别过头去、刻意显得泾渭分明的师兄妹,无奈叹息一声。尽管他并不知晓刚刚发生了什么,但隔壁房间仿佛刚经历过大战,此刻两人间的不对劲又是如此明显,他实在很难装作无事发生。
再度开口时,商之涵明智地避开了可能再度引起二人摩擦的话题,而是斟酌着措辞、以柔和的语调询问脸上仍有些潮红未退的风灯是否需要服药。
“…风娘,风娘?你还好吗?还需不需要用药。”
也不知商之涵低声复询了几次,风灯的视线才从又被摔到地上的秦筝上挪开。
师兄不会再做这种事,即便是无意。风灯心里当然清楚。而正因为无比确信,那份忘我的奔赴才叫人如此不知所措。
风幕越是在危急关头云淡风轻地交出他的性命,风灯便越是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郁结。那毫不犹豫、甘愿以身相护的决绝之举原本是最甜蜜的殉难,可在她们之间,付出变成了无形的伤害,轻视反倒是最简单的释怀。这股无法言说的纠结堵在她的胸腔,无论风灯如何尝试,都无法将它排解出去。
也正是因此,原本以为盘踞在秦筝上,早已淡去的蜿蜒疤痕,此刻却深深地刻在她的眼底。
或许,这架秦筝,她就从未修好过罢……
“我……”勉强扯出一丝笑意的风灯抬头望向商之涵,正欲回应他的关切。
然而当风灯把注意力放回到自己身上时,她才惊觉除了因强行运功而留下的闷痛外,刚才还高烧不止的身体竟已奇迹般地恢复了常态,那挥之不去的晕眩与高热仿佛真的只是一场虚妄的梦境,倏然间便清醒过来。
虽不明白来由,她且诚恳地摇了摇头,满怀歉意地对商之涵表达感谢。
“我好像已经没事了,倒是麻烦你深夜奔波,为我抓药煎制。”
商之涵也不惊讶,毕竟风灯此时的神情和先前比起确实和缓得多,只轻笑一声,反倒安慰起风灯:“别这么说,在下本也清闲,风娘平安就好。”
顺着他们的互动,自从回到房间起便陷入了沉默的风幕悄然侧目。此时他才反应过来,风灯的面纱在她发热倒下时已取走,他在慌乱中无暇顾及这许多,而商之涵面对这样满脸疤痕的少女却全无嫌弃抗拒之感,语气也一如之前的温柔平和。
望向男子清澈平和不带杂念的眼神,风幕心中大叹,只是五味杂陈。顺着几度滚动的咽喉挤上舌尖的,却有一声无人听闻的幽幽吐息,在寂静的空气中悄然散去了。
“商公子,今夜有劳阁下为灯儿奔波。在下既为她兄长,理当多谢阁下辛劳。只是不知阁下有何喜恶?在下也好略备薄礼,权作答谢。”
“风兄言重。若非二位仗义相助,我恐怕还难以如此顺利地抵达此地,这等微末小事实乃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还望风公子不必介怀,切勿放在心上。”
“若是不放在心上,未免显得我兄妹二人过于无礼了。”
风幕轻轻摇头,语气是十足十的诚恳真挚。可风灯不免注意他的眼神,从那难以分辨的晦暗中,仿佛正有某种孤注一掷的绝望在挣扎。随着商之涵对于无功不受禄的坚持,取代黯色的是渐起的决绝、和不知何谓的坚定,风灯不解,他在抉择什么?
或许是被谦谦君子的执拗所触动,风幕无奈叹息一声,话锋也随之一转,如同拉家常般自然地开启了新的话题。
“对了,在下还不知商公子此行是要去往何处?”
“在下是要前往共州……”
“共州?是个不错的地方。”
由于灯幕两人闹了一路别扭的缘故,风幕鲜少言语,商之涵与风幕自然也未曾有过什么限度以外的交流,并不清楚对方为何会突然对自己产生浓厚的兴趣。但商之涵深知风幕乃是风灯唯一的亲人,他自然不敢有丝毫怠慢,面对风幕的询问,无论是谈及自己的家世背景,还是过往的种种经历,皆一一详尽道来,丝毫没有隐晦曲折的含糊之词。
而风灯此时已经无闲暇去感慨自己的猜测无误,商之涵果然是共州长史这件事了。作为此世最了解风幕的人,她敏锐地捕捉到了自家师兄语气中那丝不易察觉的微妙变化。每当风幕以随意轻松的口吻打探着商之涵的私事时,风灯心中那种难以名状的不安便悄然滋生,并随着二人对话的逐渐深入而愈发强烈。
师兄从未对陌生人有过如此浓厚的兴趣……他这是,要做什么?